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娜紧紧抿着唇,不说话,隐隐感觉到眼眶有些湿。
“说下去。”阿波罗稍稍松开了对她的钳制,“科洛尼斯,说下去。”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说了声不。现在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呢,说出来,会让阿波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股炽热的气息又靠近了些,阿波罗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不要告诉我,你担心宙斯会觉察到这里的异状,然后会因此降罪于我。”
“若我说……是呢?”
搁在她脖子上的手渐渐下移,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腰上,而后是阿波罗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竟然会和她想得一模一样,竟然一模一样!不可能……科洛尼斯,不要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已经隔绝了这里和外界的声音。说下去,科洛尼斯。说下去。”
“太阳神的职责之一,是巡视苍穹,终年无休。”
“说下去。”
“宙斯在防你,所以才把这个高高在上却又忙得脚不沾地的位置给了你,让你白天巡天晚上工作,没时间造他的反。一旦你与赫利俄斯共享太阳神之位,每年你至少会空出一半的时间,或许是全部。”
“说下去——”
“月神可以用银河的河泥捏出三十个月相,但世界上却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代替太阳。”
“说下去!”
“所以这是你唯一……”她说不下去了,侧过头,紧紧咬着下唇,感觉眼睛里有些热热的液.体流到了枕头上。
阿波罗近乎疯狂地笑了起来。
他渐渐伏下.身体,想要吻她,却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狠狠一拳砸在了墙壁上。
“科洛尼斯,你真的很像她,太像了,几乎连我都要忍不住认错。”
“科洛尼斯,我会让你恢复光明,赐予你无尽的生命和青春。”
“记住,不要再向我提起你就是她。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你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存在。否则,我会将你的灵魂和身体一起捏碎,让你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近乎诅咒一般说着,微微汗湿的手心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一阵细微的刺痛过后,她再次感觉到了刺眼的光。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阿波罗俯身看着她,灿金色的眸子里透染了通红的血色,微微带了些许湿意。
他……哭了?
她想告诉他,她没有死。
她想告诉他,她不喜欢他陷进这种无穷无尽的痛苦回忆里为她疯狂。
她想抬起手,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
可她不能说,也不能做。一旦她这么做了,阿波罗必定会将她从身体到灵魂捏得粉碎,半点痕迹不留,造成更加无可挽回的后果。
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唤醒被他尘封在身体里的情感和理智,唤醒她最最熟悉的那位光明之神。
然后告诉他,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从未离去。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科洛尼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波罗近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如同安抚着最难忘的恋人。
“就算没有拉美西斯,没有那个赌约,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拉美西斯要利用我,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我利用他凸显我的无知和疯狂,让他们,宙斯,降低警惕。”
“宙斯他,早就在防着我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巧,赫利俄斯之子刚刚驾驶太阳神战车上天,亿万年都没有出过事的天马,立刻就挣脱了缰绳,冲出天轨,致使太阳坠毁?宙斯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我召回,不经众神决议,就立刻命我接替太阳神之位?”
“如你所言,若我身兼光明神与太阳神之位,的确没时间造他的反。你清楚,宙斯也清楚。”
阿波罗低头看着她,灿金色的眸子里隐隐多了些不可名状的痛苦和恨意。
“我,恨,宙,斯。”
恨他夺去了她的命。
————
夜很沉。
淡淡的金色光芒笼罩着雪白的布帐,令狄安娜可以清楚地看见光芒外的一切,而外界却无法窥伺其中。达芙妮已经离开了,仆役们也不见了踪影。她侧头望去,阿波罗一边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呼吸细密绵长,睡得很沉。
她禁不住有些心疼。
神一向睡得很浅,即便亿万年不眠不休也依旧精力旺盛。可阿波罗眉眼间满满的都是疲惫,似乎五千多个日夜里从未睡过一次好觉,可怕的噩梦一直纠缠着他,令他痛苦而自责。
她想抱抱他,亲亲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敢这么做。
她知道阿波罗会被她惊醒。
陷入疯狂的噩梦中无法醒来的阿波罗,将所有感情和理性尘封在灵魂深处、几乎只剩下一具空壳的阿波罗,必定会被她的胆大妄为所惊怒,做出连她也无法想象的可怕事情来。
她太了解阿波罗,一如阿波罗太了解她自己。
她只能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看着他,思考着下一步所有可能的对策。
天渐渐亮了,阿波罗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殿下”,看见他倏然睁开了眼,一双灿金色的眸子依旧不带半点情感。
狄安娜微微移开了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
“天亮了,阿波罗殿下。”
阿波罗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她长长的微微翘卷的睫毛,在黎明的微光中泛着金银混合的色泽。
他的目光专注而炽热,带着不可名状的痛苦与悲伤,隐隐有些空洞,分明是透过她,看向了另一个人,不,神。
他的……狄安娜。
他微微抬手,想要摸摸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放下了手。
她不是狄安娜。
纵然她和狄安娜越来越像,纵然她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每一丝每一毫都和狄安娜越来越像,可她,不是狄安娜。
狄安娜死了。她早已死了。永远地离开了他。
阿波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抬起手,放开怀中的少女,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
狄安娜感觉到了他的消失,抬头望了望消逝在天际的金色流光,卷着被子坐起来,有些难受。
他们的衣着都很整齐,阿波罗只是抱着她睡了一晚,什么也没做。
她知道阿波罗会因为她的消失而难过,却没想到他会因此封闭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变得自负、偏执、暴戾、多疑、不可理喻……
难怪他听不到她在德尔斐的祈祷声。
想必他早已在潜意识里认为,狄安娜早已死了。任何自称狄安娜的人,通通不可饶恕。
他说他恨宙斯。
但那明明……就不关宙斯什么事……好吧……或许确实是宙斯手滑了那么一下下……
“公主殿下!”
