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萌动初恋她和他桂子逢春
宋茂香忙了一天,不知不觉天又黑了下来。她匆匆赶到工地食堂扒了两碗饭,又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一口气灌下了肚,转身出门。她得赶到公社开会,去落实大炼钢铁计划。
“茂香,你等一等。”食堂管理员拐能叔叫住了她:“食堂的大米就要吃光,蔬菜也成问题。你无论如何也要解决。”
“这事去找宋九根。”宋茂香答复。她实在是管不了那么多。
“宋九根说了:他解决不了。”拐能叔紧紧缠住不放。
“仓里有稻谷,你就找几个五类分子去碾: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意见。”宋茂香不得不亲自过问:“蔬菜问题嘛,可以到信用社去支一点钱,再想办法买一点什么腌菜,先对付几天再说。”
解决了大米和蔬菜问题,宋茂香转身要走,又被托儿所的几个保育员围住了,七嘴八舌像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问题等待解决。
“宋大队长呀,管一管你们的‘刘胡兰’吧!”得贵婶凑过来神秘地说:“你看看吧:这门前门后到处都是卫生纸!”
“还有几条月经带!”茂香妈一旁补充:“哎呦呦,邋遢极了!”
“我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急事!”宋茂香相当不满,转身就走:“怎么就能断定是‘刘胡兰’的?真是乱弹琴!”
……!
离开了繁忙而喧嚣的工地,宋茂香心里徒然感到一阵轻松。她走下山坡,在一处三岔路口竟意外地遇见了驻队干部王琪。他也是临时被召到公社开会的。二人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到一起。他俩转了一个弯,把龙脉岗和龙脉岗上的许多高炉的火光,都远远地甩在山丘的背后。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一轮皓白的明月从大可山崖的顶端悄悄升起,起伏的丘陵和丘陵上的草木都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整个大地仿佛都成了梦幻世界。明月的感应最能启动人的心灵上的激情。王琪像一匹脱缰的小马,在山间的小路上又蹦又跳。
“宋茂香,你过来。”王琪在一片竹木混杂的林子里打住了:“站在这个角度上欣赏月色最好!”
宋茂香像触了电似的,走出草坪,来到王琪的身旁。月光为他俩摄下了美丽的倒影,长长地映在银灰色的小路上。二人的心里,开始微妙起来,似乎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感情在相互渗透着,相互磨合着。
“宋茂香,你来看呀!这青竹摇月,有说不出的情趣。”王琪简直像个诗人。
宋茂香尾随在王琪的身后,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飘逸的竹影迎风摇拽,像是在抚摩月亮的脸庞,果然别有一番风味。她不知不觉地偷偷瞟了身旁的他一眼,而他的眸子也正好迎过来,二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双方对望了好久,彼此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然而谁都没有开口。
“宋茂香,让我们交个朋友吧!”王琪终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宋茂香望着他的那一副憨态可鞠的样子,蓦然嗅到了他身上的男人们所特有的气味。她想起了瘌痢金根早就暗中盯上了她。而她对他从来都是不理不睬的。而她难道要在今天,向他敞开心扉吗?
“交朋友?我一个人民公社的社员怎么能和你一个大学生交朋友?”宋茂香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人民公社社员?什么大学生?交朋友是不应该计较这些的。”王琪的心里像是有一团火正拼命地燃烧,再燃烧。蓦然,他双手攀着小山竹,拼命地摇晃起来,让内心的火热的激情得以宣泄。藏在草丛中的竹鸡受惊地唧唧直叫,夺路而逃。那聒燥的声音划破了秋夜的沉寂。
“……”宋茂香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她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草坪,又走进谷底。来自龙脉岗的炼钢高炉的火光,把谷底映得一片红。宋茂香追上王琪,下意识地说:“你看见了吧!那火光最亮处,就是我们的三八红旗高炉。”
“煞风景!”王琪头也不抬,甚至连眼睛也不愿意斜瞄一下,连连小跑了几步,把高炉的火光远远地抛在小山背后,他沐浴着月光,胸臆中有一股淡淡的哀婉和伤感之情爬上眉稍。“如果李白生活在这个年代,他能作出举目望明月的诗篇吗?”
