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阏氏
山坡的高处,座落着几顶灰白的毡帐。帐前竖有一杆旗帜,褐黄色的底子上绣着一只奔跑的苍狼,显示毡帐的主人来自匈奴王室。
我与桃儿翻身下马,跪在帐前。
“南宫公主,解忧公主遣使求见!”看到毡帐周围破碎的汉瓦,我的嗓音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女奴挑起帘子,母阏氏拄着红柳拐杖,缓缓地朝我们走来。
我伏在地上,盼望她再走得慢一些,好让我眼中积蓄的泪水有时间滴个干净。然而我耳畔很快就响起了她苍老而温柔的声音。
“孩子,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为我哭泣的汉人。哭够了,就抬起头来吧。”
母阏氏满头白发,沟壑般的皱纹遍布面颊与脖颈。她的身体微微佝偻,曾经哺育过匈奴王子的胸脯,如今纵然有袍衣掩盖,也能看出那干瘪低垂的轮廓。
眼前这风烛残年的躯壳里,流着和我一样的汉人的血液。她是匈奴的母阏氏,也是大汉的和亲公主。
她没有邀请我们进帐。
“天气还暖和着,你们陪我在太阳下坐一会儿。我能晒太阳的日子,也没几天了。你叫什么?”
“回南宫公主,奴婢名冯嫽,这位同伴名李桃。”
母阏氏摆摆手道:“不要自称奴婢,我不是你们的主人。也不要喊我公主,我这假冒的公主,听起来倒像是被你们在笑话。”
她的因年老而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不住明亮坦荡的目光。女巫琴雅曾说过,一个人老的时候,如果目光仍像山泉一样清澈,那她的灵魂也能被太阳神祝福,干干净净地前往天国。
母阏氏见我和桃儿拘谨惴惴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孩子,别以为我这老婆子在闹脾气。整个匈奴都知道,当初他们的军臣单于,被汉人骗了,娶了汉人的一个宫婢,还当成公主似地捧在手心里。”
“那单于发现后没有生气?”桃儿小心翼翼地问。说也奇怪,进入匈奴人的腹地后,桃儿倒好像挣脱了某种压制她的罗网似的,又变得爱开口了。
“生气?你这个傻丫头,军臣单于要是真的发怒,你们现在就是在拜我的坟头啦。”母阏氏摩挲着自己拐杖的顶端:“军臣单于说,他娶的是阏氏,既然我像祁连山下的红蓝胭脂花一样好看,他管我是东西南北哪宫的女人,要一辈子把我拴在背上。你们说好笑不,这匈奴人都不知道南宫是个侯名爵位,以为真是长安城的宫殿。”
母阏氏枯槁的面容隐隐泛出红光,仿佛一位给孙儿讲起自己年轻时的情史的祖母,那种甜蜜早已被岁月洗去了羞涩,带着一种有趣的得意。
南宫公主,是先帝孝景皇帝之女、当今陛下的同母姊,先后嫁于南宫侯与张侯。而眼前的母阏氏,只是冒名顶替嫁来匈奴的汉人宫婢。
母阏氏收了笑容,眺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
“可是军臣单于还是扔下了我先走一步。我们的儿子也战死了。山下王庭帐内的大单于,换了一个又一个,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想知道。有几个大单于叫仆从上山来问我,要不要按照匈奴人的习俗,改嫁做他们的阏氏。我回答说匈奴那么大,一个小山头还是给得起吧,就让我住在这个小山头上,把西边的燕然山当成我的丈夫,把山下的鄂尔浑河当成我的儿子。我每天起来看看大山和大河,像个匈奴女人那样缝几件皮袄、喝几口羊奶,等哪天晒着太阳就睡了过去,到昆仑神那里,和我的丈夫与儿子团聚。”
无以名状的凄凉汹涌而来,淹没了我们别有用心的请求。
我与桃儿默不作声,但母阏氏朝我们翻翻眼皮,接着说道:“我在这山上,但还没聋还没瞎。我知道你们所为何来。苏武是个有血性的汉使,匈奴人敬重这样的勇士,一时不会加害于他。但且鞮侯单于乃心狠意坚之人,既然扣下苏武,仗没打完之前就绝不会放他归汉,留他在单于庭又恐匈奴军情被刺探去,所以数月前就把他流放到北海去了。”
母阏氏颤巍巍地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俯瞰着山下如鱼鳞云般密密麻麻的毡帐和川流不息的战马,喃喃道:“这片土地,埋葬了多少真真假假的汉室公主,大汉何曾真正从匈奴这里换到过太平。”
“男人的刀剑不中用,便派出女人来碰碰运气。可一个孤苦伶仃的异族女人的话,又有多少分量?”
母阏氏说完,闭上了双眼。
我抬起头,仰望高不可及的蓝天。匈奴的天空中没有黄鹄,只有鸿雁。无论黄鹄还是鸿雁,当它们振翅掠过乌孙和匈奴时,都载不动大汉和亲公主们那沉重的命运之殇。
暮色催人归。我们告别母阏氏,郁郁下山,回到匈奴骨都侯为我们安排的客帐里。
匈奴骨都侯虽是异姓家族出身,却是辅佐大单于的近臣。与各封地领兵打仗的诸王不同,骨都侯的职责主要是为单于出谋划策,或料理政务,因此更像大汉的文臣,言语也甚少粗野之气。
“敢问骨都侯,这几日只见各部落纷至沓来,为何大单于并未现身?在下虽为汉人,却也是陪伴乌兰夫人省亲的乌孙臣属,昆莫和右夫人备有薄礼,命我面献大单于。”
骨都侯略一沉吟,道:“冯女史勿多心,大单于眼下并不在王庭。不过,他应该快回来了,蹛林大会必会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