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久,慧远仍在聚精会神的思考着,老者却站起身来,舒活了下身体,说道:“老喽,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老夫先行睡了。”
慧远一听,方始打破沉思,问道:“不知道老施主如何称呼?”老者道:“老夫姓顾名剑成。”慧远道:“没想到顾老施主的棋艺如此精湛。”顾剑成道:“你如此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地,却是天赋极佳的很呐。”慧远道:“小僧不敢当,只是个人偏好罢了。”顾剑成道:“你棋艺如此精妙,却又为何不懂得半点武功?身为少林弟子,不习武当真是大大的不该阿。”
慧远道:“少林弟子的根本并非习武,而是参禅悟道,因此不习武也没甚么该与不该。小成者度己,大成者度人,习武无非是强身健体,舒活筋骨,进而更益于修禅罢了。不过也有不少前辈以武参禅,终成正果,自是另当别论。至于小僧不懂武功则是别有原因。”慧远遂将幼小时家生变故,寂难相救等其中缘由讲述了一遍,自是没得半句谎话。
待慧远说完,顾剑成道:“人生在世可谓世事难料,小师父不必太过伤心。”慧远道:“过了这许多年,小僧虽未忘记,却也淡了很多了。”顾剑成道:“如此正好,拿得起放得下方为男儿本色。”顾剑成见慧远已年近二十却丝毫不懂武功,又不知仇人是谁,此仇如何能报?因此只好以这般言语相劝。
慧远道:“顾老施主说的正是,小僧定当谨记于心。”顾剑成道:“老夫只是直言相劝而已,小师父不必客气。不过小师父的棋艺确是不凡,老夫也是喜爱弈棋之人,不如择日奕上几盘如何?”慧远道:“如此秒极,小僧最喜弈棋,不如就定在明日罢。”顾剑成道:“好,就定明日,咱们大奕三百回合。”说罢,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日清晨,二人早早别了农家,便即上路。这日与前几日大不相同,一路之上二人有言有语,谈笑风生,脚下也不急于赶路,随心随行。
未牌时分,二人距少林寺只有三十余里,并未急于赶去少林寺,而是在附近集镇之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客栈虽小,却是幽静的很。
晚饭过后,二人便来至客栈后院,小院中建有一座“清幽亭”,四周假山流水,繁花绿树环绕,虽不华贵艳丽,却有一番恬静、舒适之趣。二人在亭内的石桌之上燃起檀香,顿时香气缭绕,令人身心宁静,百骸舒泰。顾剑成取出彩锦棋盘与黑白棋子,二人便在这幽静异常的小院之中对弈起来。
二人每下一子都仔细斟酌,详细推敲,唯恐有丝毫疏忽而致满盘皆输,转眼过了半个时辰,棋盘之上才下了三四十枚棋子。
二人全神贯注,认真以对,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棋盘上的黑白双方局势才见明朗。但见顾剑成所执黑子一方,布局粗犷,攻守之间大开大阖,气势磅礴于棋盘之上。而慧远所执白子一方,手法细腻,行棋有如流水,棉柔缜密,于边角之中更显柔和之力。
渐至后面,二人是愈下愈慢,一局棋直下至第二日东方见白,方始奕罢。
终盘算子,慧远输掉三子。
慧远心满意足的说道:“这局棋奕得当真痛快!顾老施主的棋艺令小僧敬佩不已,小僧甘拜下风。”顾剑成道:“老夫退隐之前可是未逢敌手,万没想到如今刚出江湖便遇到小僧这般高手。小师父这般年纪竟有如此造诣,布局严谨,运棋行云流水,自始至终不骄不躁,当真是让老夫望尘莫及,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慧远道:“明明是顾老施主赢了小僧三子,是小僧技不如人才是。”顾剑成哈哈大笑道:“小师父,你真当老夫没瞧出来么?有一步小师父完全可以将老夫逼入绝境,赢上六子、七子也非难事,而小师父却故下他位,这视胜败荣辱如浮云的豁达胸襟更是世人少有,老夫更是差之远矣。”
慧远道:“阿弥陀佛,顾老施主言重了,小僧万万不敢当。”顾剑成站起身来,望着东方天际,说道:“老夫痴迷于武学和棋艺半生,今日能认识你这等年轻人,也算是上天待我不薄,老夫便将这玲珑攒玉珠棋子赠送与小师父,小师父务必收下,也算是老夫的一丝心意。”慧远见顾剑成已如此之说,态度又是坚决的很,怎好推却,便双手接过棋子,说道:“多谢顾老施主,小僧定当十分珍爱,万分保管。”
顾剑成问道:“小师父,今日便是那北方汉子约定的第十日,依你看来,那北方汉子能否胜了少林寺?”慧远不假思索的说道:“依小僧看来,定然是北方汉子败的了,小僧的几位师伯祖当真厉害的很。等顾老施主到了寺中亲眼见到,便清楚了。”顾剑成道:“若是少林寺败在北方汉子手上,你待怎样?”
