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似乎有谁说过这样的话。
头很痛,全身像是被拆开过一样痛得无法动弹,她在漫长的黑暗与痛苦中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只能是徒劳。
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痛以外也再没有其余感知,然而女人的声音却像是带着某种力量一般穿透外在这些阻碍直接传入耳膜,病床上的女孩下意识皱紧眉头,一时不知道女人是在说谁。
她只记得她刚才不小心把隔壁男孩心爱的画像弄掉了,大雨磅礴的下午,天空早早黑了下来,电闪雷鸣的时候她一直是缩在被窝里不敢移动的。可是不行啊,那个是他为心爱的母亲所作的画像,那个是他悉心保管的珍藏。
她看着那幅画被狂风卷起飞了起来,一遇雷雨天就动弹不得的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翻过阳台冲了上去,身后传来男生“不要过去”的声音,女孩的手刚好触及到了那张画像,刚被淋湿的纸张似乎还没开始脱落颜色,她欣喜地转过身想告诉他还好没坏,脚下却猛然一滑,跟着便从阳台落了下去。
“秋叶!”
掉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分明听到男孩叫了她的名字,第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那么惊慌失措的声音,比先前画被吹走时还要害怕的样子,可是她知道的,那个人是多么地珍爱那幅画,珍爱他与他母亲之间的那段回忆。
他将自己锁在那个房子,其实只是想锁住过去,锁住母亲爱着自己的昨天。
大雨继续磅礴着这个城市,广场的钟塔在整点时分准时敲响,女孩怔怔地望着头顶连绵不断的细雨,头脑与四肢的疼痛瞬间涌上的时候,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你……喜欢那孩子吗?”
喜欢……什么又叫做喜欢呢?
她想要看到他走出那间房子走出自己,想要告诉他即使等的人不回来也可以快乐的活下去,她想告诉他的事情太多了却终是无法开口,她败给他的母亲也败给他自己的固执,而她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陪他一起去等那个也许不会到来的未来。
她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她只是想一直和他在一起,至于这个“一直”是多久,何时是个尽头,小小年纪的她没有想过也没有办法去想象……只是不想分开,只是不想离别。
她试图向女人传达这个讯息,后脑却再度开始作痛,四肢撕裂一样的痛苦终于连她最后的意识也要吞没,却忽然感到有什么握住了她的双手。
“你不可以死!”
“求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男孩惊慌的声音,女人略带泣意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在耳边和脑海响起,女孩用尽力气动了动手握住男孩的手指,跟着便彻底失去意识。
猛然蹿入的回忆让秋叶顿时瘫坐在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遗忘了那段过去,就好像有什么在逼迫自己忘记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却唯独记得不可以死的誓言。所以她活了下来,从地狱入口绕了一圈的她回来了,却似乎比常人更拥有招惹幽灵的体质,然后她遇到这个“女人”。
“我不会死的。”想到这里,秋叶忍不住喃喃自语,随即双手撑着地面让自己站起来。
她绝对不会死。
“你……喜欢那孩子吗?”
女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秋叶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自顾站起来开始摸索洞壁,掌心下坚硬的凹凸感让她忍不住有些惊喜,抬脚试探性地正要往上爬,却忽然想起什么般抬头看着被堵住的洞口。
“我喜欢他,可这不是我等他来救我的理由。”
那个声音没有说话,似乎是担心对话会害少女再一次被恶意的幽灵带走,秋叶也并没有等她回答,只一脚踩上一块凸出来的石头开始往上攀爬,一边似乎自语般地嘀咕出声。
“我会自己走出去的。”
她一直都不是适合去等的性格,就好像之前赤司说让她等他回来,结果她还是按捺不住跟着斯特林离开了。那时她想知道关于赤司的过去,以及他母亲抛弃他的理由,虽然遭到暗算,却也阴差阳错记起了那段被遗忘最深的关键记忆,少女毫无缘由地想要冲已死之人发火。
“因为你说一会就回来,他一直在等……”
越想下去越是替赤司不值,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她要找的“人”,如果当年她听到的声音也是这个,如果那年她和母亲一起去参加的葬礼真的是为了这个女人,她根本无法想象那是多少年前?
七年吗?或者更久?
那个明明许下“一会就回来”的诺言,却又一转身就死掉,还要留下不要公开她死亡的遗言,让她的儿子在绝望的孤独中持续等待着……
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到底想她的儿子变成怎么样才甘心呢?
