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寂静,相较于明帝奄奄一息的生命,其他事都可以暂时忽略。
宋兴书挥挥手,让在龙床前服侍的宫女走开,他亲自拿帕子浸了浸水拧干,帮明帝拭去额头的汗珠。明帝的样子很痛苦,眉头紧锁,仿佛沉浸在噩梦中难以出来。
“有法子缓减陛下的病痛吗?”他转身问沈月华。
沈月华无奈地摇头道:“微臣已尽力。”
宋兴书也料到了这回答,他虽然与沈月华相识不久,但知道这个女子如非必要绝不说谎话,她说尽力,就一定没有另外的办法。
明帝虽然铁血,但也是人。
他将大儿子毒晕,又将二儿子以莫须有的罪名贬为庶人,只为了成全他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国家最后的扶持。他的心就像一根早就绷紧到极限的弦,而圆玉公主的死成为崩断的最后一丝力量。
原本,明帝还想撑到大陈成为属国,还想扛起亡国的骂名。
但因圆玉公主的死,这一切都被提前了,明帝终究敌不过命运。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顾呈瑜的劝说下,沈月华靠在他肩膀渐渐入了睡。累得都做不了梦,睡不安稳,只担心明帝会突然逝去。正如宋兴书怀疑的,此刻明帝驾崩对大局无疑是好的,但大概是明帝当日的真情流露,沈月华觉得这位老人并不像往常那般遥远,他就是一般人,有着一般人的喜怒哀乐。
竟有了类似友情的不舍。
真是神奇,前世的她怎会料到今生会有这些奇遇?沈月华将手附上顾呈瑜的手背,那颗不安的心慢慢地稳了下来。
顾呈瑜用另一只手解下披风给沈月华披上,担心她着凉。见她真正地熟睡了之后,他才看向宋兴书,眉目冷淡:“有些话不得不讲,本太子顾不得你的心思。”
听到顾呈瑜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语气,宋兴书心中还是略微一沉,他立刻作揖道:“方才是我的失误,还请殿下谅解。”
不过顾呈瑜却没有一点谅解的念头,因为宋兴书吼的人可是沈月华。
这个他连重话都不忍说的女子,竟被宋兴书在他面前怀疑斥责,顾呈瑜不爽,极其不爽。
“若明帝一睡不醒,你可能保证完全接管了大陈?”他说话不留情面,俊美的脸上还有怒火残存。
宋兴书静下心来,把朝堂局势和京城暗涌都完整地考虑了一番,沉重地叹气:“难。”
“这就是了,免不了有人兴风作浪。你现今还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些事得从长计议。”他直直地盯着宋兴书,“你得完全倚重我。”
借用大齐的力量,相当于将大齐的势力根植入陈国。
这是明帝想要的吗?
宋兴书很确定,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但时局如此,若他不应下顾呈瑜,明帝呕心沥血的计划就会全部付诸东流。
正在他思索之际,外面吵吵嚷嚷了起来。
有女子凄厉的嘶吼声响起——“让开!狗奴才都让开!”
虽然她因为激愤高亢而变了音,但在座的人谁听不出来?这声音无疑是原应该被软禁在宫内的皇后。沈月华眉头皱了皱,缓缓睁开了眼。
小憩片刻已经驱散了不少疲累,她眼睛迷蒙,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困倦。
“王爷,不能再让她这样吵。”
沈月华起身:“我来照顾陛下,请务必让她闭嘴。”
以明帝现在比纸板还薄弱的身子,着实再不能经受一点儿刺激了。
宋兴书点头,他走出去,殿外刚消停了会儿,却不料皇后还能很快地闯进殿内。围着她阻拦的一圈儿太监连连后退,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
沈月华回头,没想到皇后竟能对自己这么狠。
她拿簪子抵住脖颈,尖锐的簪子已经将肌肤刺破,血从雪白的脖子浸湿衣襟,颇为触目惊心。她脸上带着绝然的表情,连死都不怕的人,想必没人能阻挡住她。
更何况她还是一国之后,宋兴书是真奈她不得。
“玉儿在哪里?!”她转而用簪子做凶器,使劲挥舞,让周围的小太监都远了些。
宋兴书吩咐小太监们都让开,这样殿内也不会太乱糟糟,他皱眉道:“皇后请冷静下来,公主并没有死,她被抬过来时还有一点气息。”
“所以呢?”皇后激动地盯着宋兴书。
“这里有我,自然是将她的命留住了。”沈月华面不改色,为今之计是要尽快稳住皇后,不得不说,宋兴书这个谎话真是恰到好处。
皇后兴奋地朝沈月华冲过来,边冲边喊:“快带我去见玉儿!”
她手中的簪子太锋利,顾呈瑜怎么可能让她接近?但沈月华却摁住顾呈瑜蓄势待发的手,轻轻摇头。沈月华走上前,慢慢接近皇后,缓声道:“娘娘切莫大声叫嚷,公主需要静养,若是被惊到了,这一夜的努力便会白费。”
“好,我悄悄的啊。”皇后果然将声音压低,像个小孩儿一般。
她甚至做出蹑手蹑脚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接近沈月华,哪儿还有昔日算计的精明?
