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尼薇仍然醒着,地底的空气cháo湿yīn冷,像紧紧缠住脖子的纱绢让她喘不过气。Www..Com她从光溜溜的上的穴岩上剜下一片苔藓,指尖滑过受惊的蜥蜴尾巴,一转脸,便瞧见笋似的钟rǔ石柱倒坠下来,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洞穴的天顶。
这里是被神遗弃的领土,难以相信现世中怎会存在这样的地方。在密特拉无法抵达的地下世界,记着年轮的树木无法生长,时间仿佛丧失了它所有指引的功能,变为了提示饥饿本能的淡薄意识。霜冻和雨露也不敢靠近,唯有暗河汨汨淌过之处尚存着一丝生命的气息,河床边松软的泥地上散落着无数细小的洞,那是蠕虫悉心布下的陷阱,一些蚯蚓状的嫩红sè肉芽在湿泥上打滚扮出溺水挣扎的样子,一有好奇的生物靠近,便立即甩出长着细碎槽牙的本体死命咬上去。
即使被欺骗致命的生物也不会谴责它们的行径。地底的居民深晓游戏的规则,不同于地表世界笼罩在rì光与正义的繁文缛节之下,这规则野蛮粗暴,却又直接得入情入理。在这个世界里,愤怒与复仇并不存在,一切都是yīn沉内敛的,作为猎手的同时也承担着被沦为猎物的风险,愿赌服输是铁一般不受怀疑的法则。
帕里欧斯的儿女们也唯有接受这一点。
最古老、最高贵的种族从空中花园里轰然坠下,衰落进暗无天rì的囚笼。他们是这个荒芜国度里后到的居民,必须忘了曾为神之子的骄傲,学会恭顺谦卑,然后与泥土里的虫蛇为伴,亲吻着冰冷的地面活下去。关于族人的现状,妮尼薇只能在阿尔萨息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间稍做猜想,她从未主动询问过自己离开后的事,也从来对阿尔萨息的关心装作置若罔闻,她明白自己已经离开太久,像个人类更胜妖jīng,甚至对“女王陛下”这个称呼心生厌恶。这个本应饱含敬意的词语像一只干裂的旧石磨,每艰难的启动一下都刺痛她,提醒着她曾经是多么毅然决然地抛下自己的责任。
“陛下,您已经醒了。”
阿尔萨息从浅眠中睁开眼睛,他露在冷风中的长耳朵机敏地晃了晃,立刻察觉到了身边妮尼薇的动作。
“Nay,没有火光的地方奴家睡不着。”
“您受人类的影响太深,必须学着重新习惯,就像大家一样。”
“奴家可不记得曾来过这种地方。”
妮尼薇的嘴角轻轻撬动了一下,对着繁星般挂满黢黑天穹的灰白的钟rǔ石柱伸出手。一颗水滴悠悠地滑向石柱圆润的尖端,在她的注视中自尖端凝聚坠下,落在她高挺的鼻梁上,顺着轮廓跌落进海蓝sè的汪洋中。
阿尔萨息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她的yīn郁的脸上挪开,连忙收起附着保温魔法的毛毯,把它变小塞进口袋里。妮尼薇像个孩子般成天一幅睡不醒的样子拖着他走走停停,尽管从年幼时起,他就一直幻想着这样和妮尼薇独处的时光,可现在的情形却实在让这名壮年妖jīng担忧不已。
“她该不是在故意拖延吧。”虽然会生出这种抱怨,不过阿尔萨息也自命能够理解妮尼薇的态度。她究竟是抱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同意回到妖jīng中来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任xìng的行为造成过何等毁灭xìng的后果,但一定感觉得到。她是以直觉与灵xìng见长的妖jīng族中的佼佼者,帕里欧斯造物的激情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正因如此,这副jīng致的灵魂更易被自我与他人划伤,纵然傲慢冷漠的躯壳能抵挡一些伤害,但它们并非凭空消失了,而是深深地嵌入、积聚在心间的缝隙里,一旦被微小的火苗点起,便会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
“人类是不会了解这些的。”
阿尔萨息在心中确认道。在漫长得令人恐惧的夜中,他已经无数次默数这个信条,也正是这个念头强迫他从妖jīng的失乐园中走出,重回物是人非的地上世界找寻妮尼薇的下落。所以在当下,也深觉得自己所能做的便是担起不合格的导师的角sè,一面重新教导,也努力让她尽可能轻松地回到族人中间来。
“陛下,请小心一些。这儿的泥土太软,必须踩着那些坚硬的石头过去……”
