医院就是这样,到处都是白色的,除了窗外院子里一点点的绿化,再无任何生气可言。在这样的地方养病,患者又怎么可能保持愉快的心情呢?最后小病在这里变成了大病,大病在这里变成了重症,重症的最终离开了这里。我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以及和它连成一片同样是白色的墙壁,不禁这样想到。视线无论朝哪个方向移动,均无法逃出白色的追赶,被子、输液杆以及床边的围栏,统统都是白色。与那时的炽红全然不同,可说来也怪,无论素白还是炽红,都能让人感到窒息,令人痛苦于身处其间,只是炽红的威逼感从速,素白的压迫感从缓。仅此而已。
不只是看到的,此刻,我的脑子里恐怕也是一片空白。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找到冷鸢,没有和她跳舞,没有给她告白,也无从听她吐露心声。我终究没有来得及问她任何问题,无论她现在身在何处,我都没有心思和勇气再开口向她询问任何事情了,也许在她转身跑开的那一刻,我和她之间的联系,就被一下拉开的距离所扯断,即便我的这一头紧紧地攥在手里,她的那一头却空空荡荡,任由连接线落在地上,被来往的人踩在脚下。现在,我的头脑似乎正在从白花花的世界里苏醒,渐渐地有了些颜色,我可以自由地在上面涂上我所喜欢的染料,目的既不是印象派也并非是抽象派,只是单纯的希望大脑里的空白能被杂七杂八的色彩所占据,哪怕最终形成的“作品”会令人感到眩晕,甚至是恶心。我都在所不惜。
逐渐驱逐空白的我,有些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虽说是想起来了一部分,可大多都是瞬时的画面和片段,毫无联系逻辑可言。如果要生掰硬套,将这些碎片式的东西组接在一起,叫外人看见非得抱怨一句“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到现在,我只能大概的知道我自己还活着,至于其他的,已不在我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我为何非要去那里跳舞不可?本来我并不是一个会跳舞的人,但却感觉曾经在某个时候,我醉心于和某人的共舞。而现在我躺在病床上,右手上扎着点滴,同是透明颜色的液体不断进入我的身体,凉飕飕的。
“我都做了些什么...”心中回荡着询问我自己的问题。与此同时,这个病房的房门发出了响声,肯定是有人在敲门。然而敲门的人是谁,我却并不关心,也根本不在意。我料想,想要进入这个病房的人,无非是哪个戴着口罩让人无法看清面貌的护士,以及那个让我感到十分不适的络腮男医生。无论是上述二者中的哪一个,我都毫无兴趣,只不过是给这个本就以及白得一塌糊涂的房间,再添上一个移动的白块罢了。
旋即,敲门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直接推开房门所产生的诡异摩擦声,就算我不去开门或是说出“请进”,敲门者也会进来,那么敲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进来的人不但带来了与这个房间完全不同的气息,也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披着一头梳得笔直顺滑的长发,头上戴着一个黑色蝴蝶结的发箍,穿着一身阿迪达斯的黑色运动装,就连运动装里面的T恤也是黑底白纹的。她的出现,和这个空间的任何地方格格不入,却又令人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多么有力的突入!将这里我所厌恶的空白,冲击得体无完肤,四分五裂。
“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来的当然是白欣婷,她用很轻柔的语气对我说道。我从未听她有过这样的语气,也从未见过她穿一身黑的装扮,但此时她的衣着打扮却让我原本迷离恍惚的精神回归了现实,专注于看着她。
“好...好像没什么事了...”我的唇齿之间,似乎还未找回说话的感觉。但很快的,那种生疏感被我摆脱开来,接着对白欣婷说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欠你个人情,来看看你,还不应该吗?”白欣婷的语气回归正常,依然像往常那般干脆伶俐。“你可真的是吓死我了,听说把别人救出来以后,你又冲进礼堂去了。可有这样的事?”
“恩,我是又进去了。”我实话实说。同时她挪来她身后的白色凳子,坐在我的床边。“但是什么用都没有,还差点搭上自己的小命,要是死在里面,得被多少人笑话啊。”
“不...你...你很勇敢...”不知怎地,我话音刚落,白欣婷竟突然流出眼泪来,对我说道。“你已经救了我,你回去...只是想救其他人,你没有错...”
白欣婷的眼泪打在我右手的手指上,之前因为打点滴而冷冰冰的手指,因为她此时炙热的眼泪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这是白欣婷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哭泣,也并非那种使人心烦的啜泣,她只是在流着眼泪,没有抽噎,只是说话时有稍许的断续。或许是因为四年里,我对白欣婷的关心不及冷鸢,所以我既没有想到她有着不俗的舞技,也没有想到她穿上舞裙是那么的美丽,我更没有想到,就连她此时的哭泣,都可以将翻江倒海的思绪隐藏得寂静无声。
“这是怎么了?”回过神来,我对白欣婷问道。“怎么突然无缘无故的就哭起来了呢?”
当我的话出口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并不应该问她为什么会哭,因为难受、因为伤心、因为痛苦...因为一切不好的情绪,不想回忆的经历,所以才会落泪。我这一问,她非但无法回答我的问题,而且会因为想要回答我的疑问而再次想起那些使她能为之哭泣的回忆。因为在病房躺了几天,连一些起码的观察力都没有了吗...
紧接着和我想的一样,白欣婷不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因为我的失言而使心理忍耐的最后一层防御崩溃。沉默的海水终于还是变成了海啸,白欣婷就算再怎么坚强,她到底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她哭出声来,撕心裂肺般的哭声让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即,她扑到了我的怀里,忽然之间我正扎着点滴的右手将她抱住,任由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啊——不在了...她们都...不在了...”白欣婷在我怀中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道。“梁嫣...还有俞婷婷...都不在了!”
