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里里外外装点一新,换了春联便要贴门神,大门上的春联门神更是一家的门面,因而特别重视。
孙少恩提着之前的提篮去供奉的家堂那里磕头上香,先把神仙和先人请到家后才贴大门门神,不然门神是不许进门的。
把家门两边的旧春联一下一下的撕掉,并用抹布仔细擦干净。
梅蕊手拿着那些稍微褪了色的旧对联,扼腕叹息,这宅子是新盖的,刚掀下来的春联还半新着呢!扔了怪可惜。
见她一副被割去心头肉的样子实在好笑,孙少恩满不在乎的安慰道,“梅子姐,不要舍不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梅蕊想想也是,顺手将换下来的春联、门神塞进灶膛里烧掉了。
等她出了屋,孙少恩便将敞开的大门合上,梯子竖起靠在一侧门,并请梅蕊在下边扶稳。
抓着沾有糨子的刷子,小心翼翼的爬上梯子,到了适合高度后,右手刷刷两下,糨糊均匀涂在门上。
在下边的梅蕊恰时递上门神,指挥她如何固定。
孙少恩轻轻地举起手里的年画,先是将顶端贴好,双手两指沿着两边往下拉直,又比划了下,向下边的人询问道,“这样行不行?”
梅蕊仰着脖子,一手扶好梯子,一手指正道,“右手边低了些许”
孙少恩配合地右手往上提了提,“这样如何?”
梅蕊往后退了小半步审视片刻才笑道,“高过头了”
默默的再往下扯低小许,“这样呢?
“歪了,村头歪到村尾了”
孙少恩回头满脸疑惑的看了眼梅蕊,整张年画一把掀开,自觉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不再询问她,一个劲的贴了上去,嘴里还嘀咕着这会够正了。
见她马虎贴上,梅蕊及时出声阻止,“还歪着呢!”
孙少恩无动于衷,甚至双手抚平又加了力道压稳。
这人竟然忽视她,梅蕊一时气急,说她鼻大遮眼,每个眼力劲。
孙少恩只觉心累,险些气馁的瘫软在梯子。最怕恼了她,又听梅子姐的指挥,一时抬右手,一时抬左手,到了最后,竟然懵了,不知左右。
村子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孙少恩还在那时不时的‘右一点,左一点’,两只爪子被染得通红,她算是看出来了,梅子姐在耍她呢!
知晓了她小心思,往下一看又见到她低着头还继续念叨着,右边太低了,左边又太高了,孙少恩一时气疯,脏了的手揪着自个头发,不由啊啊大喊,尖叫声划破了村庄的平静。
梅蕊抬头看傻了眼,见她入了魔的癫狂,两手不扶着一处,恐她不幸跌落,连忙喝她下来。
发泄一通,气稍平,孙少恩不管不顾的从梯子上蹦下来,手里的年画往梅蕊怀里一塞,黑着脸走到一边闷坐着。
观她脸色,梅蕊自是晓得她到底真生气了,到了自个爬上去贴的时候,才发现身长真心是硬伤,垫着脚尖都够不着。
这活儿还真得靠生闷气那人,梅蕊小心从梯子滑下,腆着脸求孙少恩,尽可能的抬高她讨她欢喜,说这活儿没了她是完成不了,但言语间多少责怪她,说她方才不应该不听取她意见。
孙少恩听了简直气笑,梅子姐当真小心眼,但也知这门神是守住门户的,有大小恶鬼不敢入门为害的功效,因此不敢半点马虎,再次爬上梯子。
这会儿梅蕊是半句话不敢说,嘴巴捂得实实的,即便贴得歪到了青石镇,也不敢指正。
门神贴好了,象征着门神两只眼睛的灯笼也是少不得的,梅蕊从屋里提着两只她亲手做的灯笼递给孙少恩。
圆鼓鼓的大红灯笼,里边忽而摇曳一下的烛光,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使人心暖。
描绘着鸟语花香的灯笼,孙少恩是爱不释手,转动了一圈,不经意间见到梅蕊亲手挥写的‘孙府’二字,一时间不由怔住。
其实她不曾计较这是孙家或是梅家,是她娶了还是嫁了,但当梅蕊做出这一举动,承认了嫁给了她,承认了这是孙府的时候,她内心是感动的。
“傻愣住干啥?这还有一只,挂好了再慢慢看”
孙少恩咧开嘴傻笑,之前的一丝怒气早见了鬼,手脚麻利的将灯笼悬挂在屋檐下,再接过另一个挂好。
全部忙妥当后,孙少恩大大松了口气,将梯子搬回茅屋里,又点燃了几个炮仗丢到门外,而梅蕊早掩耳躲屋里去了。