妮尼薇并没有回应,只肯定地点了点头任由他走在前面。虽然身高还比不上十三、四岁的人类男子,阿尔萨息在妖jīng中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的挺拔,像幼年时那样猫着腰匍匐淌过碎石的姿势对他来说算得上天大的折磨,妖jīng是协调环境的大师,可再怎么说,在忧心忡忡的情况下保持好自己的仪态也太勉强了。
地底的隧洞远比想象中幽长,逆着河道一路深入,衔着生命气息的水流在一片散布的砾岩滩前稀落地摊开,倒汇入涔涔的泉眼里。阿尔萨息心头的紧张却不然。越是接近族人的所在地,他越是空前地担忧起来,在长老会议中拥有一席的他非常明白,自己迎回女王的举动不会得到半点喝彩,相反地,每当向诺麦亚议长和其他同辈提起妮尼薇的事,他们总会眉头紧锁地止住话匣子。妖jīng的新都被命名为“纽塔莫”,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欣然接受了与神赐之地塔莫(哲内罗)的告别,也因决意割下惨痛的回忆,对现在的妖jīng来说,女王是否活着、甚至是否继续存在都不再重要,他们已经注定回不到地上,也就永久地丧失了对羽翼的需要。
是的,堪与赐予生命的父亲帕里欧斯比肩的女王陛下竟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累赘。
“嗳,愿意奴家的回去唯有汝而已吧。”
妮尼薇就在耳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句话。阿尔萨息抓着的手不由捏得更紧了,妖jīng虔诚的信仰不允许口出谎言,但他更不愿亲口承认,只好更快地探向前去,一面以尹尹呀呀的低语做敷衍。
“嘘,可别为了奴家学得同人类一样。”她跟着从一块岩石上跳下,忽地揪紧了阿尔萨息的皮衣袖子将他拽住说道:“奴家看得到的,已到了这里尚没有修好的路,想必大家根本不曾盼望过从地上归来的家伙吧。”
“在下很抱歉,大家本该对这一天有所准备……”
“Nay,即便是奴家,也原不想被汝找到的。”
妮尼薇对阿尔萨息暧昧地一笑,在她魅惑的眼波所及之处,一片石块垒出的城镇外垣已然可见。纽塔莫建在水源附近的一片高处,无法掘开的花岗岩层伸展至这里戛然而止,恰好充作宫室、房屋坚实的地基。地底开阔得惊人,上千年间妖jīng利用魔法不断向四周和地表拓展空间,也模仿着人类,在令人绝望的环境中生生造出一块栖息之地。
在闻不见松香味道的的幽闭的空间里,妖jīng族必须为了适应环境牺牲许多传统。散落在林地和溪谷间熙熙攘攘的木屋被石质房子替代,他们学起了矮人与人类的建筑方式,在高地和险要处建起防御的要塞,并搭建出其他生物无法走进、也关住自己的坚固笼子。纽塔莫的中心伫立着无数塔楼,他们尤其钟爱高耸的建筑,只是仍旧坚持独居。地位较高的妖jīng以或扭曲或蛇鳞般层层包裹的塔楼外观彰显品味,像人类一样,一旦被迫聚居在一起,生物攀比与排他的本能便无可避免地占据了行为动机的相当大一部分。
“汝来走在前面吧。看到那些石头奴家也竟觉得冷了。”
“嗯,毕竟马上就是雪月了。”
“呐,知道吗,奴家当时就是被关在那样的塔里。”
“……陛下,在下恳请您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汝也须戒了这副态度,作为雄xìng难道不该强硬些、命令奴家也望向汝所在的地方吗?”
妮尼薇调笑的口吻令人心疼。说来讽刺,她还未来得及对短暂的旅行流露出半点怀恋,便已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正无法抑止地跳进另一片束缚当中。
“在下学不会人类的自私与无礼。”
“但奴家为何就是觉得与他们更相处得来呢。”
“这必然就是帕里欧斯加诸于您的诅咒。”
阿尔萨息坚持地说道,他全部的憧憬都提醒着一条信念:妮尼薇只是个离家太久的孩子,她的过错已经通过被放逐弥补,是时候也必须回到族人中来。
“走吧,熟悉之后您就会习惯。”
阿尔萨息托起妮尼薇攀上一处陡坡,在岩石隔断削出的峭壁间前行不过四、五百码,一条不甚宽阔的甬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道路的状况很差,深深浅浅的地蜥脚印没有一点清理过的迹象,泥土下的花岗岩路基已经碎裂成颠簸的许多小块,显然是承重过多所致。一队赶往水源的青年女xìng妖jīng迎面而来,她们身穿兽皮与地底藤蔓苗编织而成的简易服装,因而对一身人类打扮的妮尼薇和阿尔萨息忍不住好奇。妮尼薇点头向她们打了一个回应的招呼,感到稍稍安心的同时也不禁失落。
她的族人们的确已然完全忽略她的存在了。
