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微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
孟森拍了拍躺在床上的曹不一,邀约道:“戒之,达夫约一起去踢球。”
曹不一翻了个身,懒懒地说:“你们去吧,我昨晚上吹了点风,有些头疼。”
孟森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曹不一笑着宽慰道:“没事,我不太能喝酒,有些宿醉。”
孟森道:“那我们就自己去了。要是缺人,达夫说不定还会来找你的。”
“恩。”曹不一轻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闭目养神。
不多会儿,曹不一觉得又有人在拍他肩膀。他微微有些恼怒和不快,说道:“我不去!”
“哈哈,你不去哪儿?”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曹不一回过头,脸色愈加不悦:原是卢定一站在门口。卢定一见宿舍里除了曹不一没有别人,大步走进屋轻拍了正躺在床上的他,卢定一笑道:“我来范阳交货,顺便和你谈谈丝厂近况和远景规划。”
“哦。”曹不一极不情愿地起床下地,走到方桌旁坐下。
卢定一连忙跟过去,滔滔不绝地描绘起蓝图来:“这回卖的价钱不错,我在想要是——”说到兴起处,“要是你能在衙门里某个差事就好了。咱们俩无往不利!对了,上回跟你说的那个财政局的差事,你有没有兴趣?”
曹不一背过身去不愿答话,忽见自己书桌上压了两张纸,甩给卢定一说:“你看这两篇文章孰优孰劣?”
卢定一草草过了一遍,指着那张被揉过的纸说道:“依我看,这两篇文章都很好,虽然都是老调重弹,但这篇的角度似乎更新颖夺目一些。对了,我看这个就很契合财政局局长的口味嘛。是你写的吧?赶快给那个局长寄去,听说他因为看不上秘书的文稿,这段时间正窝火呢。”
曹不一面色不悦:“这不是我写的。”一把夺过卢定一手里的纸,又揉成了一团扔进纸篓。
卢定一略吃了一惊,问道:“不是?”随即诡笑道,“不是也可以借用一下嘛。只要没人知道就行。”
曹不一有些愠怒:“说什么呢!我累了,你走吧!”当即下逐客令,送走了卢定一出门。
他心绪不宁,站在宿舍外的走廊上凭栏远眺,目光随意游弋,不经意撞见了远处的孟森和艾婉。他连忙将目光挪开,转身落魄地回到了宿舍,又重重地躺到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蹦起来,径直走到纸篓旁,拾起那个纸篓,展开来,喃喃自语道:“离开或许是一种的选择吧。”他提笔奋笔疾书,将纸装进信封,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匆匆向楼底大妈的房门去。大妈管着邮件的收发。
孟森和鲁直、金晖等说笑着走进宿舍,叫了几声:“戒之。戒之。”曹不一都没反应,等鲁达夫轻轻一拳打在他胸前,他才回过神来,说道:“哦,怎么了?”
鲁直问道:“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曹不一笑道:“没什么。”
孟森从衣服兜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到桌上说:“你不是说宿醉头疼吗,我问校医要了几片药,吃下去会好些。”
曹不一看着那个小纸包,有些莫名的酸楚,忽而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他匆匆跑到大妈那儿,急切地问道:“上午的信送了吗?”
大妈答道:“你是问寄往申江财政局的那封信吧?你走后没多久邮差就来取了。”
曹不一追问道:“那,现在到哪儿了?”
大妈还以为曹不一担心邮差太慢,安慰说:“你别着急。现在都挺快的,估计这会儿已经从火车站出发了。”
曹不一眉毛紧皱,赶紧问道:“能追回来吗?”
大妈吃了一惊,反问道:“追回来?”摇头,“不能。是哪儿写错了吗?重发一封不就得了,干嘛费劲追回来。”
“不能”二字让曹不一顿时目光一暗,身子矮了半截,谢过大妈,转身拖着步子离开了。
过了两星期,曹不一走在校园里,他心中惴惴不安,总是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孟庆父一往如常,步履匆匆,他提着公文包,从曹不一身旁超过,满面春风地走进办公楼。
“孟校长,孟校长。”办公楼下的守门人见孟庆父进楼,赶紧从窗内探身喊道。
孟庆父回头问:“怎么了?”
守门人开了小门,跑到近前说道:“这儿有一封从申江发来的公函。您说过这些东西得向您报告,可这公函是给学校的,我拿不准到底该给您还是韩校长。”
“给我吧。”孟庆父接过来,上了楼,径直来到校长室。韩青向来勤勉,此刻已到了办公室。孟庆父笑着将信函递给韩青,说:“韩校长,这儿有一封从申江来的公函,只说让学校接收。您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好。”韩青放下手头的文件,接过来便撕开。
孟庆父守在韩青旁边看着亲自打开,关切地问:“什么事?”
