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被称作涿日省的临安,放在十四年前这只是一个笑话。
但是在十四年后的今天,熙熙攘攘的街市、络绎不绝的商贩、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都宣告着雍州城的安宁繁华。
“倾月坊”的舞榭歌台,“妙膳斋”的琼浆玉液,“藏珍楼”里的古玩异宝,“济世堂”的袅袅药香;连带着一两声稚嫩可爱的嬉闹、三五句袅袅婷婷的娇呼、七八首正气清扬的新诗旧词,凑在一起绘制了一幅欣欣向荣的早春城景图。
雍州不是涿日行省的治所,弘天府才是。但是自从雍州知州孙道远主政以来,雍州除了在军事力量上继续保持领先以外,在政治和经济的发展上也是异军突起。据说庙堂之上已经有了呼声,说是要把涿日行省的治所由弘天府迁至雍州,不过这也只能是坊市间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朝廷上那帮子官老爷们的想法瞬息万变,哪能叫几个市井小民听了去?
雍州城中央偏东北侧便是那知州孙道元的府邸,简约质朴的大门挂着“知州府”的牌匾,从外面看起来就如同普通的商人府邸。按照大衍律法,三四品官吏住宅正堂宽度不得超过七间,进深不得超过九架,可做成工字厅,建歇山顶,用悬鱼、惹草等装饰。如此说来,雍州知州的府邸别说超标了,连国家标准的一半都没有达到。
正因如此,孙道元在涿日行省的官场上清名远扬。他担任知州十四年,终日兢兢业业,却始终得不到提拔,大概是背后没有靠山的缘故吧。
不过,就算是知州的府邸再怎么残破,也毫无疑问是雍州城的一道地标性建筑。整个城市每天数不尽的政务、商务都要经由这里检阅、审批,自然而然地在周围环绕了一大批官商府宅,想来人们也是循着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妄图多巴结这位雍州的土皇帝。
煞风景的是,在一片金碧辉煌、雕栏玉砌之间,居然夹杂了一间破旧的小屋,十四年来屹立不倒,枯藤爬满了青砖白瓦,显得宁静幽深,混不像繁华地段有的琼楼玉宇。
这小屋里便住着屠三和萧子玄。
被屠三儿救下来之后,萧子玄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昨日方才苏醒。虽然意识已经恢复,但是他的内脏毕竟被两柄长戟刺穿,无论怎样高明的神医,也不可能在三五天内叫他痊愈。
他这几日便只能呆在床上,静静地想些东西,时不时抽一口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忘忧草,生活倒也安闲自在。
根据屠三的描述,他对雍州城基本情况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知州孙道元着实是一位治政能臣,十四年的时间就把一个普通的军事重镇,打造成涿日行省年赋税最高的州府,这需要的不仅是老百姓们所推崇的“清廉”二字,更需要敏锐的眼光和强悍的执政魄力。
不过对于萧子玄来讲,他已经不想再关注这些问题了。
他跟着萧短笛从西北军逃出来,本来就是听信了爷爷的那句话:老子带你出去睡中原的妞儿!
可惜这支倔强癫狂的短笛现在已经断了。
萧子玄和谁一起去睡中原的妞儿?他又和谁一起偷看大家闺秀们在溪水里洗澡?
他对于这个世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归属感,如今已经烟消云散。
报仇?——萧子玄不是没想过,但是他却也明白“罪有应得”的道理。从二十一世纪的法治社会穿越回来,他知道违背了军纪,就应该处死。
退一万步说,萧子玄即便不去在乎法纪法规,但是他该找谁报仇呢?王重水?他不过是执法的“宪兵”罢了,即便杀了王重水,萧子玄觉得自己也并没有雪洗深仇。
杀杀杀一直杀到神功西北王萧彻恐怕也不够,他得把西北军的建立者萧寒衣也从坟墓里面挖出来鞭尸,这才算报了仇。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萧子玄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萧寒衣的嫡血后代,他不知道爷爷萧短笛本来应该是这一任的西北王,而自己本应该是未来的萧神功。
他自嘲地一笑:萧子玄啊,你终归只是一个马倌儿,生存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永远也不要想着出头。
房门突然传来一阵轻响,萧子玄从沉思中抬起头,原来是屠三儿买药归来。
只见光秃秃的老头子手里拎着两捆草药,朝床榻上的萧子玄走来。
“你这小子,身体倒是恁的强健,这才不到五天,伤口就隐隐快要愈合。”老头随意地踢开地上堆积着的杂物,笑眯眯地说道。
“我跟着爷爷习过武,也算是勉强打通了身体的经脉,和几名一般的壮汉打斗不成问题。”
“只怕不仅仅是一般吧,以西北军制式钢戟做武器的,那还能是一般的壮汉?”
