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锦衣卫和东厂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墙上还有和大人留下的血渍,红得发黑的一团,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纵情享乐的指定不是凡人。
文人雅士们屁滚尿流,少有的一部分纵有八卦的心思此际也不愿意再呆下去。
哗啦啦作鸟兽散了。
穆穆古丽帮着哥哥收拾东西,忙活完了便到后边院里找和龄说话。
才刚她被东厂的人抓住了问讯,人家也没动她,可东厂恶名在外,她实在怕极了,那位大人问什么她都照实答,和龄来自哪儿,来做什么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半点隐瞒也没有。
穆穆古丽这会儿想起来自觉对不住和龄,便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给她知道,好让她有个防备。进了后院便见到和龄一个人撑着下巴坐在井口边,眼睛里没有神采。
她在和龄跟前站定,犹豫了一会儿,却道:“小和竟然认得权大人的么?我倒不知道。这位权大人出现的地方指定是要出事的,他可比东厂还横,只不过手下人规矩严,不似东厂那些个走路都是横着走的,我们最怕那起人——”
穆穆古丽倏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心有余悸地四处望了望,压低声音道:“这话我只说这一遭儿,小和初来乍到不清楚我才知会你,不论是东厂抑或锦衣卫,那都不是咱们小老百姓惹得起的,我瞧你糊里糊涂的,别哪一日把命搭进去都不知道。”
和龄知道穆穆古丽是好意,便拉着她一道儿在井边坐下,她有些迟疑,“我来京里是找哥哥来的,来之前信心满满,仿佛天地都在我脚下,可到了这一步才发现寻一个人这样难,即便找见了也不能够轻易确定……”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潜意识里还是想确认泊熹的身份,无奈没有门路接近他。
穆穆古丽不知道和龄怀疑泊熹是她哥哥的事情,她甚至不晓得和龄为何会认得那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二人断断续续说着话,穆穆古丽最后才把自己被东厂问讯过的事告诉和龄,“小和可千万别怪我,当时的情况你是想象不出的,虽说没有刀架在我脖子上,但那位大人表面温和,眼神却冷厉,我要是不告诉他你的事我就没命活了……”
和龄很吃惊,食指指着自己,“东厂的人竟然打听我么?”
穆穆古丽摇头,脸上是扫不去的愧疚,和龄倒不在意,她嘴角歪了歪,大大咧咧道:“我的事不值得打听,况且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秘密,你告诉他们便告诉他们,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都这么说了穆穆古丽心里大大敞亮了,只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和龄身上要出事。
果真很灵验。
没过几日祁钦便寻上门来了,这回他没带多少人,要了个小雅间儿便一个人坐在里头低头吃酒,点了几盘菜。古怪的是,他不要胡女跳舞,点了名的要和龄进去给他斟酒布菜。
祁钦这一趟来盼朝都不知道,他不晓得一向办事果决的盼朝为何处理了这样久也不曾来酒肆里找这丫头,今儿正巧他得了闲,心里寻思着这事儿不可再拖了,便亲自来了。
和龄进了雅间,彼时祁钦正歪在二楼窗前坐着,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炫白的光晕,他听见声音回头看她,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姑娘好啊,咱们又见面了。嗳…京里可住的习惯么?”
“哦,住的挺好的。”她往里头挪了几步,站近了仔细看他,这才发现这个男人长得也很好看,眉毛长长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修长的手指在衣襟口抚了抚,对襟下绣着的华美精致纹路清晰可见。
只是这人笑得太多,叫人吃不准真假,一准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像泊熹,他的面貌无论怎么瞧都透出一股子正派,即便他至今没做过什么正派的事……和龄猛地甩了甩脑袋,她奇怪自己竟然能在这时候想到他,简直魔症了么。
祁钦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起酒碗朝和龄比了比,“斟满。”
她也不多话,提着酒壶靠过去给他斟酒。
看在祁钦眼里,只觉这女孩儿柔和日光下的小脸如同一块温润的暖玉,她鬓角细碎的头发微微有点儿打卷,俏皮的弧度下露出的耳垂晶莹粉嫩,两腮上毫无脂粉却有天然的晕泽,通身透出种稚气羸弱的美,悄无声息间便叫人心湖里漾起层层涟漪。
不是精雕细琢的美艳,却能够叫人停下忙碌的脚步驻足欣赏。他自问阅女无数,还从不曾见过这样一型的,不自觉便想亲近亲近。
他大手一伸去揽她的腰,和龄受惊,弄得酒水倾洒出来溢了一整桌,那双娇娆的眼睛飞快地扫过他的脸,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厌恶,却作势要跪下赔礼。
祁钦是客人,又身份贵重,别说在她腰上揽一揽,便是立时把她收用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和龄气闷,过去在关外从没人能占她的便宜,这京里却是另一方天地,无人看顾她,她只能依靠自己,所有的规矩条理都要尽快适应。
祁钦阻止和龄跪下去,他站在半开的窗前朝楼下街面上看,并不解释适才的行为。
男人贪色是常态,何况有权有势如他。
祁钦之所以收手倒不是良心发现,他只是突然想到了权泊熹。他若动了这丫头难保不会触怒那刺儿头,近来却委实不宜同他正面冲突,并且这丫头还有更大的妙用。
想到这里,祁钦转过身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来并不只为吃杯水酒。”
和龄拿抹布擦桌子,她对着他话不多,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干活。
他满不在意她的不理睬,径自笑得和熙,简直像个正人君子,朗声道:“在下听闻和姑娘此番是为寻亲而来,和姑娘也晓得我们东厂,若是我们想知道的,便是夜半别人家夫妻炕上的私房话儿也能探出来——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姑娘倘或真想找到你哥哥,我倒很愿意施以援手,否则偌大茫茫天地间,寻一个人有多难你岂不知么?”