韩青面色平静,将公文轻轻递给孟庆父,说道:“你自个儿看看吧。”
副校长迫不及待地接过来飞速地扫描,笑道:“哈,不错!申江财政局局长点名要他。这个栾局长我听说过,是段总长的姻亲,最好附庸风雅,攀上他,这小子的前途无量呀。”
韩青冷冷地答道:“附庸风雅?不过是想找人捉刀而已。况且,对方可没说一定录用。只是让我们证明他的学识人品。”
孟庆父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开了这样的口,只要再努努力就成了。我们自然是要推一把的。我这就去写推荐信。对了,这应选的稿子也是要在全校公告的。咱们学校每年入仕的学生虽多,但这样点名要人的可是头一次,得广而告之。”副校长笑逐颜开,匆匆出门去布置了。
韩青微微一笑,叹了一声:“人各有志。”
孟森抱着书从五车书库往宿舍走,见曹不一走在前边,便想和他一块儿回宿舍,喊道:“戒之,戒之。”喊了几声,曹不一都没回头,反倒走得更快了一般。孟森觉得有些遗憾,忽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见是艾婉,笑道:“是你呀。”
艾婉莞尔一笑道:“除了我还能是谁。对了,戒之被申江录用的事你知道了吗?”
孟森又惊又喜,问道:“是吗?”
艾婉朝不远处的布告栏一指,说道:“刚刚出了布告,你看同学们都围在那儿看呢。听说申江财政局局长钦点戒之做秘书。大伙儿在看他应选的文章。”
“是吗?我也去看看。”孟森不由得为曹不一高兴,与艾婉一起走到布告栏旁向里挤了挤,抬眼一看,立时凝固了笑容,呆呆地站在那里,布告上分明写着:国王的新衣——试论……孟森只觉大脑陷入嗡鸣中,意识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地往外走,与拼命向里挤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艾婉专心看着文章,回头见孟森出了人群,有些诧异,想唤他一道走。孟森却像丢了魂一般,任凭艾婉在人群里怎么喊,也不应声,他脚底似踩了棉花一般,不知路在何方,在校园里四处飘荡。
王响和江威辰说笑着向孟森走来。江威辰向孟森问道:“友林,恭喜了!听说戒之明天就启程去申江赴任。我们约好了去喝酒庆祝也算送行,被钦点提走,这是多大的殊荣。听说孟校长高兴地不得了。估计他对喝酒送行也不大管,会睁只眼闭只眼,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孟森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江威辰轻轻一撇嘴,略显失望地说:“那好吧。”孟森也没答话。
王响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孟森,对江威辰说道:“他怎么跟丢了魂似的。不会是看着人家戒之混得好,心里不痛快吧。”
孟森哪顾得上旁人的闲言碎语,他迅速躲到了丘山上的僻静处,扶着一块山石坐下。他眼中似乎有泪,但缺哭不出;胸膛似有气,但缺撒不出;心中似有恨,但缺狠不起来。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山下小河里的粼粼波光,望着脚下那条河边小道。
不多会儿,曹不一沿着小道走来,他左望右看,显然是在找人,找孟森。孟森却不想见他,故意没出声,俯视着焦虑不安的曹不一从眼皮下走过。秋风乍起,吹得崖壁的枯松摇摆不定。紧接着,一阵骤雨袭来,直打得河边的翠竹弯了腰。
孟森便像一尊雕塑一般坐在山崖边:风吹不动哀愁,雨浇不灭怒火。
秋雨停歇,树枝上的雨水点点滴滴,迎来一个明朗的月夜。不知道是因为人们出去欢庆还是刚下了雨的缘故。此夜分外清冷,清冷得让人打寒颤。空气里弥漫着月光的凄厉。虫子都冷得不作声了。
孟森终于决定起身,沿着弯弯的河流逆行。行到水穷处,他不得不面对尽头的水潭。缺月被乌云包裹起来了。小潭墨色的深邃与瀑布的咆哮更叫人心绪不宁。一丝灯光从临渊阁内透漏出来,映照在坠落的瀑布上。跃动的光亮里,瞥见一个身影。换了别人大概会吓一跳,可心情低落的孟森却不怕:“还有什么会更可怕呢?在一个吃人的世界里,鬼或许比人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