慧远瞧了一眼顾剑成,说道:“小僧倒是无所谓,谁胜谁败又有何分别?只是这关乎着少林寺数百年来的声誉,想必几位师伯祖定会认真以待。”顾剑成哈哈一笑,说道:“小师父说不在乎谁输谁赢,其实内心还是希望少林寺能够技高一筹。”慧远沮丧道:“不过小僧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了。”
顾剑成喃喃道:“那也未必,凡事都无定数,也许能帮上大忙也说不定。”说罢,转身朝客房而去。慧远听得顾剑成嘀咕,却也未听清说的甚么,手捧着玲珑攒玉珠棋子回房歇息去了。
二人各自回房歇息,慧远睡了两个多时辰,醒后来至前堂却未见到顾剑成。这时,一伙计走到慧远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信笺,交给慧远道:“小师父,这是顾老先生托小的转交的。”慧远忙接过信笺,说道:“多谢施主。”说罢,将信笺打开,其上言道:
“老夫偶遇与汝,实是幸甚。相处时日虽短,却也不失人生一件快事。然要事在身,仓促而去,与汝同行,多有不便。未能秉烛长谈,颇感遗憾,他日见于宝刹,再叙别情。”
慧远看罢,嘀咕道:“这些武林人士,当真奇怪得很,怎地都喜欢不辞而别。”
慧远胡乱吃了些面便即上路,赶往少林寺。时下正值四月,艳阳高照,风清气爽,一路上又遇到不少江湖人士赶往少林寺,听其所议论之事,都是要到少林寺观看北方汉子与少林寺的比武切磋。
行至晌午,慧远已到了少室山下,远远便瞧见供来往行人歇息的“静心亭”,腿上也行的酸了,便入亭中歇息。
便在这时,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步入亭来,十八九岁年纪,一袭短衫,手执纸扇,温文儒雅,皮肤确是光滑细腻的很。
慧远一瞥眼间,竟觉得短衫少年甚为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不觉间便多瞧了几眼。短衫少年粗声粗气的说道:“呆和尚,有甚么好看的?”慧远一听,登时脸红道:“这位小施主莫怪,小僧只是瞧小施主甚是眼熟,和小僧的一位熟人颇为相像,因此······”短衫少女打断道:“哼,呆头呆脑,懒得理你。”说罢,脸朝亭外瞧去,确是诡异的笑了笑,慧远也将脸转向一边。
过了一盏茶功夫,慧远也歇得好了,起身道:“小施主,小僧先行一步了,后会有期。”说罢,出了静心亭朝少室山上行来。待慧远走后,那短衫少年也起身朝山上而行。
行了近半个时辰,慧远已登上少室山,远远望见绿树掩映中的红砖绿瓦,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暖意,脚下更是快了许多。
慧远入得寺来,便去拜见师傅明觉。明觉见慧远归来,又惊又喜,急忙问道:“慧远,你怎这时方才回来?同你一齐下山派发英雄帖的慧缘早已归来,你却跑去了哪里?”慧远数日来未见师傅,此时一见颇为激动,眼中也已湿润,将数日来所发生的一切细述了一遍。
明觉也是听得迷迷糊糊,许多事件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多亏慧远平时忠厚老实,明觉又是看着慧远长大,也便信了。
待慧远说完,明觉叹道:“阿弥陀佛,却没想到,数日来你竟经历了如此奇遇,可有犯了诸般戒律?”慧远道:“弟子谨遵师傅教诲,不敢犯丝毫戒律,只是在弟子眼前伤了几条人命,弟子却未能将其救得,深感罪孽不浅,望师傅惩罚。”
明觉沉吟了一会,说道:“罢了,这些也非你能力所能及,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便是了,诸事皆有因果,也不是强求的来的。”慧远道:“多谢师傅教诲。”说罢,又从怀中取出轩辕岸留下的锦盒和顾剑成赠予的玲珑攒玉珠棋子,说道:“师傅,弟子愚钝,不知如何处置为好?”明觉看了看两件物事,说道:“这棋子是顾施主赠送与你,也是顾施主的一番心意,又非金银财物,你且收着吧。至于这个锦盒,也许关乎甚大,为师也难以决断,待晚膳过后你去亲见掌门方丈,请方丈示下罢。”慧远说道:“多谢师傅。”说罢,又将两件物事收入怀中。
