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没事吧。”
厉秣的眼睛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意识还沉浸在浓稠的黑暗中,直到被这粗噶的叫嚷声惊了一下,才猛地清醒过来。
“不知道是那个在道当中放了一块石头,噢,肯定是那些穿的破破烂烂的臭小子,街头巷尾到处流窜,全都是一群坏胚子,不像话……”那个声音还没有停歇,喋喋不休的折磨他抽痛的听觉神经。
“哦,行了,行了老亨利。”厉秣像是下意识的接口,“加快速度,迟到不是好习惯。”
扶着脑袋,厉秣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状况和四周的环境,拜他的历史专业所赐,还能认出来身上穿的是类似十九世纪末风格的礼服,不舒服且紧绷闷气,在木板围成的马车里尤其难受,头上戴着绅士标配黑色礼帽,手中还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银色半脸面具。听着透过小窗传过来嗒嗒的马蹄音,厉秣迅速的搜寻了一下自己的记忆,果不其然在脑海中找到了类似剧情人设的东西。
莫特利·哈特男爵,几年前以殖民地军功被王室授男爵位,去年刚刚回到本土,是社交界最新的热门人物,而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是贝拉·德蒙伯爵夫人举办的化妆舞会——真是不妙,他上哪里学过跳舞呢。
冷毅,英俊,男子气概,让年轻的莫特利成了社交圈贵夫人们争先邀请的对象,而他从来对此不假辞色,但这次他却一反常态的接受了这位伯爵夫人的请帖,为的,却是另一个人。
对了,使这个年轻的男爵大人名声大噪的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在这短短一年中,他曾成功的协助警察总署侦破过多起案件,有骇人听闻的谋杀,有危情紧迫的绑架,也有毫无头绪的大劫案,而这次他再次出马,是为了一件引起了他兴趣的案子——克顿家的小姐被残忍的杀害在她的闺房,而最大的得益者以及第一嫌疑人就是她的继母,克顿夫人。
今天他要接触并且问询的,就是这个据说动人无比风流多情的,寡妇。
信息获取到这里,饶是冷静如厉秣也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怎么就穿到侦探推理小说里来了,这都是些什么鬼!
“大人,德蒙伯爵府到了。”老亨利敲了两下侧壁,微微躬身给他拉开车门,厉秣点点头,优雅从容的从马车上下来。
伯爵府是典型的巴洛克时期的建筑,装饰富丽,线条动感,他一路穿过开满了大朵大朵艳丽杜鹃的花坛和放置着希腊神话人物雕塑的喷泉池,大步向着灯火辉煌的舞厅走去。
这时已是傍晚,半边月亮从西方升起来,在月色和灯火映衬下的英挺男子简直让在花园里一众谈话的夫人们感到一阵心悸。
“哦,天哪,快看,是哈特男爵,他真是迷人。”一位贵妇捂着心口窝小声低呼。
“真是他,你真行,他还带着半边面具呢都能认出来。”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子笑着打趣她,“可若论英俊,他可比不上小德蒙先生。”
“小德蒙先生是很俊,”先前说话的贵妇随手拿了一杯香槟,向着厉秣转过弯去不见了的背影遥遥一敬,“可要论男人味道,还得是当过兵的男爵先生更胜一筹。”
“可谁都没有成功的,嗯,你知道的。”旁边的女人对着她抛了个暧昧的媚眼,“今天他却来了。”
“八成又让那个小荡♂妇多萝西勾搭着了,”她恨恨的咽下香槟酒,“什么好男人都让她给玩弄了一遍,真是叫人生气。”
不过很快,她们的话题就又转到了当季的新礼服样式上去,而这时“男人味”哈特男爵已经置身于舞会的大厅了。
厉秣有点,怎么说呢,不知所措。虽然这点茫然全部被他很好的埋在了“坚毅的黑钻石一般”的眼眸深处了。当他连着拒绝了第五个跳舞的邀请之后,也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一点不确定。
他是历史系的研究生,刚刚回到学校想再最后看一眼这个带给他很多感触的图书馆,毕竟下个学期就要改建了,可谁知会被牵扯到这种奇诡的试炼中来。
取得了他的能力之后直接到了文学区的欧美文学部分,这是他经过了一番短暂考虑之后的结果。他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学习”是个什么性质,那个在广播中自称“图书馆意识”的人或其他什么东西也没给出其他的注解,现在他所知道的一切,就只有那十三条,和阅读守则时“意识”通过重音所给的提示了。
既然是根据某本书作为模板,那么会不会存在自主选择的可能呢?