宋茂香吃惊地望着他:生活在如此严酷的语言环境中,每时每刻都应该控制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怎么可以把大跃进说成是煞风景呢?如果在某一天让外人听见,被揭发出来,那简直就是一条十恶不赦的大罪!所幸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到,而她是不会揭发的。但她必须提醒他:以后说话千万得小心,不得信口开河。
“谢谢你!”王琪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举起两手左右齐眉,向她做了一个双革命的敬礼状。这使宋茂香兴奋不己,她不无深情地攥起拳头,狠狠地揣了他一拳。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亲眼看见你这位宋大队长是如何为那些参观团传经送宝的。那表情哟,简直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王琪笑着打趣她:“我听得快要入迷了。”
“你坏!你坏!”宋茂香以为他是有意讨好她,不觉脸一红,发起嗲来:“你尽说假话!”
“你也不尽说假话?”王琪嘻笑着,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你明明是被逼无奈,才出来传经送宝。你明明对大炼钢铁有些‘看法’,却硬是打肿脸充胖子!还煞有介事地说学习了**的《愚公移山》,学习了《矛盾论》、《实践论》。我敢证明,你们之中根本没有一个人学习!你是在骗人!”
“全是右派言论!“宋茂香戏谑地批评他。
“怎么?你也说我是右派言论。”王琪生气了。他对“右派言论”这个词汇有着特殊的厌恶。他的情绪一下子骤变了,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她,像是要喷出血来:“我把你当成知己,当成朋友,对你无话不说。真想不到你会对我两面三刀!”
宋茂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应该使用“右派言论“——这么尖刻而污秽的政治语言“批判”他。平心而论,王琪所说的,和所指的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怎么可以再去伤害他的那颗曾经受到过伤害的心呢?她后悔莫及,虽百般陪礼,万般道歉,请求王琪原谅。而王琪依旧没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紧弯着双肘抱住头,让眼睛和耳朵与外界严严地隔开。过了一会,他从沉痛中蓦然昂起头,仰天长叹:“原子弹呀原子弹,你就在我的头顶上炸开吧!”
宋茂香感到十分尴尬和震惊:原子弹,这个人类迄今为止最为惨烈的最为可怕的战争武器,曾使多少人谈“弹”色变。美帝国主义曾多次扬言,要对我们的国家进行空投,进行讹诈。而他竟要让原子弹在他头顶上炸开,这太不可思议了。她读着他的饱经沧桑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王,你打我吧!骂我吧!只求你别生气,别糟蹋自己!”宋茂香不觉泪流满面:“你不是要求我做你的朋友吗?我答应你。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再吃亏,再挨整,你就听听朋友的劝告吧!”
王琪不再争辩,只是强作笑态地点了点头,挺起身子,直往公社方向走去。宋茂香也紧随其后。二人在公社开过会,又各自散去。宋茂香没有再回三八红旗高炉工地,她己二十四小时未下火线,身体疲倦得很,她无论如何也得偷着躲着睡上一觉。她悄悄回到自己的家里,一头栽到床上。
这是一个狂燥不安的夜,宋茂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的思绪又回到那银灰色的世界里,她时时刻刻想念着王琪,回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感到甜蜜极了。她想着想着,终于想到了她和他之间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她始终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原子弹在他的头上炸开呢?难道原子弹真能给他带来幸福和好运吗?她想不通。这一夜怕是要彻底失眠了。她睡不着,便索性点起灯,找出碎布做鞋,她要精心地做一双布鞋送给他。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有资格关心他。
“蓝士林布鞋面,配上白色毛边底,他一定喜欢。”她想。
挂在墙上的油灯亮着黄色的光,宋茂香在灯下飞针走线,她越做越起劲,蓦然,灯蕊跳动了一下:油干了,熄灭了,她只好躺下身子合上了眼。
※※
宋茂香躲在家里睡大觉,睡到大约五更天,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就急忙下床开门。
“不好了,三八红旗高炉出事了。”宋九根气急败坏地闯进了屋里:“公社秘书李秋根下来了,说要追查责任!”
