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1

李子民和黄海丽认识是入伍后的第二年夏天,那年夏天出奇的热。

李子民的入伍通知书是在高考落榜后接到的,名落孙山的心情是站在枯井里的感觉,他只能面对。接到入伍通知书时他的心情没什么起伏,也不怎么激动,只是有些许的轻松,终于可以离开“翻身街”了。

李子民上高中时受赵万里影响,一心想上大学,在那个年代有两条路可以改变命运,一是入伍当兵,二是考大学。想通过考大学来改变命运得有天赋。李子民深信可以通过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高考前他给赵万里写过一封信,尽述自己的心情:“大哥知道,我生在洪水湖的小溪滩,那个地方不通车、不通电,没有学校没有老师,是父亲背井离乡把我们带出湖滩,父亲的出发点很简单,就是要让我们有书读,能有出息。我一定要像你一样,考上大学。”没想到他满怀希望走进考场,最后差了七分名落孙山,想立志考大学改变命运的理想成了现实的虚幻。那段时间他苦闷、消沉,不知道怎么办好,是那种上够不到天,下菜不着地的虚空感觉。那时赵万里已经读大三了,赵万里劝李子民找个学校复读一年,这样学到的知识会系统一些,来年一定能成功。可李子民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决定入伍当兵,他想另寻一条奋斗之路。赵万里知道后很为李子民惋惜。

李玉璞在李子民要离开家的那天晚上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们家朝上数三代,都是靠种田打渔为生,祖祖辈辈生活在洪水湖上,没有做过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乡邻的事,更没做过愧心亏人的事。要说你奶奶是富农,那是时代造成的,你奶奶是好人,她位善良、能干,尽管她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批斗死了,可她的精神是我们老李家的传家宝。为了你们姐弟三人读书,爸爸带着全家走出湖滩。爸爸是普通工人,能做到的就是把你们养活大,能读书学点文化,剩下的路靠你们自己走。到了部队要好好干,要对得起祖宗。当兵就是保家卫国,就是准备打仗,现在是太平时期,可能没有仗打,但国与国之间也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说不定那天就翻脸动干戈了,那就得真刀真枪玩命。你要赶上这样的机会,千万不能怕死,在战场上战死那是英雄,祖宗脸上有光。如果贪生怕死做逃兵,你就是活着回来,那也是给祖宗脸上抹黑,别怪爸爸不认你。”

李玉璞的这次谈话,给了李子民很深的印象。从他记事起到高中毕业,父亲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对父亲说:“爸,儿子没能考上大学,对不起您,不过请您放心,我会珍惜每次机会的,绝不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李子民的表态让父亲很满意。在李玉璞看来,儿子是有志气的,也是有血性的,只不过还没遇到为国家卖命的机会。

李子民到了部队后,从新兵连到下连队,都是佼佼者。入伍一年后,部队把他从农场调到师司令部管理科做文书,把他送到肥城青年报社学了半年的新闻采编,学成归来后,又把他送到师教导队学了半年的军事技术,他成了全师综合素质最高的兵,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无论是步兵单兵技战术能力,还是轻重武器的使用,全师拔尖,成了示范标兵。特别是步兵三种轻武器的射击,练就了特等射手的本领。

部队文书相当于步兵班班长职务,不属于军官,部队职级安排有讲究,只有提拔成排级干部才有干部级别。但司令部管理科文书的位置很重要,自从组建独立师以来,前十二任文书都提干了,到了李子民这一任是第十三任,提干是迟早的事。可李子民做梦都没想到,他真的碰到十三点上去了。

2

李子民在肥城青年报社学习时认识了黄海丽。这年李子民十九岁,正是喜欢姑娘的年龄。

那年,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很流行,全国广播电台都在播她的评书。得知刘兰芳在肥城江淮大剧院说评书《岳飞传》,李子民极想去听。那天晚上他没穿军装,一条宽松的军裤,一件白棉布衬衫扎在裤腰里,脚穿黄球鞋,都是部队配发的服装。李子民一米八零的个头,很瘦,服装肥肥大大的,细腰长腿,看上去像个麻杆。他没票,站在剧院门口眼巴巴地想碰票的,见听评书的人都进剧院了,他心里很是着急。他出门时带了五元钱,正好够买一张票的,盼望着有人来退票。

