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婴儿
舍中大吏苏鲁尔是乌孙王的迎亲御史。他的汉话说得很慢,却很自信,似乎那沉缓的语速不是出于表达的生涩,而是因为来自周全的考虑。
他叫我冯君,这让我不免有些吃惊。十几年来,不论欺负我还是护佑我的人,都不曾这样叫过我。家族在腥风血雨中灭亡后,我的称呼在乞儿、仆人和亲信间转换,纵然解忧公主和亲这件事令我也受抬举,护兵校尉通过我禀报公主时,一声“冯侍女”在我看来已是尊称。
冯君,你们的先帝醉斩白蛇,得到了东方的土地,而我们的乌孙王能成为伊列河谷的主人,则是因为一头母狼。先王猎骄靡还是婴孩的时候,我们乌孙被大月氏血洗,难兜靡战死,布就翕侯怀抱难兜靡的儿子猎骄靡杀出重围,往匈奴逃亡。布就翕侯为了去寻找食物,将猎骄靡藏在草丛中,谁知回来时竟看到一头母狼在给猎骄靡喂奶。当布就翕侯将母狼哺乳的事禀报冒顿单于后,匈奴人将猎骄靡当成了受神护佑的王子,抚养他长大,并且给了他军队和土地。我们的阿肯唱的就是这个故事。
我在心里轻笑了一下。狼?启程以来,我还没有在草原上见到过狼呢。在我身后那远去的故国,蛇与狼可都不是什么体面的动物,母狼怎么会喂养人的幼崽。不过是粉饰先王的光芒罢了。乌孙阿肯那般醇美的歌声,原来竟是在歌颂狼。
我从凝神聆听到心不在焉的变化,应该没有瞒过苏鲁尔。他马上有了回应:冯君看来是不信这个传说吧。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可是,冯君,布就翕侯如果不这样讲,也许就无法打动笃信神灵的冒顿单于,匈奴人甚至可能会直接杀死乌孙王子。
我原本猜测自己多少已经冒犯了苏鲁尔,但不曾想苏鲁尔比我更直接。他不觉得这是对他族人的不敬吗?
苏鲁尔近前一步,灰蓝色的眼珠里满是诚挚。冯君,多少谎言的诞生,都只是为了让人活命而已。
那么,你们怕匈奴人?我干脆追问。
我们怕很多人,大月氏人,匈奴人。但是,恐惧无法阻止大月氏人对我们的杀戮,也无法让我们摆脱匈奴人的役使。啊对了,我们最怕的是你们这些东方的汉人,你们看起来并不强壮,却能穿越匈奴人的箭阵,在万里之外找到我们乌孙国。所以我们乌孙人明白,恐惧毫无用处,躲藏并不能给我们永恒的安宁,只有迎接,迎接战斗或者迎接合作。
苏鲁尔伸出右手抚住左胸心脏的部位,向我行礼。他再抬起头时,我们的眼光得以正面交锋,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他,而不是与他在马队车辇间遥遥相望。他的确与我在长安城看到的那些红须深目的胡人不同,五官没有那般浓重粗犷,也许舍中大吏的权力为他增加了仪容的砝码。他那不故作傲慢或警惕的眼神让我松弛下来,似乎在他那里,没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着解决。
要是汉室在乌孙有这样一位明白利益取舍的伙伴,也不错。我心想。
但是苏鲁尔的眼神忽然有了点变化,是我的思量给了这变化以时间,使我从谈话伙伴变成了被研究的猎物。我一惊,回过神来,避开他的眼睛。他意识到了这点,挺直身体,不置可否地笑笑,回身上马。
冯君,我们乌孙人并不傻,与狼相比,骏马更令我们骄傲。乌孙的骏马会让你成为汉人中最出色的骑手。他长啸一声,在落日余晖中向远处奔去,迎来附近休息的人群一阵喝彩。
主簿陈玉在帐边看着我们。
出长安后,陈玉除了每日向公主禀报行程路线,与我们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听说他曾在陛下的未央宫做过郎官,不知为何成了宦臣谒者,后来跟随细君公主和亲乌孙。解忧公主在长安见过他后,就有些不悦,我猜是因为他本来话就少、往来的那几句还字字不离细君公主。一臣不事二主,这陈玉是有些奇怪,既然看起来并不殷勤,陛下又准他留在长安,他却又为何还要跟着我们回乌孙?