门口贴上散发着墨香的鲜红鲜红的门对,在阵阵爆竹声中,红艳艳的门对衬着红亮亮的灯笼更增添了过年除旧迎新的喜庆气氛。
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吃代表着岁岁团圆的年夜饭。晚饭丰富有余,忙活了一长年的酬劳,似乎都做到了这顿饭里。
年夜饭少不了代表着年年有余的清蒸鱼,寓意红红火火的红烧肉,俗称菜头﹙好彩头﹚的萝卜,刚风干的腊肉,一大盘白砍鸡……
沐浴出来的孙少恩见着满满的一桌酒菜,不由心动,趁梅蕊不曾注意,赤手抓了一鸡脚便往嘴里送。
她不晓得梅蕊时刻在她身上留了心眼,见了急忙夺下,却不像往常那般骂她,好声好气说道,“这鸡头鸡脚不许吃,要吃须得到了年初五”
孙少恩并不过于计较,持了筷子,夹了一片腊肉吃。
滋滋泛油光的腊肉,浓郁咸香的口味儿,又经梅蕊的手炒出来的,更是沁入心扉,当真应了那句东家煮腊肉,西家屋内香。
孙少恩想起腊肉是自个腌制的,好不得意,嘴巴动得快,一口大白牙咬的贼响,那个满足,“梅子姐,明年开春,咱家养两头大猪,腌制的腊肉,一长年都吃不完”
平时吃的虽不至于脑满肠肥,膏腴得很,但也不缺衣少食,因此不像别的穷苦人家一般,攒着胃口,大年夜猛吃一顿。梅蕊只每盘都捡了些,细细品尝,听她说的不由好笑,放许久的腊肉不得坏了。见她吃的猴急,微微皱了眉头,忙劝道,“把饭咽下再说话,莫噎着”
那鼓鼓的腮帮子、油亮的小圆嘴,梅蕊见了又异常好笑,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上前咬两口,纤指却鬼使神差的先一步戳了一下。
噗的一声,腮帮子瞬间漏气瘪了下去,未来得及咽下的饭渣自然喷出,华丽落下八仙桌上。
梅蕊夹菜的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的夹起一小块青椒往嘴里送,细嚼慢咽,丝毫不发出一点声音。
正吃在兴头上呢!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啪一响,孙少恩气呼呼的把碗搁在桌上,“你……”
“你这是作甚?饭不好好吃?”柳眉一挑,两眼一瞪,绝口不提自己之前的一戳。
“刚才你……”嘴巴一扁,想义正言辞指责梅子姐一番。
“方才你脸上有饭粒”直截了当,堵了她话。
之前无心之举,梅蕊亦觉无奈又甚惊奇,自从遇见,自从身心交付,曾经冷冷清清的性子便不再,想逗弄她,欺负她,蹂*躏她,甚至与她一起胡闹,看她急,看她憋屈,看她敢怒不敢言,想一辈子如此,一辈子相好。
“……”些许怀疑,想起往日梅子姐常常细心照顾她,又忆起今早体贴温柔的帮她备好衣服便信了十分。这喜庆日子像方才那般,吼人家,确实是不该,孙少恩心里不大自然。
瞧她那可怜见的,梅蕊心里一软,刚才故意板着的脸也完全松懈下来,“来,趁热吃,凉了便不好吃了”
“哦”脸上一喜,扯出一抹笑来,忙端起大瓦碗。
即便饭菜被喷过,孙少恩依旧吃得极有滋味,仿佛之前一幕不曾发生。
吃的人喜欢,下厨的人自是欢喜。大圆脸这种不挑食,吃嘛嘛香,小猪儿似的好养活,梅蕊欣慰非常,这人能与她同甘又能共苦,她一直都知道的。
“梅子姐,明年我会割好多猪草,还要种好多番薯……”孙少恩讨好着、计划着来年耕作、养殖,双手比划着,越说越兴奋。
二十年来,命运的作弄,怨过、恨过、妥协过……,如今,终于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规划自己的未来……,如此种种,无论是作为未出嫁的黄花闺女,还是嫁作他人妇时,都不曾参与其中,这还是头次,梅蕊静静听着,对于自己的小日子,也愈发有盼头,越有信心过好。
“对了,过完年后,要赶紧到镇上选两头生猛的猪仔”默默听着的人忍不住出声打断。
“前不久林大娘家的母猪下了一窝幼崽,到时咱们要两头回来养便是”
自打麻将,结交数个牌友后,对于村里大小事,孙少恩都摸得清清楚楚,上到哪家猫叫*春,中到母猪配种,下到母鸡下蛋……,这般‘不出户知天下’的本事,便是土生土长在山河村的梅蕊也是自叹不如。
“哦?大娘家不留下来自个养?”
