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入彀
南山之南，桃儿的孤冢。
我走下马车时，膝盖微微疼痛，我甚至能听见关节吱呀抗议的声音，仿佛已被人遗弃的、满是铜锈的直刀再次出鞘时那般窘迫。上天在提醒我：冯嫽，你是古稀老妪了。
我颤抖着手扶了一下右腿，那是五凤年间车骑将军张翁留给我的断腿。
“冯夫人！”李硕关切道。
他是个心细的孩子，可是他脸上已经没有李家祖辈的影子。他的两位先人，李陵与李桃，他们的五官都刚毅分明，剑眉入鬓，薄唇紧抿，最令人心动的是那对星眸，闪亮得如草原上的海子，却又机警如山巅之鹰。
当我手持节杖出使西域各国时，我以为往事已烟尘散尽。却不知，曾经那份沉重的情感只是化为碎片，躲藏在回忆深处，终于在我的生命走入暮年时喷薄而出，如匈奴人的鸣镝，扎得我遍体鳞伤。
李陵，倘若世事轮回，我们是否能逆转彼此的际遇？……
五十年前，太初四年的秋天。
张掖城外，朔风忽起。匈奴右贤王收缰立于坡上，身后是已经扎下营帐的三万匈奴大军。
他并非不觊觎这曾经属于自己封地内的城池，但他不敢轻易相信乌孙人。乌孙王军须靡已经做了汉人的女婿，看来是上了瘾，现在又要做第二次。匈奴刚刚继任的且鞮侯单于听说后，急着也把自己的公主嫁给军须靡做了左夫人。
想到这里，右贤王喉间轻蔑地哼了一声。在他看来，要称霸草原，应当靠战马与弓箭，而不是女人的身体。只有那诡计多端的汉人，才会屑于拿自己的女人做交易。
然而他又记起一个乌孙官员夤夜来访时说的话：“大王，别忘了，你们的冒顿单于，当年也拿自己的宠妾训练弓箭手呐，如果没有记错，为了迷惑东胡王，他还献出了自己美丽的月氏王妃。女人在本质上和马匹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我们可以驱遣骏马，当然，也可以利用女人。”这个乌孙人叫苏鲁尔，他身边站着一位神情冷漠的汉臣。
右贤王动了心。苏鲁尔所说的交易看起来很公平，他与那汉臣在护送汉室公主的和亲队伍时，让右贤王趁机夺取张掖郡，撸去汉室公主。而作为回报，右贤王必须发兵乌孙东境，与乌孙大禄的军队一道，向西攻入乌孙王都赤谷城，杀了军须靡，让大禄夺回被这个瘦弱的侄儿占据的王位。
此刻，右贤王在脑海里复原着一年前的密谋。彼时他刚自张掖兵败而归，当时的守将任文势如疯虎。汉人的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后，怎么又冒出来那么多能打仗的汉子，还都屯兵于河西。右贤王心中的火焰再次燃起，单于任他自身自灭，他封地内各部落怨他扩张无能，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只能寻求外援。
他翻越浚稽山，攻入居延塞，没有遇到抵抗，和一年前的狼狈境况大相径庭。他的军队来到张掖城下，苏鲁尔如约出现，面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然而右贤王拒绝了苏鲁尔入城的邀请，虽然说着一样的语言，他终究还不能完全拿苏鲁尔当伙伴。在三国互为犄角之势的局面内，谁又能是谁的兄弟呢？
暮色四合，右贤王若有所思地回到军帐时，张掖城的传舍内，解忧公主已经从羞愤中平静下来。
“阿嫽，桃儿，你们为何瞪着我？”她从塌下抽出一把匕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们以为我会寻死？”
桃儿不敢吱声，这几日变数横生，使云雀一样叽叽喳喳的桃儿变成了哑巴。
我微叹一口气，移开目光。我知道公主只要熬过最初的一阵急怒攻心，便会冷静下来。我的注视是在寻求出路，但作为亲信，这样的仰仗也许会变成一种逼迫，从另一个方向扰乱公主的心绪。
角落里，陈玉留下的汉节在灯影中泛出幽幽的褐色光芒。我走过去，捡起它，仔细端详，一不小心让杖头的旄羽碰上了油灯的火焰。我吓了一跳，赶紧挥舞汉节拍打地面。
一张薄薄的羊皮掉了出来。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淡淡腥味的羊油间，分明是墨炭书就的汉隶。
我与桃儿面面相觑，公主接过羊皮，看完后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阵阵低沉的怪声如团团乌云，笼罩在张掖郡上空。那声音来自人类的咽喉，没有丝毫凌厉的杀气，却不怒自威，裹挟着力量卷卷而来，大地震动、百兽噤声。蓦然，在这浑厚的声浪之上，又略过一些逼仄的啸声，如鸣镝响箭，令闻者不由浑身战栗，似已被箭簇钉成了刺猬。
那是右贤王的军队在唱呼麦。历来他们就像草原的苍狼一般，利爪掠地，声动苍穹。
远处，无数股暗流在涌动，趁着夜色渐渐布满祁连山支脉的山丘。战车的轻响，与匈奴人呼麦的雷声相比，似乎微不足道。
暗流的排头，硕壮的战马迎风而立。它背上的主人通身重装，玄铁鳞甲护住了他宽阔的胸膛和与祖父李广一样的修长手臂，深红色的直裾战袍覆盖在马肚上。铁胄护具挡住了他的额头与双颊，却遮不住他锐利如鹰的双目。
一匹轻骑穿过山林，奔到他马前。简衣的骑卒翻身下马：“李将军，任将军已过羌谷。”
李陵听罢，抬起头，高声道：“擂鼓，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