萧子玄的眼睛猛地眯成一条缝,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要我报答你的事情,是什么?”
屠三目露激赏之色:“你果然聪明!”
“我要你做的,一共有三件事,你别嫌多,嫌多就一头碰死,就当老子没救过你。”
萧子玄安静地靠在床铺上,淡淡地说道:“你先别提条件,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昨天我刚刚醒来,你为何能直接叫出我的名字?!”
屠三撇了撇嘴,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他不理会萧子玄的问题,继续说道:“第一件:你要替我杀一个人?”
“谁?”
“淮安郡王叶端殷。”
萧子玄嘴角一抽,不屑地说道:“行,可以,这个条件我答应。”奶奶的,答应就答应,答应又不代表一定可以做到,刺杀皇亲国戚?你咋不上天呢。
屠三仿佛早已料到了萧子玄的反应,他高深莫测地一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竟是叫萧子玄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只要你完成我的第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萧子玄的身份。”
萧子玄紧紧握住了拳头,他死死地盯着屠三:“我就是萧子玄,萧子玄就是我。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份。”
屠三同情地扁了扁嘴,一双眼睛里面写尽嘲讽:“我对萧子玄的了解,比你深。”
萧子玄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白色的纱布顿时渗出殷红的血液,他揪住屠三的衣领:“我答应替你杀死淮安郡王,希望你也不要失约。”
屠三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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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雍州城西北角的一座府邸里,传来一阵争吵。
“柳贺松,你不要再掩饰了,你就是与那兰州洛家里应外合,想要侵吞我柳家的财产!”
十余丈见方的议事厅里,坐满了锦衣华服的柳家中上层管理人员,一位穿着绫罗绸缎、腰间一根玉带上镶嵌着夜明珠的中年人,指着柳贺松高声叫骂。
柳贺松静静地坐在右手边第三把花梨木交椅上,目光看也没看说话的中年人,他对着主坐的柳家二长老、统领柳家贩马业务的柳仲权说道:“二长老,贺松此次出访兰州,的确吃了那洛家的亏,但是所幸我们只是签订了契约,还没有付钱。还望二长老给属下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在查明情况之后,追回柳家的损失!”
席间又来一人说道:“若是洛家使诈,那你上当受骗也足以证明能力欠佳;若是你本就与他们里应外合,按照规矩更是得领刑六十杖,逐出家门。总之无论如何,马店的三掌柜你不能再做下去了。”
那人看年纪竟是不到三十岁,眉宇间尽是年轻人的张扬跋扈,以至于他面对自己的长辈柳贺松,都敢如此出言无状。
“放肆!”主座的二长老柳仲权狠狠一拍桌子,整个议事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柳泽钰你给我滚出去!”他拿起手边的茶盏直接朝着柳泽钰砸去,柳泽钰猝不及防,额头顿时淌下一股血流。
他见眼前一片红,脸色猛然间变白,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扶着椅子走出了议事厅。
大厅里死寂得没有一丁点声音,所有人都不敢招惹主座那个年近古稀,头发、胡须、眉毛尽皆花白的老人。
只见柳仲权摆了摆手,身边的侍从顿时给他重新拿了一个崭新的茶盏,里面已经添了他最爱的峨眉银针。
老人拿起茶碗,浅尝辄止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在嘴中来回翻腾如同漱口,半晌后方才咽下。
他清了清喉咙,尖锐的声音如同公鸭嗓子:“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查明这四十匹三河马生病的原因。究竟是洛家以次充好,还是马匹水土不服,亦或是我们喂养不当。待查明原因之后,再追究此行各式人等的责任。在调查的期间,柳贺松不得参与任何事宜,所有任务全部交给柳贺吉。柳贺吉,你可有异议?”
“晚辈一定庶竭驽钝,查明马匹病因!”左边第三把椅子上的人站起身恭敬地说道。
“我们柳家虽是贩马大户,却甚缺马医,你不妨招几个民间的奇人异士,只要他们能说清马的病因,就赏五十两银子,若他们能治好这些马,就赏二百两银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