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文化生活如饥似渴,看电影看戏,一窝蜂地上。一听说刘兰芳到肥城来说评书,那还了得,全城轰动,再有些小青年赶时髦,见刘兰芳大嫂比见爹妈还亲,剧院门口人山人海,等退票的人一片一片的,发现有人退票,一哄而上,把退票的人围堵起来,你扯我拽的,衣服都扯坏了。若是退票的人不隐匿一点,不被踩死也被扯伤。

开演的铃声已经响过两遍了,眼看没希望了,李子民走下台阶准备回去。这时有位姑娘悄悄地走到他面前轻声地说:“解放军同志,你是等退票吗?”李子民说:“是!”

“那你跟我进去吧!”李子民二话没说跟着姑娘进去了。两个人刚坐下,刘兰芳大嫂已经登台了。李子民心情怡然,真是太巧了,想听书飞来一张票,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头脑有点复杂,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心里很紧张。他坐得板板正正的,两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副军人坐姿,两个多小时几乎没改变姿态。一场评书听下来,懵懵懂懂的,不知刘兰芳大嫂说了什么,也没看清身边姑娘的形容,更没敢跟人家搭讪。

散场后李子民掏出攥得皱巴巴的五元钱递过去:“谢谢同学,这是票钱,你收好。”姑娘说:“我不要你的钱。”李子民坚持道:“那怎么行,钱你一定要收下,再说了,这戏票也是挺贵的。”姑娘说:“没关系,这张票是我爸爸的,他因为有事没能来,我看等退票的人太多,害怕吃亏,看你是解放军,所以就邀你一起进去,我还得感谢你呢!”李子民疑惑地问:“我没穿军装,你怎么知道我是解放军?”姑娘说:“看你这身装束,只有解放军才有的。”李子民这时才敢正眼看姑娘的容貌。姑娘眉目细巧,脸庞白净,扎两只短辫,穿白的确良短袖衫,素面清纯,天然妙目。

李子民不敢多看,忙说:“你真是好眼力,我就是当兵的。”姑娘笑了:“不是啦,我爸爸也是当兵的,看眼熟了呗。”李子民很感动,不是因为巧遇了一位美丽的姑娘,而是因为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被姑娘信任,这感觉太好了。姑娘说:“这样吧!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给你个任务。”李子民说:“请吩咐。”姑娘笑笑:“态度不错,送我回家,可以吗?”李子民立刻挺直了腰杆:“没问题。”

两个人并肩而行,天空突然飘起小雨,他们加快步伐。李子民发现姑娘与自己走的是同一方向,他不敢多问,随姑娘一路小跑。姑娘说:“我进前面的大院就到家了,你的任务完成了。”李子民说:“我也住在里面。”姑娘站住了,盯着李子民说:“是吗?你是省军区哪个部门的?”李子民说:“我是独立师司令部的战士,在肥城青年报社学习,临时住在省军区招待所。”姑娘兴奋了:“真巧,你叫什么名字?”李子民说:“我叫李子民,是独立师司令部管理科文书。”姑娘说:“我叫黄海丽,大学没考上,赋闲在家。”李子民说:“真是不幸,我们同命相连,好好复习,来年再考。”黄海丽说:“我爸爸也是这么劝我的,可我想当兵。”李子民说:“女孩子当兵不容易,我们那里只有县市领导的女儿才有机会当兵。”黄海丽笑着说:“对我来讲,当兵很容易呀!如果我当兵了,去你们独立师怎么样?”李子民高兴地说:“那当然好啊!我们师部有个女兵班,师医院有很多女医生女护士,可神气了。”黄海丽与李子民握手:“好!一言为定。”李子民心想这姑娘真不简单,说当兵就能当兵。

3

这年冬天,黄海丽当兵来到了省军区独立师通信连话务班,做了一名通信兵,后来借调到师司令部管理科做打字员,与李子民座对面桌,两个青涩的小青年走到了一起。有了前面的一面之缘,他们相处的情投意合,眼神充满爱意,话语饱含柔情,却不能直言表白,军队有规定,战士不准谈恋爱,他们只能把情感深深地藏在心里,融在青春的血液中。