“你到底……还要折磨他多久……”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都带着哭意了,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的赤司到底是怎么样渡过的,就连她也只是每天能过去陪他一会。她那时还小,总以为这样隔着窗户相会的神秘也是有意思的事情,然而之前她踏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她才发现,其实那条缝隙真的很窄,透过它所能看到的天空都是残缺的,而那些日子的自己竟然就这样无知地每天在男孩面前炫耀她自由又充实的日常……
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承认,一直在折磨赤司的不是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个该死的约定,而是年少无知又自以为善良的自己。
“轰隆隆——”
头顶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隆声,少女只觉得浑身一抖,双手一松便从洞壁跌了下去,土地的柔软让她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痛苦,秋叶顾不得身上会不会沾染泥土,兀自爬起来继续摸索准备重新攀登,雷鸣声忽然又再度响了起来。
“轰隆隆——”
第二声的雷鸣伴随着磅礴的大雨忽然袭来,洞口上方用来遮掩的草都被冲刷开,一道闪电劈到洞的上方,仅仅一瞬间,映照出洞内少女孤独的影子。
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跟着却是女人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
“对不起……”
只一句话,少女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这一次连女人的影子都没来得及看到就再一次陷入黑暗,意识的最后却是先前说着“马上回来”的少年同记忆里一般慌乱的声音。
“秋叶!”
对不起……到底是对她还是对赤司说的呢?
******
赤司征十郎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愚蠢的人。
他的一生唯一一次愚蠢与失败都是败自己的母亲所赐,他深爱着的母亲同时也是最憎恶的人。她给予了他希望给予了他人生最初的温暖,却又狠狠将他抛弃,当亲耳听到父亲说出“她是为了那10%的股份绑架了你”的时候,男孩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魂魄已经抽离。
他不肯相信这样的结果,然而母亲真的从此再也没出现过,她就像是从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家消失了一样,即使她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然而她苦心绑架了自己的儿子所得的股份却又悉数都转送到了赤司征十郎的名下。
他觉得她疯了,作为一个疯子的儿子,他大约也离疯不远了。
可他不甘心输给这样的疯子,他这一生都不想也不能再输给任何人,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甚至自己。
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学会了压抑自己而活,他会学着做一个成绩优异彬彬有礼的家族继承人,迎合父亲所有的要求做他满意的赤司征十郎,骨子里对于父亲以及母亲的恨却悄悄滋长,直到所有的矛盾都冲破阻碍而出。
他引爆了双亲埋在他心底的地雷,他亲手斩断了父亲与自己的最后一丝信任,他亲自……舍弃了那个名为母亲的存在。
当年女孩从阳台跌下都不忘紧紧抱在怀里的那幅画,最终被他付之一炬,他就一直站在壁炉旁看着那幅画渐渐变成灰烬消失在空气里,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竟然也神奇地渐渐淡去了。
直到他再一次遇见她。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秋叶,你又唱这个虫子歌了。”
“都说了是叫虫儿飞啦!”
不可思议,仅仅是听到花丛里传来这样的声音便自然地在脑海里生成了女孩瞪圆眼义正言辞的模样,他看到她忽然从花丛里站起来,手里握着一朵刚摘的野花,单手插腰念念有词。
“这个是可以表达亲情又可以表达爱情的歌哦。”
爱情么……他无数次听过的字眼,却不曾体会过的情感,亲情于他也早已成了令人讽刺的事物,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的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那些天真又无聊的小女孩的幻想。
是因为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拒绝吗?又或者……那时他的内心其实同她一样,一直给自己的心留下了最后的天真余地?
“你相信幽灵吗?”
“不信。”
“为什么?”
“人死了就该去死人该去的地方。”男孩皱起眉,握住画笔的手却下意识地收紧,“不管有什么理由都只会给活着的人徒增困扰。”
被大雨无端扰乱了方向,赤司终于找到那天的山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的十点钟,远远看到躺在洞口的女生,他加快脚步走过去。
女生的呼吸虽然微弱却相当平稳,衣服上到处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双手和指甲缝也不能幸免,看样子似乎是自己爬上来了,赤司忍不住皱起眉,一句“笨蛋”还没说出口,昏迷中的少女却忽然动了动。
“征……征十郎……”
实在是久违了的声音,赤司浑身一僵,看到少女向来黑得发亮的眸子第一次被一层浅浅的墨绿色掩盖,那双颤抖着朝他伸出的手也似乎一瞬间变得更纤细修长。
那是女人的手,极喜爱画画的那个女人作为一个艺术家优雅却冰冷的手。
赤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缓缓伸出的手,大雨淋湿了刘海遮住他的眼眸,女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清楚地听到少年冰冷中近乎带着叹息的声音。
“死去的人就该去死人待着的地方。”
那只手在半路停了下来,少女整个人再度躺倒在地面上,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着。
那是独一无二的,赤司征十郎能给予母亲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