一个宫廷仆役打扮的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瑟瑟缩缩地跪着,不敢抬眼去看光明神宠爱过后的公主,声音却如筛糠似的抖:“公主殿下,您的那位奸……不,同伴,拉美西斯法老,已经气势汹汹地带人杀到了王宫,说什么也要把您抢走啊!”
狄安娜啼笑皆非。
小仆役无意中瞥见了她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已经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可是近距离观察过拉美西斯有多恐怖,一不小心被他剁了手脚丢进海里喂鲨鱼!公主殿下身为光明神宠姬,又是人间第一位太阳神祭司,眼看着就要被抢走了,怎么还能如此……淡……定……啊……
战战兢兢的小仆役不淡定了。
“好了。”他听见公主淡定地下了床,一双莹白如玉的脚淡定地伸进了鞋子里,接着又淡定地一步步走了出去,再接着,就是从远方飘来的公主无比淡定的声音:“我去见见拉美西斯。”
小仆役要哭不哭地抖了抖,吓晕了,接着就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宫廷侍卫强行拖了出去。
真是的,怎么能在光明神降临的宫殿里晕倒呢?简直是太不淡定了!要晕也等出去以后再晕嘛。
狄安娜径自走进了塞萨利王宫里,没有半点被神宠爱过后的无力娇羞,反倒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费列基斯国王已经在王座旁放了铁锤,准备等收拾了眼前这尊杀神之后,就敲开宝贝女儿的脑袋看看,究竟是被门夹扁了还是被驴给踢残了。
拉美西斯随意拉过一张椅子,在费列基斯国王对面坐着,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鞭梢,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给国王来上一鞭子。
狄安娜给费列基斯国王和拉美西斯分别行了礼,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会跟你去埃及。”
费列基斯国王立刻跳了起来,惊恐地指着狄安娜直哆嗦;拉美西斯倒是很平静,似乎早就意料到狄安娜会这么说,只问了她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等过了今晚,我向太阳神禀告过后,再和你一起去。”狄安娜答,“我不希望因为我们之间的约定,令他迁怒于整个塞萨利王国。”
拉美西斯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你这么肯定他会放你走?”放他的祭司、他在人间的宠姬,跟一个陌生的王,去一个陌生的国度?
狄安娜眼中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无奈:“我尽量。”
或许是因为换了太阳神的缘故,今天的太阳比往常热了不少,巡天的时间也比往常多了半个小时。等到太阳终于沉入西海岸,一弯如勾的月已经在东方缓缓升起。
狄安娜来到太阳神庙中,依照祭司与主神之间的密语,向阿波罗表达了自己要去埃及的意愿。
当她的声音传到奥林匹斯时,阿波罗已经回到了新建成的太阳神殿里,坐在空荡荡的神座上,专心致志地用银河里的河泥捏人偶。
相传,最早的人类,就是普罗米修斯用奥林匹斯上泥土捏出来的。所以,阿波罗捏出来的泥偶,无一例外地,全都变成了人。
她们全都是银发齐腰,面容姣好,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宁静而明澈。
她们或笑或闹,或站或坐,或者干脆放肆地用手蒙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轻轻地呵着气。
他不恼,一点也不恼。
每一个泥偶,都是他记忆中的狄安娜。如此精致而美好,却又如此冰冷和呆滞。
会笑的狄安娜,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悲伤;哭泣的狄安娜,不会因为他的呵哄破涕为笑;胆敢骑在他脖子上撒娇的狄安娜,则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小女娃。
每一个残破的记忆碎片,都在他的手心里,在银光泛滥的河泥里,变成了环绕在身边的少女们。
他安静地听完了塞萨利公主的陈述,安静地说了声好。
人间的塞萨利公主似乎被他给吓着了,半晌没有回音。
一双柔软的手环住了他的腰,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哭音:“她是谁?她是谁?”
阿波罗温柔地拢了拢她的长发,灿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眼中满满的泪光:“你生气了吗?”
她摇摇头,本.能地抱着他哭,如同遭遇了天大的委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来。
阿波罗轻轻叹气。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生起了那么一丁点奢望,奢望这个只会哭泣的人偶,产生了哪怕一点点名为“嫉妒”的情绪……
可惜,没有。
什么也没有。
她只是一个被他捏出来的,在记忆中受了委屈大哭的狄安娜……的泥偶,而已。
“殿下。”
人间的塞萨利公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无论如何,这是我与拉美西斯立下的约定,请您不要因为我的胆大妄为,迁怒整个塞萨利。”
阿波罗大笑起来,用力揉着怀中泥偶的银色长发,眼中笑出了泪光。
怎么可能会迁怒?
她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他可以欺骗自己…狄安娜还活着……的人……啊……
“阿波罗!”
一个身穿铠甲、满脸愤怒的女神闯进了太阳神殿里,一张长长的写满公式的卷轴哗啦啦一声摔进了阿波罗怀中。
“天和地怎么可能都是球?天和地根本不可能都是球!”
阿波罗拾起卷轴,温声安抚着怀中被卷轴摔疼的泥偶。泥偶却哭得更大声了。
“雅典娜。”
他没有抬头,灿金色的眸子里却多了一抹血色的红。
“别忘了,若你说‘不可能’,那么你已距离沉睡又近了一步。”
雅典娜气结,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卷轴,怒气冲冲地走了,还顺脚踩爆了神殿里的几块地板砖。
推导过程什么的,只要符合逻辑,就绝对难不倒她!
不过……
事实再次证明,智慧与战争的女神,确实是个智商远高于情商的真·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