入伍第三年,学了一身本事的李子民填报了提干政审表,师政治部正准备下文任命时,中央军委下达了裁军一百万的命令,部队停止从士兵中提拔干部。黄海丽得到了消息,她悄悄地将消息告诉了李子民。

那天早晨出操,李子民和黄海丽早早到了,师部本来有个女兵班是单独居住训练的,黄海丽借调到师司令部管理科,就与司令部的干部战士一起出操。司令部这边出操比较正规,因为师长、副师长、参谋长、副参谋长都在出操队列中,所以司令部的参谋、科长们都不敢怠慢。七十年代后期的部队,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混乱中走出来,军事训练正在上正轨,部队训练抓得很紧。早操收操后,队伍解散,黄海丽悄悄拉了李子民一下,两人有意走到了后面。黄海丽说:“有个坏消息,咱们独立师可能要裁掉。”

李子民云里雾里的没听明白黄海丽的话:“裁掉是什么意思。”黄海丽看看旁边没人轻声地说:“军委决定,裁军一百万,先期裁掉铁道兵部队和‘小三线’的十三个独立师,我们独立师在裁军序列中,你没看见早晨出操时师长的表情不一样吗?”李子民愣住了:“从哪得到的消息?”黄海丽说:“别问了,消息绝对可靠。”李子民抱有最后的希望:“什么时间执行?”其实他希望军委下达裁军命令能晚一点,这样,他的提干命令就可以下达了。黄海丽说:“昨晚零时,军委命令已经下达。听说第一道命令就是停止从士兵中提拔干部,停止所有排级以上干部调动。”

李子民明白了,黄海丽的消息是准确的,她父亲是省军区副司令员,就是有点煞气透风的消息也有情可原。李子民回想一下今天早晨师长的表情,严肃、冷峻,脸子拉得很长,再想想机要科长的表情也有点不对劲。部队所有绝密电文和命令,首先知道的是机要员和机要科长,部队有什么行动,看看机要科长的表情就知道了,估计昨晚省军区的命令已经从机要科传到师长手里了。这消息也太残酷了,给李子民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冰凉。昨天晚上副参谋长还对他说:“小李,你的提干已经定下来了,政治部那边等主任回来就研究,就这两天的事了。”副参谋长是山东鲁西南人,说话办事极爽快。李子民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从当兵第一天起,他就暗自下定决心,要混出个人样来光宗耀祖。他抱着当将军的梦想,刻苦训练,认真学习,大事小事抢着干,练就了一身真本领,就等着提干大展身手了。

李子民呆呆地遥望着东方,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嫣红嫣红的。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可天底下留给自己的路却如此难走,自己的理想,远大的抱负,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了泡影,此时他才真正理解黄粱美梦的含义。摆在李子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卷铺盖走人,回家找个厂子做工人去,或者再复习考学。

其实,李子民还有一条路好走,可以不退伍,继续留在部队当兵。省军区独立师撤编后,组建一个独立营,师副参谋长明确告诉他可以留下来,但没有提干的希望,有转志愿兵的机会。到底是走是留,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黄海丽为这事背地里流了好几次泪,苦口婆心地劝他留下。黄海丽说:“你只要留下,会有机会的。”李子民表情沉重地说:“我有个朋友大哥叫赵万里,小时候一直跟在他后面玩,我来当兵之前,他极力劝我复习考大学。他说部队不缺少我这样的兵,社会上缺少有知识有能力的大学生。当时我没听他的话,现在看来,万里大哥的话是对的,考大学这条路非走不可。”黄海丽说:“你留下来可以转志愿兵,转业可以留在肥城。再说了,在部队也一样可以考军校。”李子民说:“我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出路?”黄海丽生气了:“子民,你不要死脑筋好不好?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要我怎么说白?”黄海丽是真诚的,没有丁点虚伪。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说破,但他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师司令部管理科只有四五个战士,与干部在一个食堂吃饭,每个月发固定的饭菜票,李子民饭量大,黄海丽就把自己的饭菜票悄悄地给李子民。他俩共种一畦菜地,每年夏季种两墒西红柿,中午下班去食堂总是到地里把熟的西红柿扫荡一遍,一边向食堂走一边吃,那种情谊,不光是眉目传情,那是心心相印的感情,是打心眼里发出的爱慕。

