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天不亮,李茂就要起床。
李茂起身时,方氏其实并没有睡好,但是她依然做出睡得很香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李茂起身穿戴,准备去上朝。
李茂接过下人递来的毛巾,回头看见方氏睁眼了,笑着说道:
“还是把你吵醒了。你等下再补个眠吧。”
方氏点了点头,“好的,老爷。”
“昨晚睡得可好?”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昨晚可又看到了大嫂?
“我睡得很好,除了晚上起夜了一次,一觉到了大天亮呢。”方氏振奋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她摸了摸肚子,“这孩子,晚上一折腾我,我就要如厕,实在是太精神了。”
李茂非常满足地笑了。
“有精神好,有精神说不定是个小子。”
他就知道方婉只是心病,若是心胸开阔起来,哪里有什么鬼魂索命!
李茂哼着“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脸满足的出去了。
这只是顾卿唱着哄两个孩子的歌,有一次被李茂听了去,从此以后就成他茶余饭后没事哼哼的旋律。
方氏含笑看着李茂出去上朝,精神也松懈了下来。
刚刚和李茂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李铭,从被子里冒出了一个小脑袋来。
“娘,娘,你来陪我睡呗?爹刚刚走,被子里还暖和呢!”
方氏见着李铭笑的可爱的样子,一掀被子,真的钻到了他们的拔步床上。
就连李铭都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做得出赤足在地上乱跑的事情,更没想到坚持“七岁不同席”的母亲会跑到他床上来一起睡。
“怎么,只是嘴上说说?”方氏钻进被子,对着儿子轻笑。
“没有没有,娘我们接着睡吧,天刚刚亮呢!”李铭握住方氏的手,“娘,你手怎么这么冷啊,我给你捂捂……”
“……娘亲?”
方氏嗅着被子里丈夫和儿子的味道,听着儿子的碎碎念,合上眼睛睡着了。
李铭已经十岁了,不好意思再窝在娘亲的怀里,但还是靠着自己的母亲睡着。
他偷偷的伸出手去,在方氏圆圆的肚子上摸了一把。
啊啊啊啊,是硬的!
李铭瞪大了眼睛。
他的弟弟或妹妹是石头做的吗?
他不甘心的又摸了一把。
嘭!
啊啊啊啊!会动!
李铭吓得缩回了手。
他的弟弟/妹妹是会翻跟头的猴子!!!
李茂休了两天的假,上朝前自然是有许多事情要做。许多同僚今日要奏疏的折子要和他通气,也有其他托着要办什么事的官员来找。他心里高兴,脸上也就自始至终带着笑,办事时手上也都松了些,让这些官员连呼“走运”。
他们居然挑了一个国公爷高兴的日子办事啊!
待散了朝,李茂照例被皇帝留了下来,听着皇帝对他吩咐一些政事。待皇帝说完,李茂弯了弯腰,领了圣谕,又说道:
“陛下,臣这阵子困扰已解,要回家住去了。”
楚睿听李茂这么说,再一见李茂满面喜色的样子,笑着说道:“哦,爱卿是遇见了什么喜事,连武将们的关说都不害怕了吗?”