他到了历史区域,顺利的从《史记》中获得自己的能力,综合考虑之后到了文学区,没有在前厅停留,而是直接到了欧美近现代文学区这里,原因有两个——第一,他的专业方向刚刚转到欧美的近代史研究,既然是“学习”的过程,那么他可以充分利用这次经历,第二,华夏历史实在是太长太长,万一给弄到一个划破一点小伤口就会死亡的时期……
不过如果是推理故事,那么他的能力应该还是可以使用的,这是现阶段他能够确定的最有利的因素了。
“嘿,老兄,终于舍得出门了,快让我看看今天的月亮是不是方形的?”搭上他肩膀的男人有一头红发和两撇小胡子,脸上戴了一个小巧的,带着金色带花边的面具,浅色的瞳仁盛满了戏谑和好奇。
“好了,文森特。”很自然的,厉秣说出了他的名字,不过周围所有人都说着翻译风中文的感觉还真是奇怪。“我和你通过信,你知道我来为何而来。”
“哦,你真是不解风情。”文森特挤眉弄眼的,看得出来跟这个哈特男爵原身的关系比较好,“可怜了伯爵夫人的一片心意,而且你还是为了她的对头——娇媚可人的简·多萝西·克顿夫人来的,哦哦哦,这可真是,可真是太有趣了。”
“你认识她?”厉秣皱眉闪避过四周不断向这边打量的目光,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英俊潇洒”,现在他的外表还是原来世界的东方人模样,不难看却也远远达不到令人倾倒的地步,只可能是书中的设定如此,不过他们也不觉得奇怪么,还是因为设定而对他不同于这里人的外貌视而不见?
“可不单单是我,可以说吧,整个社交界有一半的男人认识她,另一半的想要认识她。之前还能把你排除在这些人之外,哦,可现在呢,什么时候我们的男爵大人也沦为了维纳斯的俘虏?”伴着轻柔的舞曲,文森特的想象愈发毫无边际。
“有正事。”厉秣有点不耐烦了,文森特很很是识相的做了个请的姿势,带着他从舞池边上一路走过,还不忘回给几个妇人灿烂的微笑。
“什么正事能找上她,入股她继承的工厂,从她那里购买稀有珍贵的珠宝,还是过几天要举行的给一名学者的表彰仪式上勋章的宝石鉴定?听说那个学者可年轻了,不是本国人,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文森特边走边猜,摘下了面具在手上把玩着。
我和你们长得也不一样,可你们就是看不出来,厉秣在心里默默想着。
“并不是这一类的事,”他考虑了一下,压着嗓子说出了实情,“你是否知道三天前在克顿庄园发生的血案,他家的女儿被杀的事。”
“哦,上帝啊,那件事居然是真的?”文森特惊愕的捂住嘴,小心的四下看了看,“我只是听我在警察署里的舅舅提过一句,可才知道居然是那家的女儿,天哪天哪,那,那克顿夫人岂不是……”他脑子转的还算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的症结。
“已故的克顿先生没有别的亲人了,如无意外,她将继承所有的财产,包括原来应当属于她的继女的那一份儿。”厉秣缓缓道出这个情况,跟着文森特走到一个类似后花园地方的门口。
“克顿夫人跟贝拉德蒙伯爵夫人是王不见王,伯爵夫人在主持舞会,克顿夫人就绝对不会跟她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可她已故的丈夫和德蒙伯爵有来往,她又不能不来。所以一般都会在这个小花园里休息,”他又贱兮兮的补充了句,“或者幽会。”
“我就不陪你过去了,”文森特功成身退,脱帽致意,还挤弄着眼,“衷心祝愿哈特男爵大人度过一个难忘而愉快的夜晚。”
厉秣望着被大片粉紫色千鸟草掩映的精致小庭院,一丛青竹在雕花铁艺的煤油灯的映照下投过来一片影影绰绰,身后的大厅换了一首缓慢沉郁的曲子,一切都显得那么……小说式的浪漫和神秘。
可他本来就在小说里不是么,独自一人,凭着想要回到现实世界的一心孤勇,只能不断向前行进。
整整已经戴的很正的领结,他大步踩上各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向花园中央的凉亭走去。
凉亭四周遮上了轻薄的纱幔,看不太分明。里面坐着一位相比西方人体态略有娇小的妇人,围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毛皮披肩来抵御这初夏傍晚的凉意,风撩起飘摇的布料的一角,那位女士指尖在石质圆桌上不知描摹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瞥。
厉秣听到自己下意识的抽了一口气。
那位夫人,不,分明还是少女样貌的简·多萝西·克顿站起身来,撩开帘子,走出小亭子。白净的脸上两只深邃黝黑眼睛格外夺人,这才是真正钻石似的眸子呢。她的长相不顶美,却无一不妥帖,乌压压的头发上带着一顶精巧的帽子,帽檐上插着一只白色的长羽毛,一颤颤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是莫特利·哈特男爵。”清脆的声音响起。
“对,我是。”厉秣心里泛起了波澜,而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疑惑和复杂的…喜悦。
“或者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简·多萝西·克顿太太忽然一笑,露出了贝齿,和她贵妇人的身份和装扮完全不相符。“你也是A大的学生吧。”
“真没想到‘意识’会在一本书里安排两个人,刚才还真是吓了一跳。”简洵看着面前的高大男子,眨眨眼,“我是简洵,苏洵的洵。那么,在这本书里,我们合作愉快?”简洵率先伸出手。
鬼使神差的,厉秣退后一步,倾斜上身,伸出手来将简洵的手指牵过来,轻轻一吻。
居然是你啊。
真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