宋茂香吓了一跳。她一连几天几夜战斗在第一线,没料昨晚一离开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实在是倒霉透顶。
“我在家里写文件,忙了大半夜。”宋茂香煞有介事地一再说明情况,极力掩盖她躲在家里睡大觉的事实。
“这个我知道。”宋九根明知是假也随声附和。他自己不也经常躲在家里睡大觉,而她也从未计较过他。大家都是干部,彼此彼此。
宋茂香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马上就要亮,她草草抺了一把脸,匆匆赶到工地,此刻的三八红旗高炉果然不再冒烟,如同一个永远也睡不醒的懒散女人,倒俯在荒山蔓草间,一动不动。驻队干部王琪拿着电筒分别检查高炉的各个部位,提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报告“
“三八红旗高炉在点火之后,没有及时补充燃料。”王琪小心分析事故原因:“炉膛里的木炭烧光了,高炉当然会熄火。好在炉膛里的铁矿石和碎锅铁都还没熔化,否则就麻烦了。”
王琪的分析完全正确。这一事故发生完全是因为管理不善造成的。在高炉点火成功之后,王琪曾多次向她建议,叫她安排炉前工,定时定量向炉膛里投放燃料和铁矿石。然而,她毕竟是太忙太忙。忙着管理生产大队的日常工作,忙着管理三八红旗高炉工地上的大事小事,还要忙着接待一批又一批参观团,竟把这一重要的安排丢到脑后去了。
“这是我的责任,没有安排炉前工及时添加燃料。”宋茂香后悔不已。
三八红旗高炉是在东风浩荡,大地回春的大好形势下熄火的,在整个龙脉岗的各个工地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柯得贵在李秋根的陪同下,再一次亲临工地,亲自听取宋茂香关于事故的汇报。
“……柯书记,要处分就处分我吧!”宋茂香的认错态度是诚恳的。豆大的泪珠在她的面颊上滾动。“高炉在熄火以后,驻队干部王琪同志仔细检查了事故原因,主要是因为木炭烧完了,没有及时补充造成的。好在铁矿石和碎锅铁都没熔化,全部都沉到炉底了。本次事故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高炉的炉体基本上没有造成损坏,只等炉膛冷却,把铁矿石和碎锅铁掏出来,还可以继续开炉点火。”
柯得贵总算放下心来。但是三八红旗高炉毕竟是熄火了,在政治影响方面的损失是难以估量的,他不能原谅她的失误。
“宋茂香同志的错误是严重的,原因是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柯得贵决定给予她严肃的纪律处分,以警示后人:“因此给你记……”
“不得了了,董存瑞高炉和黄继光高炉都出事了。”癞痢金根气喘吁吁地赶来向柯得贵汇报情况。
“有那么严重?”柯得贵瞪了儿子一眼:“瞧你哪一点像一个支部书记?”