李茂才不会告诉皇帝自己心情好是因为妻子睡了个好觉。“是,陛下,前几天扫墓时,臣‘偶遇’过几位大人,臣已经回绝了这些人,他们大概是不会再上门了。臣也就能安心回家了。您也知道,臣娘手上有伤,臣的妻子又有了身孕,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楚睿和李茂相处了许久,自然知道这李茂是个什么样的人。像这样的人,在他身边的人里都是少见的。
但就是这样平庸又没有什么亮点的人,意外的和他合拍,也让他放心。
至少,这位国公从来不掩盖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一直在不停的在听取身边人的意见,也不热衷于争权夺利,是真的在一点点的学着怎么做这个“重臣”。
这样的重臣让他很新鲜,也让他想要看着这个李家老二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你就回去吧,你又不是什么美人儿,朕不留你!”楚睿笑着说道,又想了想,嘱咐了一句:“你家那后宅……”
李茂的心提了起来。
楚睿是知道方氏所做的一切的,对这个女人也十分鄙夷。但他作为一国之君,实在不该管臣子家后院的家事,所以只是略微提了提。
“你家的后宅交给了邱老太君,朕很是放心。你是国之栋梁,朕很需要你,盼你能处理好家中的事情,不要在关键时候惹出什么乱子。”
后宅不宁,前院也不会安稳的。
“臣恭听圣训,铭记于心。”李茂听得懂楚睿担心的是什么,躬身称是。
“对了,过几天你家的堂侄儿也要殿试,他那时务策我看着很有意思,像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听说此人只是家中庶子,寄住在你家的?”
“是,陛下,李钧是臣堂伯家的孙子,其曾祖父和臣的曾祖是同胞兄弟。他是家中的庶子,因读书读的好来京里赶考,住在了臣家里。”
楚睿点了点头。“朕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了。你家那堂伯一家,在天下平定以后一直留在老家看守祖地,是个忠厚的人家,难怪这家的孩子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李茂见皇帝夸奖李钧,不由得在心里擦了一把冷汗。
希望陛下见到了他那堂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事,不要怪罪才好。
待李茂下了朝回家,家中的家将忙迎上前来,在他耳边轻语:“大人,红娘子快受不住刑了,再伤就要伤到筋骨,我们也不敢妄动。现在什么有用的也没招出来。”
李茂点点头,官服都没换,就去了刑房。
刑房里,红娘子听到了审讯室传来的声响,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李茂,又阖上了眼睛。
只是那一眼,李茂就知道她绝对不单纯。
被冤枉的妇人,是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的。那眼神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一般妇人到这个时候已经崩溃了,怎么又能有那般夹杂着各种情感的眼神?
李茂看了她一会儿,让下人们把她松了下来,又唤胡家医来治。
红娘子没想到自己还会被放下来,她一听胡家医要来治她,一脸死灰地闭上了眼。
这是连死都不给她死,要一直折磨她了。
“我知道你进我家绝不单纯,也知道你是我大嫂的人,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但我想你大概也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虽然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但你还有家人孩子,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红娘子不知道李茂玩的是什么名堂,只能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说。
“我若对连绣用刑呢?你也一点也不在乎?”
红娘子睁开了眼。
“我真的不知道老爷在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我对待下人,是没有对待自家人那么有耐性的。”李茂叹口气,“但我至少还有信用。”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都不怕审讯,那我告诉你,若你把知道的都招了,我就对外宣称你以及被打死,再想办法你送到偏远的地方去,给你更换户籍,让你能重新生活。”
“你还年轻,你的女儿也还没有成婚,你虽然受了刑,但都是皮肉苦,休养一阵子也能过来,你自己考虑。”
李茂不是骗人的,也不是假好心,而是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突然就生出了这个主意。
若说这些探子和间者最期望的是什么,也许正是回头。
他是将庄头的女儿当做刺客来看待的,一点也不相信她只是想爬上自己的床而已。
也许一开始的目的只是想做个姨娘,可是有这些幕后之人的指示,**会驱使着她做更加可怕的事情。
信国公府爵位的诱惑,让他和妻子都陷入了迷途,更何况一个比他妻子还愚笨的女人?
红娘子抬着眼仔仔细细地看着李茂,发现他看起来说的并不是假话,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喘着气说道:
“我,我不相信。”
李茂听见她说这个话,就知道她已经是相信了。
“你没有的选择。是一家三口死在一起,还是告诉我真相,让我把你们三人当做尸体运出去,送到偏僻地方妥善安置,就看你的选择。”李茂看着红娘子的眼睛,“你可以赌一把,我很少会动恻隐之心。”
红娘子愣了半天,在心里疯狂的思量。
可以再重来一次吗?可以带着女儿在乡间过着普通人家的日子吗?可以不用再听那边不时送来的消息,威胁着不做什么就杀了他们全家吗?