半月后的一早,我正服侍公主洗漱更衣,桃儿在帐外喊,公主,冯阿姊,护兵抓到一个快死的人……她话音未落,我们就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我随公主来到帐外,看到几个护兵面前的草地上,趴着一个肮脏泥泞的成年人。他头发蓬乱,衣衫破碎,背上的包袱里却伸出一双乱晃的婴儿小手,仿佛在配合哭声向世界讨要公道。一个胆大些的宫婢正在解开那个包袱,从里面掏出婴儿。
地上那人忽然动了一下,抬起上半身。宫婢吓得跳开去,使得婴儿差点滚到地上,幸好女人的本能让她接住了婴儿。
孤涂。那个男人说,努力地要抽出手。孤涂。他继续说。
苏鲁尔在这时候出现了,他甚至都没有顾上向公主行礼,而是直接上前扶住男人,拍打他的脸,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话。
男人的意志似乎被婴儿的啼哭和苏鲁尔的语言唤醒,他答应着苏鲁尔,诉说着,声调里有着垂死努力的激动。
公主,这是个匈奴人,背上是他的儿子,匈奴人叫孤涂。他的家族多年前就归附了大汉,一直在长城内放牧。前几天,一些汉人掠夺了他们,他的家人死了,羊群被抢走,只剩他和儿子逃了出来。
苏鲁尔一边做着通译,一边翻过男人的身体。男人个子不大,却脸庞圆阔,颧骨高耸,眼睛则狭小细长。他的肚子上堆着一截破烂的麻绳,起初我以为那也许是这牧民的腰带,但伴着围观人们的叫声,我马上看清,那是人的器官:一堆肠子!
惊恐和恶心令我一阵剧烈的头疼,喉头一阵汹涌,又被我强行咽下。我逼着自己直视这惨烈的画面:冯嫽,你必须看。
公主靠近我的肩胛也在微微颤抖,但她虽然面色铁青,也并未失仪。陈玉呢,叫他过来看看。还有,传医官。她吩咐护兵校尉道。
陈玉就在近旁,医官也跌跌撞撞地赶来,但谁来都没有用了,匈奴男人很快就从濒死的挣扎亢奋中慢慢平静,他死了。
于是最后来的是随行的乌孙萨满。这个年轻的巫师在匈奴男人的身体边起舞,喃喃自语,时而面向苍穹,时而抚触地面。与阿肯不同,萨满的语言似乎不愿意让旁人听见。因为,阿肯是在歌传历史,而萨满是在超度灵魂。
苏鲁尔怀抱着因为喝了羊奶已经安静下来的婴儿,参加了萨满的仪式。
我在告诉这个可怜人,他的孤涂已获救,请他莫再牵挂,也不要跟着我们,回故乡吧,去长城之外,那里才是你这个匈奴人安放灵魂的地方。一切都结束时,苏鲁尔这样禀报公主。他眸子里冷静的蓝色光芒扫过我,仿佛告诉我他也是在说给我听。
在起身继续赶路前,公主将陈玉传到帐内。
陈主簿,你可懂匈奴语?公主问。
陈玉眼神一闪,明白公主的意思。禀公主,臣在乌孙数年,乌孙上下亦有不少匈奴人,匈奴语与乌孙语互通,臣虽愚钝,但也学到一些,方才那匈奴牧民所言确如苏鲁尔所译。
公主点头道,那就好,加紧赶路吧,前方是何郡?
不等陈玉回答,桃儿抢过来说,回公主,过了弱水,就是张掖郡了,奴婢的叔父、骑都尉李陵在张掖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