李子民相信黄海丽有能力让他留下来转志愿兵。她家就她一个宝贝闺女,父亲疼爱她如掌上明珠,师长和他父亲是老战友,只要他父亲说一句话,事情就办成了。可李子民觉得那是寄人篱下,是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他的自尊心在命运将要发生转折的时候起了作用,他坚持退伍回清江。他对黄海丽说:“路要靠自己走,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我李子民走的路。”黄海丽听了这话心凉了:“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实现你的抱负也好,理想也罢,为什么非要回清江?在肥城你有多大的抱负和理想实现不了?你要怕沾我爸爸光,怕人口舌,你就自己奋斗,我等你。”

“那不一样。”李子民态度坚决,义无反顾:“如果我能考上肥城工业大学,我来找你,三年后如果没有我的消息,你就不要等我了。”黄海丽哭了:“子民,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这一别,李子民再也没能回到肥城。

李子民想,如果自己是成熟的男人,如果没有那点可怜的自尊,如果没有那点妄自菲薄的血性,也许早就和那些城里人平起平坐喝咖啡了,也许就不会付出这么多的政治资本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些能说得清吗?李子民要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改变自己的命运,证明自己的价值,降低与黄海丽家庭的差别,以便守住自尊,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如果当初离开翻身街是为了曲线救己的话,那么这次退伍回家,只有一条苦苦拼争的路。多少年后他才明白,这些虚妄之想是多么幼稚,差别永远是差别,靠自己努力去改变的是现在和今后的处境,自己永远是工人的儿子,这个标签永远抹不去。

当李子民脚踏实地站在自家门口时,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才感觉到,那永远不变的太阳真真实实地在头顶上烤着。

4

退伍回家后,李子民没给黄海丽写过一封信,没打过一次电话。他在家复习了一年,到了第二年参加高考时,母亲发话了:“儿呀!我和你爸快六十的人了,我们也想抱孙子,你不要整日埋在书本里,书里能有你媳妇吗?能有我孙子吗?”这是天下母亲共同的心愿,李玉璞却不这么想,他一心一意要让儿子考学,不管怎么说,儿子愿意考就考,范进中举都多大了?结婚生子那是以后的事,男人就应当先立业后成家。

高考前一天,李子民去运河边芦苇地看书,运河两岸长满了芦苇,把河岸包裹得非常美丽。运河水缓缓流淌,太阳照在河面上,泛起鳞鳞波光,无数个光点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形成一个个光环。李子民想,哪个光环是属于我的?他想上大学都快想疯了,以至于进入了梦幻的境地,长时间不能清醒。

李子民躺在草地上,享受着阳光。人啊!如果能天天躺在这里享受阳光,那才叫幸福,转念又想,那不一定,要是整日躺在这里享受阳光,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李子民记得奶奶在世时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吃苦来了,在天堂不好好干活,就被贬下凡了,下凡就得受罪。”按照奶奶的话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吃苦受罪的。

李子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抽痛。他赶紧回忆早上吃了什么,早饭吃了两碗玉米稀饭、三个山芋,看来是山芋吃多了。老辈人说:“头痛烧把纸,肚痛屙泡屎。”他信这句话。李子民赶紧松了裤带,在运河边的芦苇地屙了一泡屎,顿时觉得肚子轻松多了。事毕,李子民才发现没带手纸,赶紧在书包里翻,除了几本书,再也找不到能用来救急的纸张了。书本是他的命根子,一张也舍不得撕。此时,他发现旁边有一张废纸,他小心地捡起来,展开一看,是一张从数学书刊上撕下来的书页,已被人擦过屁股尿,上面有四道数学题。李子民感到好奇,那几年高考复习资料稀缺,哪有人肯把数学复习资料撕下来擦屁股的?看了一会数学题,上面的四道题他只会做一题,还有三题做不上来。一年复习下来他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了,见了数学题目就做,做不上来就得去弄明白。他不想丢了这张废纸,上面的三道数学题是一定要弄懂的,他细心地将张废纸叠好,撇了一根芦苇,一掰两瓣,刮了屁股,起身走人。