癞痢金根胆怯地闭上了嘴,悄悄退到一旁。柯得贵暂时压下了对宋茂香问题的处理,跟着癞痢金根来到董存瑞高炉工地和黄继光高炉工地实地考察:董存瑞高炉和黄继光高炉要比三红旗高炉的命运悲惨得多,董存瑞高炉的炉顶坍塌了,炉膛暴露在外,炉膛的木炭还在熊熊燃烧。黄继光高炉的腰部深深地裂了一个大口子,但还是顽强地挺身屹立,致“死”不倒—————谷仓生产大队作为本公社的先进典型,仅仅辉煌了两天两夜,转瞬即逝。柯得贵十分生气,但仅仅也只能是生气而已,怎么癞痢金根也犯下了和宋茂香类似的“错误”,如果要处分宋茂香,少不了也要处分癞痢金根。
“现在我以谷仓人民公社第一书记的身份命令你们。”柯得贵只得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一,要求刘胡兰突击队的同志们再接再厉,尽快把炉膛里的铁矿石和碎铁锅清理出来,重新装炉,争取明后天再点火。第二,要求董存瑞突击队和黄继光突击队尽快修复两座高炉。”
……
宋茂香回到三八红旗工地,又重新组织力量进行返工:她和她的突击队员们轮番钻进高炉的炉门,把沉积在炉底的铁矿石和碎锅铁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有好几次,她被炉膛里的滚滚热浪灸烤得就要昏厥过去,但她依旧顽强地干着干着,毫不退却。
“宋大队长呀,突击队员们都快要累死了,马上就要断气了。”五姑娘时刻不停地叫喊。
“就休息一小会儿吧!”宋茂香吹响了哨子。
突击队员们各自找到自己的“座位”就地坐下喘大气。宋茂香借着这个机会,清点出勤人数。
“九根嫂来了吗?”宋茂香问。
“有人看见她穿着一身新衣服过河走了。”五姑娘提供了相当确实的情况。
宋茂香心里暗暗吃惊:若是在以前,个别干部或个别家属未经请假,擅自不参加劳动,本属寻常小事,根本不值一谈。而现在就不同了,自从癞痢金根当上了支部书记,凡事总要上纲上线,就连宋茂香—————这位生产大队的队长,对他也有点顾忌。一个上午很快就要过去了,直到收工吃饭时,才见大发嫂慌慌张张,姗姗来迟。
“吴润妹,你上哪去了?”宋茂香直呼其名,详细盘问:“你要不要组织纪律了?”
九根嫂一声不响,伸手抓了一把铁耙,立即钻进炉门,一点一点地扒着炉底下的铁矿石和碎锅铁。似乎要把她今天上午欠下的定额补回来。
“吴润妹,你怎么不讲话?”见宋茂香步步紧逼:“不交待清楚是过不了关的。”
“有什么交待的?要打要罚随你的便!”九根嫂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顶撞:“反正人民公社的社员连个奴隶都不如!”
“你敢污蔑人民公社?”
“我说了,是我说了!”九根嫂丢下铁耙,双手插腰经,摆出了一副应战的姿态:“你能拿我怎么样?”
宋茂香十分难堪,她不过是官样文章地批评她两句,而她竟有意让她下不了台。她求救地看了看在场的诸位突击队员们,希望他们都能站出来批驳她的言行,然而突击队员们都不约而同地扭转了头“忙”着去清理炉底去了。这使宋茂香更加难堪。
“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宋茂香历数了九根嫂的错误言行,然后宣布:“你的问题特别严重,因此决定,给你插一面白旗!”
这是一项具有相当震撼力的决定,在场的突击队员们也都收敛了明目张胆的抵触情绪。变得老实起来。孤立无援的九根嫂带着几分屈辱,几分无奈,丢下手上的铁耙,去工棚的生产大队临时办公室把白旗牢牢地插在自己的名字上,她知道越是占主动,就越是有利于尽早能把白旗拨下。
“天哪,这是什么世道?一个上午没来就犯了法了。”九根嫂望着自己名字下的小白旗,伤心极了,她一腚坐在铁矿石上痛哭流涕:“可怜我命苦呀!阎王爷哟,快点把我收走吧!”