“林大哥说了他家猪圈不够,养不下,他家的母猪也是厉害,一生就十二个猪仔,都养活了的,咱到时候随便挑,反正他家也琢磨着拉到镇上去卖的”
“既然如此,那是极好的,不过咱不贪这点便宜,要照镇上的价钱把银子结了,到时喊有经验的大娘替咱挑两只好养活的”
“好好好!定叫他家不亏,咱家也划算”孙少恩都一一应下。
……
年夜饭大多都是慢慢地吃,从掌灯时分入席到此时,已过了个把时辰。
梅蕊放下筷子,执壶斟了小半杯屠苏酒递给孙少恩。
喝屠苏酒最是讲究,须得从年少的饮起,年纪较长的在后,逐人饮少许。
孙少恩右手端杯饮酒,眼睛依然瞅着桌上的饭菜。
梅蕊见着险些笑出声,都吃了许久也不怕吃撑了,到底珍贵她的身体,只准她喝小半口。
这屠苏酒是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邪除祟的好东西,虽不甚好酒,梅蕊接过酒杯也抿了几口,直至酒杯滴酒不剩。
拖拖拉拉的,孙少恩吃到饭菜都冻上了,梅蕊便着手撤下。
收拾罢了碗筷,灶台上响起了一阵紧锣密鼓,梅蕊又忙着剁馅了。
先用斜刀片肉,再横刀切段,然后以排刀将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剁为细细的肉茸。
碎肉放入剁碎的葱姜,加食盐、花生油搅拌,调好后一并倒入切碎的白菜馅拌均匀。
这白菜经霜又窖藏之后,叶子依然晶润如羊脂,亮白似冬雪,咬一口,爽爽地脆,凉凉地甜,特有口感。
等包饺子时,两人齐上阵。
梅蕊将面团揉搓成擀杖一般粗细的长条,再用手揪下大小均匀的小块儿。
孙少恩见了手痒痒,抓起一个撒了少许干粉的剂子,在两手心之间搓成圆球,再搁桌上,用掌面往下一摁,成了柿饼一样扁扁圆圆的。
见她摁剂子好似捏泥巴般好玩,梅蕊嘴角翘得老高,心里愉悦难以言说,拾起她擀的面皮观看一番,只见中间略厚,周边稍薄,同她掌面一般大小。
一对巧手一边捏压,一边旋转,直至将孙少恩擀的面皮捏成碗状。以筷子夹了馅料,搁在面皮的中心,将其对折为半圆形,右手拇指向外轻推面皮内侧,食指则将外侧摺出好看的波纹。
梅蕊包的饺子个头不小,人都说,年夜的饺子包的个头大,主户养的猪长的就会肥壮。不管灵不灵,打算明年养两头猪的,所以今年的这顿饺子都包的比寻常大许多。
“我最喜欢你的大辫子,你爱看我傻笑的样子……我们一定相爱一辈子,你永远是我的小娘子……记得过年一起包饺子,一起喝水用的茶缸子……你笑我变成了老头子,我笑你变成了老婆子,心里念着彼此的名字”这首庞龙的《幸福的两口子》,孙少恩唱得十分应景。
大胆直白的词儿,何尝不是最甜蜜的承若,梅蕊听着曲儿,双手愈发灵活,包的饺子放了一排排,又排成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