梁嫣和俞婷婷是白欣婷的同舍室友,我曾经见过几次,都是很好的女孩。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白欣婷,或许我此刻所能想到的话语,她早已听了不下几十遍,可我一时之间竟再无任何言语可以对她讲起。我毫无准备的从她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的心里也是犹如一潭湖水被一颗巨石砸得水波狂泛,现在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用两只手紧紧地抱住白欣婷,让她能有一个依靠,能好好的哭上一场。然而,旋即,看着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白欣婷,我才想到还有一些人至今情况我仍不知晓。
“欣婷,你...你告诉我...穆钦他们...”我知道此时问穆钦他们的情况不甚恰当,但是我不能不问,我生怕他们也和梁俞二人同样的遭遇。我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结巴着口舌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白欣婷依然没有回答我,只是哭得声音更大,更撕心裂肺,抓住我衣衫的手攥得更紧。如此一来,不消她说,我也大致明白了穆钦、许仲还有洪宇达的情况到底如何。我哭不出来,泪腺似乎也已被封住,现在我只能紧紧抱住白欣婷,让她在依靠我的同时,我也可以依靠着她,因为在感觉到穆钦等人情况的一瞬间,我刚刚恢复一些的体力立即就被某种东西抽走,并且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抱着白欣婷而抬得过高的右手,开始出现回血现象,红色的血液推着无色的液体向管子上方移动。
这下,这个房间里,又多了一种颜色。
7月5号14:58
学院的这次舞会失火后果惨重,非但整个礼堂被烧成了残垣断壁,更重要的是一共有教授两人、教师五人、大四毕业生三十八人以及其他年级学生十二人,共计五十七人丧生于这场火灾。校方及负责老师被追究责任,后来据说赔偿费用数额巨大,但再巨大的金额赔偿,能换回那五十七人的鲜活生命吗?!不能,那五十七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而那其中就包括我的表弟穆钦、挚友洪宇达、以及欣婷的室友梁嫣和俞婷婷。
许仲虽然并未丧生,但却也变成了重度烧伤,全身烧伤面积竟达百分之四十二。而冷鸢,我不但没有在伤亡人员的名单里找到她,今天的葬礼她也没有出现,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同意冷鸢和她一起参加舞会,后悔和穆钦三人一齐来到礼堂,更后悔我考进了这所大学,认识了他们几个。以致于我现在如此的痛苦!我冲回了礼堂,可我却活了下来,竟然连一点烧伤都没有!这让我羞于去见仍在昏迷施救中的许仲,难道真的是天意弄人,先是让我搞错冷鸢和白欣婷,又是让我冲回礼堂却寻不到他们中任何一个,最后就只剩下我和白欣婷活在世上,穆钦和洪宇达去了天堂,冷鸢下落不明。四年的快乐回忆,终究变成了不愿再想起的过往,每想一次,心就像被绞碎一般疼痛。
火灾发生六天以后,也就是我出院后的第二天,学校为在火灾中丧失的五十七人举办了葬礼。我和白欣婷都参加了这场葬礼,我只能看着穆钦和洪宇达的照片,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能够见到。白欣婷怕是这些天已然哭干了泪水,葬礼上的她站在我身边十分安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仅光看此时的白欣婷,我根本无法想象那天她是哭得那样痛断肝肠。无论是我还是白欣婷,想必在入学第一天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想到,四年大学的结局,竟是这样的令人无法接受。
冷鸢不见了,但是我却相信她一定还活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还会看着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和泰戈尔的诗集,在午后喝着咖啡,然后小憩。起码,我愿意这样相信着。但穆钦和洪宇达,包括梁嫣和俞婷婷以及其他大四的毕业生,他们的年纪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二岁。我会活下去,工作、娶妻、生子然后变老。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了。
你们一直会是二十二岁,等我老了,再来看你们这帮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吧。
葬礼结束以后,我和白欣婷决定到附近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坐一坐,她要了焦糖玛奇朵,我要了拿铁。可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动杯子一下,就像是到一个旅游景点去,必须要有门票,而那两杯咖啡就是我们坐在这家咖啡店的门票。
“接下来,就要回家去了吧。”当咖啡端上来的时候,白欣婷对我说道。“这下,可就真的都散了。”
“那倒也不会,一得空,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空,只是欣婷的话让我感觉并不很舒服,十分的伤感。所以,便脱口说道。“你呢?也是要回家去的吧。”
“恩,下周四的飞机。在那之前,我会住在我姑姑家里,就在这个城市。”欣婷对我说道。眼睛则盯着那杯焦糖玛奇朵,那是她平时最爱喝的,可现在却显得毫无兴趣。“你什么时候走?”
“我明天收拾完寝室的东西,当天晚上七点半的航班。”我接着说道。我们之间的对话索然无味,可又并无不合逻辑,我和她之间的这张咖啡桌上俨然变成了另一场葬礼。
“就要分开了,四年下来,很高兴认识你。”白欣婷突然这么对我说道。“咫峰,你能答应我两件事情吗?”
“再多也答应。”我随即说道。“是什么事请?”
“不用多,两件就够了。”白欣婷跟着对我说道。“第一,就是希望你真的能如你所说的那样,回去以后得空可以给我电话。哪怕是告诉我当时的心情和天气也好。”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我答应你。”我当即答应,毕竟欣婷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另外一件事呢?”
“那就是,希望你以后能记得我,真真切切的记得我。”欣婷的第二个求情我却是没有想到,随即她又说道。“哪怕在心里的地位不高,但是起码要有。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是却是真的希望你能记得我。行吗?”
我沉寂了半分钟,这半分钟里,我们两个人也如同桌上那两杯早已死寂了的咖啡,安静无声。
“好的,我答应你。”
“谢谢。”
“不用客气。”
“我也一样会记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