九根嫂的哭声在微风中悠悠飘散,也在宋茂香的心中产生不小的感应。她多少有点不安,难道真的就这么给她插上白旗,然后再对她进行大整特整吗?这未免太残酷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和她男人宋九根同“朝”为官,如果把事情做得太绝,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
“九根嫂,不是我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今天上午你不该旷工。”宋茂香走上前去拉着她,好言相劝:“你不知道癞痢金根如今当上支部书记吗?有些事难办得很。”
九根嫂哭了一顿,郁集在胸臆中的苦恼得以渲泄。她不得不承认宋茂香的批评是对的。
“茂香妹子,我心中的苦楚有誰知道?”九根嫂的态度也来了一个急转弯,她坦诚地告诉她:“我到河口镇搞迷信活动去了。”
“搞什么迷信活动?”宋茂香问。
“听人说,河口镇的灵姑娘娘最灵验。”九根嫂也不隐瞒事实真相。“我自打进了宋家的大门—————五年了,连一个‘屁’也没放。心里不安哪!”
“放‘屁’?放什么‘屁’?”宋茂香初听一怔,无须多想,她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放“屁”的意思。她是指她从未开怀生育。
“灵姑娘娘查了我的年庚八字,说我不是命中无子,只是时令未到。九根嫂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说是贵子‘桂’子,今年桂花开放的时候,就是好日子:桂子逢春嘛!”
“什么桂子逢春?”宋茂香枉为女人,居然不懂桂子逢春。
“在桂花开放的时候,两口子睡在一起:叫桂子逢春。”九根嫂实实在在地下了一个定义,她说着说着,不免伤感起来:“眼下,桂花开了已很久很久,马上就要凋谢。我两口子都睡在大工硼里,不是他当夜班,就是我当夜班,这‘桂子’如何逢春?”
听着这些荒诞无稽的奇谈怪论,宋茂香不觉羞红了脸,她无意为她解决什么桂子逢春问题。但对她的“遭遇”是同情的。
“等下一次开会,你在社员面前认个错,就算解决了。至于白旗嘛,我看就不必插了。”宋茂香宽松地处理了她的旷工问题。“好了,去参加突击吧!”
在三八红旗高炉又将进行开炉点火的大好形势下,蠢姑也迎来了她的第二次出嫁的好日子,她高兴极了,不等天亮,就在工地上嚷嚷开了……
“我要嫁人了!我要嫁人了!”蠢姑站在铁矿石上,口水滴滴逢人就说:“有新衣服穿,有肉吃,还有大花轿坐。”
“要去嫁人?那个男人的小肚了上也吊了秋茄子。”五姑娘一面砸铁矿石一面向她提出警告:“你要当心!”
“骗人!”蠢姑当即予以驳斥:“他没有秋茄子。”
关于那个男人究竟有没有秋茄子的问题,似乎没有对她的情绪造成太大的影响。毕竟出嫁时,身上所穿的花衣服和嘴里所吃的肉是那样富有吸引力,她太喜欢出嫁了。她在铁矿石上稍站片刻,又来到了她与大舌头第一邂逅的小河边。
“蠢姑不要走远了。”也在一旁砸铁矿石的大发嫂马上叫住了她,小心叮嘱:“等一会大舌头他们来了接你,你就跟他们走吧,一切从简,也不举行什么仪式了。”
“我要坐花轿。”蠢姑有些迷茫,不坐花轿算不上出嫁。
“如今大跃进,不作兴坐花轿了。”大发嫂也来了一个突出政治:“那是封建。”
蠢姑决不接受这样的安排。她看了看大发嫂,又看了看五姑娘,转身就往回走。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坐在自家的床上再当新嫁娘:让胭脂姑娘为她梳粧,让胭粉仙子为她祝福,然后再坐上大花轿让人抬着,悠悠闪闪地走……
“二婚女还坐花轿?”大发嫂很不耐烦,一把捉住了她。不由分说当即在她的脸上左右开弓,掴了二记耳光:“我打死你这个贱货。”