便在此时,寺中的钟声镗镗想起,钟声急促。乃是全寺戒备的讯号,明觉一听,叹道:“几十年来未曾响过这般钟声了,上一次响起还是三十二年前。慧远,随为师一同去瞧瞧罢。”说罢,率先出了禅院,快步朝寺门外而去,慧远紧跟在后面。
少林寺寺门外乃是一片甚广的空地,待二人来至寺门外时,已然聚集了二三百名僧众,左右两侧各站列五十四名少林弟子,共计一百零八名,意为一百零八罗汉,其余僧众按行辈依次排列,数名空子辈高僧站于列前,各个表情凝重。片刻之间,全寺逾千名僧人都已聚集在了寺门外。僧人虽是众多,全场确是鸦雀无声,只听得山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慧远瞧向寺门外左侧,竟站有二三百名武林人士,看衣着打扮,均是少林寺方圆几百里以内的武林人士,想是十日期限,再远的也难以赶来少林寺,否则何止二三百人,恐怕千人也不止。群豪之中竟也看到那名眼熟的短衫少年。
群豪见少林僧众如此严阵以待,也都是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性情甚是急躁的也只是耳语罢了,所说之话无外乎“是不是那北方汉子来了?”“看这阵势,应该是来了。”“总算是没白来,终于可以大开眼界了。”“别说了,少林方丈出来了。”
只听得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道:“南无释迦如来佛。”声音落处,方丈寂苦与另外四位寂字辈高僧,缓步来到寺门前,众僧人一同躬身行礼。几位寂字辈高僧均已年纪甚高,小的也有七十余岁,高的似有八十上下。方丈寂苦居中而立,身形高大,面目慈善,虽已年近八旬,精神却是矍铄的很,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
方丈寂苦面向群豪合什一礼,说道:“众位齐临少林寺,弊寺荣幸之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原谅则个。”群豪都道:“好说,好说,方丈不必客气。”
寂苦叙礼罢,气沉丹田,朗声道:“施主约定今日到弊寺一会,老衲寂苦已候多日,既已到了少室山,却又为何不到寺中一叙,是怕弊寺招待不周不成?”气吞云海,声纳百川,整个少室山都回响着寂苦的声音,这千里传音的功夫当真了得。
群豪听得方丈寂苦如此一说,颇感诧异,心下奇道:“少林方丈果然不同凡响,那北方汉子一到少室山,他便已知晓,佩服,佩服。”
其实并非众人所想那般,寂苦也没得先知先觉的能力,而是北方汉子约定十日后拜会少林寺之事早已传开,少林寺岂会不知?而此人又将中原四圣的步擎苍击败,更是不容小觑,几位寂字辈高僧亲历三十二年前的武林浩劫,此时又如何敢轻心大意?是以早安排数名少林弟子在上少室山的各处要道巡视把守,一旦发现可疑之人便向寺中报讯。
据一位巡山弟子回报,自今日晨起,便有一六旬老者在山腰处徘徊,此人紧锁双眉,意欲踌躇。寂苦与其他四位寂字辈高僧合议过后,依照弟子所描绘的身形样貌,举止神情,料想此人极有可能便是那北方汉子,只是猜想不出,为何此人在山中犹豫徘徊,一直不曾上得寺来?
几位高僧自晨钟直等到晌午,仍不见此人上得山来,始终在山腰徘徊,因此更加断定此人必是北方汉子无疑。商议过后,决定主动相迎,免得日后遭人议论,说我少林寺忒也小气怕事,遂命弟子敲响警钟,众弟子齐聚于寺门外。
寂苦话音甫歇,听得极远处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寂苦方丈亲自相迎,晚辈当真是荣幸之至。”声音自山下传来,丝丝入耳,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真切。此人每说一字,便似近了数丈,当说到“之至”二字之时,但见不远处人影一闪,一位灰衫老者已至近前,轻功造诣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