“我不叫阮红,我本名叫梅红……”红娘子终是开了口。
李茂见红娘子终于招了,终于一屁1股坐定在了凳子上。
“我小时候被兄长卖到了人牙子的手里,后来辗转进了张家。起先,并没有叫我做什么,只是伺候小姐,后来,小姐越来越大,我学的越来越多,我学着如何辨毒、如何转换别人的声音……”红娘子用男人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又说道,“再到后来,小姐嫁到了国公府,我就开始帮助传递消息。”
她并没有说自己和信国公府的恩仇,她怕她说了,这位国公老爷就不会放她走了。所以她只能抹过自己如何被灌输仇恨,如何想要替父母报仇,只是淡淡地说着一些其他的东西。
“传消息,给谁传?”
“最早是给张府里传,后来传东西的地方变成了东市,接头的人也都不同。”红娘子说道,“我其实不想嫁人,小姐也答应我等以后姑爷当了国公,就放我出去。可是后来,老大人让我必须找个管事嫁了,不然就把我卖到那种地方去……”
“你说的老大人是大嫂的父亲?”
“不是,是小姐的祖父张庭燕张大人。”
李茂瞠目结舌道:“那位老大人不是大楚立国之前就去世了吗!”
“是去世了不假,可是我是在他去世前进的张府。我们小姐也是从小在老大人和老夫人的院子里长大的。”红娘子看见李茂站起身来,不住的在刑房里踱着步子。
“小姐死后,小姐身边的那些人都不再和我联络,但我知道那些人肯定还有人没有走,他们不会随便让得用的探子回去。果不其然,从三年前开始,我住的地方窗户下又出现了三块品字形的石块,那时我就知道,那些人不会这么放过我,让我过上如意的生活的。”
“你怎么和那牵头人传递信息的?”
“我看到有石块的时候,就去‘谁坐轩’那边的游廊,朝南方向第四根柱子下面的木板可以打开,里面会放着信,告诉我怎么做。”红娘子见露出失望表情的李茂,“我并不知道牵头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每次的信我都吃下去了,所以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我传讯的地方,是东市一家叫做‘红颜’的胭脂水粉铺子,老板娘并不是接头人,那老板娘铺子后院里调制粉脂的娘子才是接头人。不是熟人来店,是见不到那脂粉娘子的。”
红娘子接着又说道,“我丈夫、女儿和我兄长确实不知情。我兄长当年知道我陪嫁到国公府来,又嫁了个管事,以为这些年我过的很好,也就没有再吵着说要赎我的话。他当年找上门来,我只想让他离得远远的,不想他趟这种浑水,只是这件事被府里知道了,他也就再也没回到老家去。”
“我兄长托着我的关系成了府里的佃户,再后来他地种的好,又老实,小姐让姑爷给他安排个好差事,我就知道小姐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易的离府,干脆就死了他还能拜托府里的这条心。小姐说要用我那外甥女,我没法子,我一家子老小的命都攥在她手里呢,也就只能从了……”
李茂黑着一张脸,越听越是糊涂。
“大嫂留着你那外甥女,到底是给谁当通房的?”
“我不知道。小姐后来死了,谁也不知道她的盘算了。”
“红颜,三块石头,柱下的信……”李茂暗暗记下这些关键。“你若离了府,他们也是这么互相传信吗?”