蠢姑挨了这重重的两记耳光,脸颊火辣辣地发烫,她双手捂着脸,夺路就跑,生怕再挨第三记耳光。她沿着曲曲弯弯的山间小路,一个劲地跑,跑……可巧得很,她迎面碰上前来娶亲的大舌头和大舌头哥哥缺嘴子。
“蠢姑!”大舌头一眼就认出了她。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张开双臂,拦腰抱住了她。
蠢姑也认出了大舌头,“久”别重逢,不亦乐乎?她紧紧地搂住了他,也给他一个同样的热烈地回报。站在一旁的缺嘴子,眼巴巴地望着这一对靓男帅女的至热深情,那嫉妒之火在胸中油然而生。他不能容忍大舌头独占“花魁”,因为他花了二百五十元人民币,那是属于他的筹码。
“蠢姑是我的。”缺嘴子高声抗议。他的唾液和鼻涕同时从他硕大的唇裂中喷出来。
处于热恋中的蠢姑和大舌头对缺嘴子的抗议不予理睬,继续搂在一起打闹和嬉戏。缺嘴子一时气得团团转,万般无奈,他拾起地上的石头对准大舌头的前额用力一砸。大舌头随即应声倒下,他的那双紧紧搂蠢姑的手也在无形中松开了。
“蠢姑,我的美人。”缺嘴子胜利了,他理所当然地把她据人已有。他双手抱起她,在刘胡兰突击队员们的面前招摇而过。
“我还没穿花衣服,穿起来就更好看了。”蠢姑更是喜上眉稍。她同时被两个男人所钟爱,那感觉是何等的美妙。
大发嫂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她连连向缺嘴子发出立停的命令,缺嘴子就是不听。
“蠢姑!蠢姑!你赶快回来!我不打你,我给你换上花衣服再走!”大发嫂又站在高处向蠢姑发出诱人信息。
大发嫂的这一着立刻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蠢姑听说能穿上花衣服,全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她努力挣脱了缺嘴子的怀抱,转身就往回跑。缺嘴子又跟着穷追不舍,大发嫂迎头截住了缺嘴子,重重又给了他一记耳光。
“该死的东西!”大发嫂辣劲绽出,凶神恶煞地大声斥责:“你哪点像哥哥?”
缺嘴子被大发嫂这一记耳光,打得两眼直冒金星。他呆呆地望着甚怒的大发嫂,蓦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妈妈饶命!”缺嘴子凄厉地嚎着,还称她妈妈。
“恶心。”大发嫂一时不知如何才是。
“妈妈,你就让蠢姑嫁给我吧!”缺嘴子又叫。他的要求又有所提高。
“王八蛋,你给我滚!”大发嫂飞起一脚,把他踢开。他称她妈妈也未能使她心动:“滚!快滚!”
大舌头被哥哥缺嘴子猛撞了一下,倒在地上昏了好一会,这才慢慢爬起来。他找到蠢姑,似乎想说点什么,一看到身边的大发嫂,他又什么也不敢说了。
“你就叫‘大舌头’?”大发嫂一眼就认出了他。
大舌头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大发嫂细细打量他,一声不响。在这之前,她仅听过刘二嫂口头介绍过此人,并未谋面,而现在,她算是见到了庐山真面目了。瞧他那个样子恐怕也不会比蠢姑聪明多少。一条又粗又大的舌头,呆呆地耷拉在厚厚的嘴唇之外,间或还有口水滴出。“大舌头”也许就是因此而得名。她看着看着,同样感到恶心。她后悔极了,后悔不该应允这门亲事。
“你也给我滚!”大发嫂扬了扬手,但没有用脚踢。
大舌头不敢争辩,灰溜溜地拉着蠢姑走了。大发嫂望着此二人远去的背影,又想起了可怜的蠢姑,如果不是为了划清阶级界限,她是决不会让她和沈冬生离婚的,她的心中又莫名其妙地滋生起不可名状的失落感。
“大舌头,你回来!”大发嫂忽然想起应该对他进行一次政审,如果他的阶级成份也不好,那她就亏得就更多。“你是什么阶级成份?”