第二天考试,李子民下午去看了考场,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三道数学题,老觉得能考到。其实,那时只要是弄不懂的题目他都觉得能考到,已经到了神经质地步。看了考场,李子民去找了高中的数学老师,那位老师姓翟,个子高高的,虾腰,头低着走路,整日不苟言笑,严肃地像拿破仑,学生都叫他大翟老师。见到李子民,翟老师愣神了好长时间。李子民却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叫了一声:“翟老师好。”他点点头说:“你不是当兵去了吗?”李子民说:“国家裁军,部队撤编,退伍了。”

“哦!准备参加高考?”

“是。”

“好好考,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大专也行。”

李子民听了这话,心里很不受用。我怎么就考不上大学了?可他不能表现出不快,翟老师的性格不允许学生和他顶嘴,得顺着他说话:“是,我一定好好考。”李子民双手递上誊写干净的数学题。翟老师看了一会不言语,皱着眉头问李子民:“从哪儿弄来的题目?”李子民压根不敢说是捡的擦屁股纸上的。

“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不会做。”

“知道你不会,要会做你就不来找我。”翟老师又看了一会题目,眉毛皱得更紧了。李子民知道大翟老师也遇上难题了。

“这题目太深,不一定考到,你钻牛角尖干什么?”翟老师说。

李子民心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弄会它,要真的考到,那我不后悔一辈子吗?他被高考折磨的快要疯了,他太想成功了。父母亲年事已高,大姐初中毕业就进厂子了,二姐李子没考上大学远走上海,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不吃馒头争口气。母亲再三提醒他说:“儿啊!什么命,命中定,要是考不上咱就认命吧!赶紧找个厂子上班,找个姑娘结婚。”母亲已经悄悄托人在翻身街踅摸姑娘了。李子民不敢想今后会是什么样子,可有一点是清楚的,只要考不上大学,找厂子上班就是他的出路,然后是娶媳妇成家生孩子,再然后,李子民不敢朝下想了。没有退路了,就是拼死拼活也得考个学校,有时候认死理,一条路走到黑,也不一定是坏事。

李子民像驴桩一样倔强地立在翟老师面前,翟老师见他如此坚决,缓和口气说:“你先回去,晚上来,这几道题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晚上,李子民早早就在翟老师家门口等了,翟老师解好题目又详细地给他上了一课:“你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呵!据我分析,这几道题考不到,你不要耽误时间了。”

那一夜,李子民几乎没合眼。眼前老是出现父亲的影子,出现他赤膊在农机厂翻沙的场景,炉火把父亲的身体烤得黝黑,汗水顺着佝偻的肩背流下来,湿透了裤腰。李子民从记事起,父亲的脸堂就是酱褐色,每次发愁时,父亲就静静地蹲在门台石上吸烟,看着街上的行人,眉头皱成了“川”字,只要父亲愁眉不展,李子民便知道家里又遇到难迈的坎了。上小学时,家里靠父亲一人的工资过活,母亲艰难地打理着紧巴巴的日子。上初中时,李子民与同学相比更加相形见绌。一套远房亲戚送的黄军装,他整整穿了初中和高中四年时间,同学们都叫他国民党匪军。期间,赵万里大哥还给他几套衣服穿了。穷人有穷人的志向,李子民的思想在一次次的困难和失败中日臻成熟,他的脾性也变得倔强而坚韧。

一切都如此现实,转了一圈的李子民又站在了翻身街上,这就是命吗?他迷迷糊糊半醒半睡到天亮,脑袋懵懵懂懂的,他用自来水冲了个冷水澡,强迫自己精神起来。母亲在他临出门时给他一元钱:“我儿今天赶考,买点好吃的。”他到街上小饭摊上,用一元钱买了两碗阳春面吞下去,马上觉得胃里好受多了,人也有了精气神。

李子民走进考场,心里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自己都恨自己,怎么说也是经过风雨的人,心理素质怎么如此差的?他提前十五分钟进了考场,坐在位置上还是无法平静,在开考前十分钟,他走出考场,在厕所里猛抽自己脸,不住地骂自己不是东西,骂自己没出息。打了两下,还真觉得好多了。再次进入考场,试卷已经发下来了,坐下后顿时平静下来。