又行了大约一千码,蜿蜒上行的坡道在纽塔莫的城门前被霍然截断。从这个角度仰头望去,由天然的巨型岩块辅以合剂筑起的城墙高大得吓人,墙壁的表面被用魔法悉心地打磨过,不以力量见长的妖jīng不擅弓箭,因此特意将箭楼的窗口拓大,内部却修建得更为曲折,以便施法的间隙有充足的空间躲避,箭楼顶上的火盆里常年贮满魔力,关键时甚至能点燃媲美密特拉的耀眼光亮。妮尼薇摘下了套在短袄外面的连身兜帽,她的样貌从墙根的yīn影里稍稍露出一点,头顶那片金红的颜sè便默契地猛烈地蹿升起来,惊得往来的妖jīng纷纷恐慌地扬起脸张望。
留在地上的目光属于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面孔,他金sè的长发已经大半褪sè,粗布裹着的双腿细瘦得几乎难以站住。元老会议长麦诺亚握着一只硬橡木短杖缓缓挪近妮尼薇身前,他的呼吸中感不到丝毫怯意,视线与阿尔萨息瞬间撞在一起,随即托起妮尼薇散落的金发在她的颊边轻吻了一下。
“您可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汝也是一样哟。”
妮尼薇吐出这句半是安慰半是玩笑的话,用拳头撑住下巴打过一个深深的哈欠,细微的目光透过海蓝sè的玻璃从她的睫毛间慵懒地泻出,伴随着复杂得甚至失去了所有感情似的呼吸潜入麦诺亚的耳际。
“奴家……回来了。”
“是的,陛下。我一直在期待着。”
麦诺亚闪身牵过妮尼薇的手,引着他们从吊着铁阀的门楼下走过。她的影子融在城市流动的暗幕里,悬在头顶的尖锥投印下锋利的幻影,像豁然切断了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妮尼薇忍不住犹豫地张望,漫步在大街上的妖jīng无一不让她感到无比陌生。除却特致的样貌和衣着,他们的仪态、口吻,甚至步态都全然仿似人类,他们以人类的姿态好奇地端详着身穿人类服饰的同类,举手投足间都自然得不容置喙。
“奴家似乎看错了一点,不变的仅仅是汝罢了。”
“这都是为了生存必须的牺牲,除了重提那些令彼此不快的记忆,老朽也毫无办法。”
“奴家以为汝至少该记得一点吾族应有的样子。”
“您不妨看一看这座城市。”麦诺亚突然松手,张开双臂说道:“说实话,比起塔莫来,这个石头怪物多么狰狞、丑恶,但却唯有它能保护我们,就像蟹的壳,虽然笨重但必不可少,久而久之,身体内柔软的部分也变得离不开这丑陋的壳了。您难道有兴趣了解愚蠢的生物?不,这样粗鄙的念头并不适于您,您应做的是同骏马对话、同jīng灵交涉,而将怪物调教成堪用的工具,则是在下的职责。”
“不知在汝所调教出的这只怪物的腹中,可有奴家的容身之地?”
“陛下可以暂住老朽的一栋塔楼里。各sè陈设已经备好,虽然简陋却是自塔莫带出的旧物,希望能让您稍稍感到亲切。”
“奴家只想住自己的旧屋,汝带路便是。”
“非常抱歉……在塔莫时的一切,唯有陛下的宫室没有保留。议会无法确认您何时回来,老朽更不愿族人对您继续报以非公的不满。您想必能理解,在艰苦的rì子里唯有放弃一些曾经莫为重要的东西。”
麦诺亚的回答很轻,仿佛惹怒了君王的下侍,深深地低着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妮尼薇的心中不觉蹿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算准的独自迎接或以私人的宅邸招待,麦诺亚不知不觉间已将她羞辱得近乎一丝不挂,她本就是有着敏感身份的被放逐者,被这般牵着鼻子走便意味着传统赋予的最后权威也将被绵柔地消解,终于拖曳、砸得粉碎。
“因为顾虑奴家吗?这份‘体贴’可真像是扇着奴家的耳光呢。”妮尼薇的目光针刺似的,她的两腮因为充血而染上浅浅的胭脂sè,向麦诺亚投去拷问的笑容。
“与那时相比,现在的族人岂不好控制得多,又何须令他们回忆起来?在高处置上一个靶子多么高明,只是不知谁得不幸担任这个角sè?”
“您忘了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帕里欧斯需要一些无畏的孩子聆听祂的预言,因而有了我们。”
“他们从前可不会诅咒同胞。奴家知道的,帕里欧斯不愿理会地上的事,除非有谁向祂祈祷……”
“老朽也同样怀念着从前的时光啊,所以才如此期待您的归来,让吾能够卸下这个角sè的重担想一想自己的事。”麦诺亚避开妮尼薇尖锐的问题,他的眼白翻动了一下,摊开手中那柄雕着神像的金sè节杖说道:“谁能像陛下您一样潇洒地抛下所有俗物?这件东西总是太沉,在您离去的rì子里,手握它的老朽早已没有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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