和龄起先怔了一下,转念一想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祁钦不是个好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他白做好事显见的不可能。
“难道我有什么是可以用作交换的么?”
和龄疑问出声,在心里计较着,她眼下锁定的人是泊熹,可她并不能确定他就是哥哥。祁钦的话有诱惑力,她可以借着东厂的力量找到哥哥,这无疑是最好最便捷的法子。
祁钦道:“此事不难,姑娘同锦衣卫指挥使权泊熹权大人是旧相识是么,这事情就落在他身上。”他的视线又投向窗外街角,寻睃似的从街头看到结尾,才接着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可以送你到他身边,帮你找哥哥,而你,只需三不五时将他每日里都见了哪些人告诉我就成——实在太轻松了,要我遇上这样的机会是必定要应下的,大海捞针可不是有诚心就捞的着的,姑娘自个儿细琢磨琢磨。”
他说的都对,和龄纠结起来。
可是祁钦叫她把泊熹每日里见的人都报告给他,这个她却不愿意。
答应了不就是害了泊熹么,但是不答应,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哥哥?光凭一己之力就找到哥哥根本是说笑话。
“啊,果然来了——!”
祁钦突然把窗子阖上,返身在桌前坐下,笑眯眯道:“以为姑娘立时便要应下的,我便自作主张把戏排场拉开了。权泊熹这会儿已经到了,想不想跟他回去就看姑娘自己接下来怎么表现了。我给你提个醒儿,瞻前顾后固然好,却也需知道,犹豫不决在多数时候只会叫人错失良机。”
和龄还没想明白,祁钦已然一把扯住了她手腕子,她莫名其妙,哪有人说话说着就上手的!条件反射要挣脱,他却越篡越紧,勒得她手腕一片生疼。和龄哭不出来也不敢叫人,急得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骤然开了——
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酒香,泊熹甫一闻见这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味道便蹙了眉。
他的视线向里边扫,一下子对上了和龄红通通的眼眸子。完全不需要假装,她瞧见他像瞧见了亲人似的,粉嘟嘟的唇扁了扁,可怜巴巴把他望着。
“泊熹……”
她声音软软的,携着无助和哀求流进他耳朵里,泊熹不是心软的人,更何况事不关己。
他心里确实是漠然的态度,手上动作却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和龄在被泊熹半拥着护在怀里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她心口怦怦直跳,脸颊上红晕一点一点蔓延,一咬唇,竟大着胆子伸出手臂环住了他劲瘦的腰。
泊熹不熏香,她却闻的出独属于他的香气,干干净净,像茶园里清冽的茶香,她深呼吸一口,感到无比的心安。
桌旁祁钦怏怏地收回手,他不过是试探一下权泊熹罢了,不想他反应如此巨大,他的眼神要是剑想必他早就千疮百孔了,简直要吃了他似的。
“祁大人别来无恙呵。”泊熹黑着脸,揽在怀中人腰际的手一时紧一时松,脸上冰碴子结了一层又一层,冷冷看着祁钦道:“今儿真是叫人刮目相看,祁大人若有何不满只管冲我便是,何必寻她的麻烦。”
话毕也不等祁钦言语,强势地带着和龄转出雅间上了木质楼梯。
他腿长,蹬蹬蹬一路向下,和龄却跟不上节奏,一脚踏空险些儿栽下去,幸而是他半搂着。
他不知为何情绪不稳定的很,像是没有耐心,直接呵腰一把抱起了她,众目睽睽之下一路穿堂而过出了门。
出了酒肆,街道上人来人往,锦衣卫出现的地方没有道理不引人关注的,路人有意无意伸着脖子往指挥使大人抱着的女人脸上扫。
其实也看不清,看完了却能兴致盎然与左右交头接耳,十分热闹。
和龄把脸往他胸前埋,连耳朵尖尖都是红的,花白的颈项暴露在他视线里,像极一块诱人品尝的糕点。
泊熹面沉如水,匆忙调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