“贫农!”大舌头诚惶诚恐地答,只是话说得不太清楚。
大发嫂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贫农,就是红色的。这是在诸多的条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一红掩百丑。他的大舌头和大舌头滴落的口水,在“红”的映衬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的脑海里一下子又迸出了一大片写有无数“喜”字的红光——她一下子又想通了。
“蠢姑,你过来!”大发嫂又细细叮嘱妹妹:“大舌头是贫农阶级,跟了他就不会再受管制了。”
蠢姑赞许地点了点头,她本来就对大舌头一往深情。
“蠢姑是我的人。”站在一旁的缺嘴子又扯起嗓门大声呼喊:“我花了二百五十元人民币,蠢姑就该归我。”
“混账东西,当初说媒说的就是大舌头。”大发嫂坚决地否定了他的无理要求。
作为当事人的蠢姑,她则显得更加公允。她恍惚记得,就是眼前的这个缺嘴子,曾给过姐姐大把大把的钞票,大张的,小张的,红色的,黄色的全有。而这些钞票是可以用来买花花布,买花头发夹子什么的。于是,她又同情缺嘴子了。86084
“那就让我跟着缺嘴子吧!”蠢姑明确表态。她的口水又扯了一尺长。
“贱货!”大发嫂不能容忍她三角恋爱。她气急败坏地揪住她的头发,拳脚相加,大打出手。
蠢姑被打了一顿,大张着嘴巴直嚎。缺嘴子见缝插针,乘虚而入。
“蠢姑——我的美人,你就跟我走吧!”缺嘴子又跪倒在蠢姑面前:“我有钱,我会给你买花花布,买头发夹子,红的,绿的全买。”
缺嘴子的甜言蜜语,深深地打动了蠢姑的心,她用力挤掉滚动在眼眶里的泪水,点了点头。缺嘴子顿时心花怒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背着她就走。他要马上把她背回家,占为已有。
“蠢姑,马上回来!”大发嫂发出了最后通谍:“我要打断你的腿。!”
蠢姑不再挣扎,勇敢地跟着缺嘴子走了,消失在超英高炉和超美高炉之间的转角处。大发嫂追了好一程,也没追上,只气得捶胸顿足。
※※
一心想“桂子逢春”的九根嫂,趁着中途休息的间隙,悄悄带口信给她男人宋九根,叫他务必抽空来一趟,以商量下一步的办法。宋九根大小是个干部,机动时间多少也能抽出一点,他接到口信,急速赶来与妻子会面。
“……我去了一趟河口镇,差一点弄得要插白旗。”九根嫂心有余悸。
“癞痢金根如今当了支部书记,你凡事都得当心点。”宋九根警告她。
二人谈起了新型的人际关系,谈起了大炼钢铁的紧张生活,也谈起了“桂子逢春”。宋九根沉默了,他己是三十挂零的人了,确实想生一个孩子。可是在眼下,虽当“桂子逢春”的好时机,而他却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九根嫂哭了,泪珠在面颊上滚动。
“今天夜里我来工地找你:桂子逢春。”宋九根当即决定:“在山上找个僻静处,天当被子地当褥子,没有什么不可以……”
“让人发现多不好。”九根嫂红着脸,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你马上走吧!耽误太久了,别人会有意见。”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月亮若隐若现地藏在一抺彩云的后面,像是在偷偷窥探这神秘莫测的人间百态。九根嫂清完了炉底,又被派去运木炭。她挑了两担木炭,便把扁担一甩,坐在通往庙东谷的小路边等待了——这是宋九根与她秘密约会的地点。她越等越着急,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她索性脱去全衣身服,裸體躺在草丛中。她等着等着终于看见宋九根从丛林中蹿了出来,是带着炽热的情火来的。
“我把你的扁担交给沈冬生,叫他帮助你完成那份工作。”宋九根的考虑更为周全,他临时抓了一个五类分子,填补她的空缺。