宋兴书心中拂过一丝念头,他看着皇后,心中微痛。
“娘娘还得扔掉簪子,不然会吓到公主。”
“簪子?簪子不能扔,不然他们不让我进去!”皇后音量突然拔高,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悄声道,“可不可以不扔啊?”
沈月华摇头:“娘娘是爱公主的吗?”
皇后极力思索的样子,万分不舍地把簪子扔到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现在可以了?快带我去吧!”她走过来,主动牵起沈月华的手,仿佛已经忘了她曾经与沈月华的针锋相对。
疯了。
在场的人心里都升腾起悲悯。
排山倒海般的打击之下,儿子被贬,女儿自尽,堂堂大陈的皇后,那般骄傲富有心计的皇后娘娘竟然发了疯。
皇后身子一软,眼睛闭上,不知不觉间就瘫倒在地,昏睡了过去。
“把她带下去吧。”宋兴书吩咐太监,继而对沈月华道,“多谢沈御医相助。”
沈月华看着像个孩子一般熟睡的皇后,吹落指尖的迷药,叹息摇头:“王爷言重了,就让她这么疯着吧,或许发疯对她来讲更幸福。”
宋兴书点头:“高杰,你去安排。”
世事变幻真是无常,谁能料到圆玉的死?谁又能想到皇后会发疯?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稳住大陈的局势,不能再出一点儿乱子了。沈月华对皇后的结局颇有些唏嘘,她缓步走到龙床前,想再确认一下明帝的病情。
宋兴书亦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一将功成万骨枯,金光闪闪的皇位底下,又有多少看不到的森森白骨呢?他不是怨天尤人,只是觉得“皇权”二字真的犹如“黄泉”,普通人家能拥有的亲情在这里都毒如蛇蝎。
“这……”沈月华的手一顿,眼睛睁大,流露出震惊。
宋兴书连忙走过去,看着明帝原本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他的心里空得难受,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有点儿自欺欺人的意味:“他应当是熟睡了吧……”
原本时强时弱的脉搏彻底成了死水。
或许是在皇后胡闹的时候停的?又或许是刚刚?但总而言之,曾经叱咤风云的明帝,就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失去了最后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王爷,节哀。”沈月华从龙床前站起,喉头仿佛堵着一块棉花,难受得不能再多言。
宋兴书懵了,他还没有适应叫明帝“父皇”,他更没有来得及在他跟前以儿子的身份尽孝,明帝就走了?悲痛得不真实,怎么会?那个从小就雄壮威武的皇叔,那个亲自教他笔墨骑射的长者,那个对着他永远都生不了气的……父皇……
还记得,年幼时。
“边关危险,你不能让晋王妃忧心。”那时的明帝还没有如此多白发,精神矍奕的模样,在劝阻宋兴书生来第一次做的重大决定。
“不会的皇叔,温大哥武功高强,我也是高手高高手,怎么着都不会有危险。”他还是个孩子,想到能够为国效力就分外激动,“我是皇室子孙,保家卫国是本分!”
看着他小小年纪却雄情豪迈的样子,明帝内心感到欣慰。
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儿子里,只有宋兴书是最像自己的,不论才情还是心性。
不期然,他又想起了那个如风一样的女子,甜甜的笑,有主见有担当的思想和行动,还有她高谈阔论三国局势时自信满满的傲然。
“皇叔,皇叔您就答应了吧。”小宋兴书还是磨,“大不了我就当个小兵跟着温大哥,还有,父王和母后那里可得皇叔您说说,不然他们肯定不同意。”
明帝同意了,他从来都不会让宋兴书失望。
甚至那时他开始后悔,当初一怒之下将宋兴书寄养在晋王府,让他入了晋王的嗣,是不是一个错误?明帝是个铁血的硬汉,他在宋兴书去边关之前告诉了他往事。其实,以宋兴书的机敏,他早就猜到了自己是明帝的亲生子,只是其中关窍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曾经,除了没有给他皇子的身份,明帝几乎将一切都给了他,还让他有了晋王夫妇这样一对完整慈祥的父母。
而明帝临死前,更是将皇子的尊荣还给了他,不欠他。
对明帝,宋兴书从来都不曾怨恨,他感激。
但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亲娘,他却从不想提起,也不愿去想念和好奇。
“父皇……”宋兴书“咚”的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磕头,额上红肿一片。他的双目猩红,但泪却不曾流下。他紧咬牙关,嘴角慢慢溢出了鲜血……
“皇上!”
这一把尖细的嗓音曾在明帝身侧数十年。
没想到安顿好发了疯的皇后,再赶回寝殿,却是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高杰最会察言观色,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了明帝驾崩的事实。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哀痛,跪地不住地磕头。
仿佛把头磕破才能抑制住那份难过和沉痛。
“殿下,殿下您节哀。”高杰膝行到宋兴书身后,一双狭长的眼睛都已经肿了,额头流下来的血沾湿了睫毛,看着颇让人心酸。
宋兴书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高杰声音沙哑哽咽,“陛下说过,若他老人家……就让您打开御枕,里面有一些东西想要交给您。”
不愧是明帝,永远都有两手准备。
沈月华想了想,福下身子道:“王爷,微臣先行回避。”
“不用。”宋兴书这才开口,他看了眼顾呈瑜道,“我与顾兄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往后的事,我们共进退而已。”
鲜有人知,明帝的御枕里面竟然有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