前两门考完,感觉还好,不是十分有把握。等到考数学时,他惶惶不安。数学是他的弱项,基础太差,当兵前的那次考试就是在数学上败下阵的,他平时在数学上下的工夫最大,可总是不见长进。正如翟老师说的:“你没有数学脑细胞,你下死力也没用。”翟老师的话太让他失望了,不是对翟老师失望,是对自己失望。如果翟老师能鼓励他两句也好呵!可他就是实话实说,弄得李子民心灰意冷,没有一丝信心。

监考老师把试卷放在李子民面前,他还没缓过神来,也许是看他眼神不对,监考老师把试卷放下后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事吧?”李子民僵硬地点点头:“没事。”说话间脑门上的汗珠子已经下来了。他害怕考数学已经深入到骨髓里了,还没看试卷就心慌意乱了。在部队时,他把第一次考大学时吓得跑厕所的情形说给黄海丽听,黄海丽听了哈哈大笑:“看来你做不了‘地下党’,心理素质不行,经不起敌人恐吓的,成不了舍身取义的英雄。”

李子民在愣神时反而想明白了,数学考不好也没关系,反正前三门考得还算可以,大学上不了,能考个大专、中专也行,已经这样了,紧张也没用。这么一想反而觉得心情好些了,他迅速展开试卷,从后面朝前面看。试卷占分高的题目都在最后,后面的题目如果会做,那基本上就没问题了。看试卷时他瞪大了眼睛,嘴张得像蟹窟。他惊奇地发现,在芦苇地里捡的那张被人用来擦屁股的废纸上的四道题目,竟然在试卷上出现了三题,占了四十分。那时数学卷子才一百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没错,题型一样,连数字都一样。李子民激动地流下了泪水,真是天意呀!竟有这样巧合的事。他想翟老师看到试卷一定会认为自己得了高人得指点,要不怎么会如此巧合的?

监考老师走过来拍拍李子民肩膀,轻声地说:“平静点,不会做就不做吧!别难过,这样会影响别人考试的。”监考老师哪里知道李子民的心情呀!他这是喜极而泣。李子民是全考场第一个交卷的。那位监考老师看了他的试卷,吃惊地说:“你会做还哭什么?真是奇怪!”李子民笑笑说:“流泪不一定是悲苦事。”

这一年,李子民顺利地拿到了华东工业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学建筑设计专业。接到入学通知书时他却高兴不起来。考完试后他填报了两所学校,一所是事先与黄海丽约好的肥城工业大学,一所是保底的华东工业学院,不知怎么就被华东工业学院录取了。与黄海丽在肥城工业大学汇合的愿望破灭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复习了,只好去上这所保底大学。

李玉璞拿着儿子那张烫金的大学入学通知书,两手颤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眼里生出泪水。他仰天大吼一声:“老天不负我儿呀!老李家终于出文化人了。”

打从李子民背起书包上学那天起,李玉璞就对儿子说:“咱家以前有个家谱,那上面连个秀才都没有,从清朝开始,家族中都是目不识丁的渔民和农民。你是家族中唯一上学的男人,一定要给祖宗长脸。”

卑微的身世,贫困的家庭,造就了李子民自卑而倔强的性格,让他没有勇气走进黄海丽的家门,连心爱的姑娘都不敢去爱。可他不甘心,不想认命。

李玉璞擦去泪水,大声吆喝女儿李子梅:“子梅,快!快去买鞭炮,多买些,再打二斤肉家来包饺子,咱也庆贺庆贺。”

鞭炮声在翻身街炸响。自从隋炀帝挖通邗沟开通运河,到了清朝末年才形成了黄浦居民区,历朝历代的人文之事无从考证,但自从李玉璞搬到黄浦居民区,从翻身街走出的大学生总共两人,一位是自己的徒弟赵万里,另一位是自己的儿子李子民。

翻身街的街坊邻居知道老李家儿子考上大学,都“啧啧”赞叹,纷纷上门道喜,李玉璞为了感谢老亲四邻,拼上一个月工资,请亲朋好友和街坊四邻来家喝了一顿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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