片刻之后,沈冬生来了,驯服地挑起了她的木炭担子走了。宋九根兴奋极了,双手抱起妻子向丛林的深处走去……
沈冬生临时改挑木炭,擅自离岗,很快引起了癞痢金根的注意,他断定他这是“阶级敌人的破坏”,又有人反映说沈冬生是在通往庙东谷的小路上“失踪”的,这更加引起了癞痢金根的不安:在这大炼钢铁的关键时刻,他深夜一人钻进庙东谷的丛林中,不是搞破坏是什么?他立即派出民兵,在丛林中搜索。他要尽快把他绳之以法,进行无产阶级专政。民兵们的包围圈渐渐缩小,依旧未发现目标。
有两只交尾的狗从远处猛蹿过来,在癞痢金根的面前徘徊,雄狗进两步,雌狗退两步。雄狗又退三步,雌狗又进三步,如此往返几个回合,便进入了更加隐蔽的草丛中。癞痢金根信手打起了手电筒:一柱耀眼的光直射在这雌雄二狗的身上。雄狗又侧过身子进了四步,雌狗又弯腰地就地退了四步,宛如一对情侣正拥抱着,双双旋转在舞池里,跳着它们传统的粗犷的,充斥着野趣的舞蹈。倏怱间,又有一群野狗咆哮着猛扑过来姿意寻衅,一个个都张开了血红的大嘴向这雌雄二狗拼命嘶咬,在交战中显示实力。癞痢金根拾起一块石片向这群姿意寻衅的野狗击去,以非常手段保护了这雌雄二狗的执着深情。这边民兵的包围圈继续缩小,依旧未发现他们要寻找的目标,但发现了几件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在衣服旁边,他们发现了一个腰宽背粗的男人**,挡住了他身边的女人。
“宋九根!强奸妇女!”癞痢金根一声令下:“马上把这两个反革命捆起来!”
民兵们一涌而上,把一对男女双双捆住,推推搡搡地押回三八红旗高炉前示众。整个龙脉岗的各个工地都惊动了,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
“我们是合法夫妻!”宋九根大声争辩:“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在一起商量家务。”
“有这样商量家务吗?”癞痢金根走上来拳脚相加,把他制服:“你还不老实!”
在一片乱纷纷中,有人把宋茂香找来,请她裁决。这位未婚的姑娘一下子羞红了脸,不知道怎样处置。理智告诉她:这不属反革命,也不属破坏,是不应该如此对待他们的。
“饮食男女,人之所欲。何足为怪?”也在其中的仁义公捋着胡子大发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得住手来且住手。”
“马上放人!”宋茂香当即决定。她根本不在乎癞痢金根这个党支部书记。
“怎么可以放人?”癞痢金根坚决维持他原来的决定:“我要把他们押到县里法办。”
宋茂香不待癞痢金根同意,一下子冲到宋九根的面前,亲手为二人松绑。宋九根刚一挣脱了绳索,便如同一头雄狮,红着眼,张开双臂向瘌痢金根猛扑过去,二人扭在一起,拼命撕打。宋茂香指挥众人,好容易才把二人拉开。这边刚刚平静下来,那边的骚动又起:沈冬生也被民兵们捆着押了过来,他的妈妈柯繁青哭着,嚎着,紧随其后。
“你是干了什么坏事了?”宋茂香厉声审问:“你要老实交待。”
沈冬生低着头,嘴里嗫嗫嚅嚅,不知道怎么作答。他对干部有着天然的畏惧,甚至连最起码的是非也不敢申辩。
“叫你说,你就说,不用怕。”柯繁青一旁启发。
“宋九根叫我代替九根嫂去挑木炭,我不能不服从。”沈冬生结结巴巴陈述着事情的经过:“他说九根嫂要到公社开会……”
经核查情况属实,捆他也同样毫无道理。宋茂香狠狠地瞟了瘌痢金根一眼,叫人为他松绑。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惟有九根嫂还继续缠着宋茂香,听她申诉。刺耳的哭声,在晚风中婉转低回,经久不息。
“我两口子在一起说话,被他碰见了,硬造谣说我们干了那种事。”九根嫂自编理由,越编越圆:“哎呦来,羞煞我了。让我去死吧!死了就好了,免得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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