“我不知道,我以前只和小姐与府外联系。而且,小姐后来都不传讯回张家了,老大人死了以后,所有的人手都给了小姐,而在外面,好像还有另一波不是家中的人也和小姐在联系。我经常跑外面,替小姐联系外面的人。小姐死了以后,这些人到底在谁手里,又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红娘子看着李茂。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像我这样的丫头,原本小姐身边还有几个,但是后来小姐去世,太夫人收了小姐的嫁妆,就把那些没嫁人的丫头婆子的身契和人都送回了张家。所以你即使问我再多,我也不能回答。”
李茂已经知道了许多意外的事情,事情也开始有了进展,便点了点头。
“我会信守诺言。我会把你们一家送到乱葬岗去,也会让京兆府给你们三个开个流民的条引。通州现在在收纳流民,你们拿着引子,去通州随便找个乡里落籍,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开的条引,知道了名字和身份,以后即使要再找他们也容易。
红娘子见李茂真的守约,而不是得知了所有情报以后就杀了她,在心中呼了声“万幸”。
两天后,红娘子一家三口裹着草席被拉了出去,听说是因为那庄头想爬床的女儿是个刺客想刺杀国公老爷,被发现后没撑过刑讯,活生生被打死了的。
那庄头和她的女儿都下了大狱,但刑部判的却不重,那女儿臀杖也只吃了几记。他们全家都是流放三千里,去南方的崖州耕种。
这一路上十分凶险,也有许多虫瘴毒气,但崖州本身并不是苦寒之地,若是到了那里,未必不是新的开始。
京城的北门外,连绣搀扶着乔装成老太婆蹒跚而行的母亲,又看着从出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的父亲,担心地说道:“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不要问,什么都不要问,我们先离开这里。”红娘子沙哑着苍老的声音说道,“是娘对不起你们,但现在活命要紧。”
李二管家拖着沉重的脚步,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摇身变成了老太婆的妻子,满心都是愤怒和怨怼,恨不得再转头回去,去过他信国公府二管事的威风日子。
连绣扶着母亲,悄悄地问她:
“娘,那药?”
“什么药?你在说什么?”红娘子抬起眼,“没有什么药。”
连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红娘子回头望了一眼京城。
信国公府欠她家两条人命,如今她拿走两条,这才叫公平。
毁了她一辈子的张家,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茂确实言而有信,但实在是太天真。
信国公府里,李茂的脑子里还在不停回响着两天前红娘子的话。
“国公老爷,您放了我们一家三口,又给了我们一家条引,我也就再告诉您一个我的猜测。”红娘子拿到了路引,说出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来。“我觉得小姐,不太像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你说什么?!”
“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但国公老爷你可以朝这个方向探查。当年我还在张家时,并没有看到小姐和夫人有多亲密,和大少爷关系也只是一般,倒是和庶出的小少爷非常亲热。听说小姐小的时候,是养在老大人和老夫人的院子里,在老大人亲自教导下长大的,并不跟着府中的夫人学习女红和闺训。倒是小少爷,被养在了夫人房里。”
“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看的非常清楚,家里的老爷和夫人都对小姐百依百顺,可好的有些太过。还有,大少爷很少和我们家小姐有肢体接触……”
“也许是我多想了,总之,你就当我说的是臆测吧。”
这红娘子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大嫂若不是张府那位夫人的亲生女儿,又会是谁的女儿?
“来人,备马!”
持云院。
府里的国公大人不在家,外面来的信只能送到持云院里给太夫人拆阅。
顾卿接过信,看了看封头。
“咦?荆南老家来的信?钧儿家的?怎么不送去西园,送到北园来干嘛?”顾卿问那门子,“送信的家人呢?”
“还在前面。”
“叫他过来,我要问话。”
片刻后,一身布衣的李老五走了进来。
“李老五,怎么是你?你过完年不是就回去了吗?”
李老五跪下来给顾卿磕头,顾卿让他起身,他麻利的站起身,苦笑着说:
“太夫人,我们家夫人把家里的少爷送上京了,求府里……”他一咬牙,“求府里容留,让我们府里的钧大少爷能教他上进,也考个功名。”
顾卿捏着信,顿时觉得手里拿着的变成了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