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北海
黄昏时分,常惠来找我。
“太史令司马迁下了蚕室,因为李将军之事。”他开门见山地说。
司马迁……我想起随解忧公主离开长安时,在陛下身边见过此人。他应是三十出头年纪,瘦削、严肃,微微躬着背,好像肩头始终压着担子似的。据说司马氏世代掌管太史,司马迁自己则很早就做了未央宫的郎官,曾出使西南、平抚蛮夷。
这样的人物,论出身、论学问、论胆气,都应当是陛下最器重的臣储。
桃儿为常惠递上滚热的羊奶。她双颊绯红,眼含春水。自从李陵在常惠的照料下渐渐还阳后,桃儿便有了三天两头去找常惠的理由。每次兴致勃勃地去,又喜意盈盈地回来。然而我见常惠的面色,并无殊异之处,与桃儿四目相接之时,他的眼神和看一片毛毡、一捆马料,似乎没什么分别。
常惠喝了口羊奶,接着道:“冯夫人,在下是从边境回来的匈奴商队得来的讯息,司马公在朝堂之上为李将军兵败辩解了几句,便招致杀身之祸,只得以腐刑换了性命。”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辱身之刑中,腐刑为最下,司马公必有未酬之壮志,才肯受此奇耻大辱,而不是一死了之。常君,难道我大汉的满朝文武,除了司马公,竟再无一人肯仗义执言、为李将军说句公道话吗!”
关心则乱。我揣测起那些公卿百官们见风使舵甚至落井下石的面孔,眼前又闪过李陵那仿佛被掏空了的伤疲不堪的身影,一时心寒气急,自己都觉得双唇开始颤抖。
常惠和桃儿诧异地望着我。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少顷,常惠见我平静不语,才又开口道:“冯夫人,然而在下向好几个匈奴商队打听过,都说未见朝廷对李将军失军被俘之事有何议决,也未听说对逃回关内的汉军治罪。”
“所以你的意思是,或许陛下圣怒之后,还为李将军留有余地?”
“正是。冯夫人,朝堂之议流入市井,贩夫竖子们如何能辨得清来龙去脉?司马公的君子之举诚然令人敬服,但当时情境如何,他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会触怒龙心,吾等实在无法确知。汉匈交战也不是一日两日,汉军兵败更不是一次两次,先前哪个将军铩羽而归不是被立刻治了罪的?在下猜测,陛下之所以搁置此事,与不久前赵破奴归汉有关。”
我出使车师国时,车师国王曾提起过赵破奴。仅凭七百精骑就俘获楼兰王、又破车师国的赵将军,太初年间率军深入匈奴腹地时遇围。赵将军趁着夜色亲自突围寻找水源,却被匈奴人所俘。就在去岁,已在匈奴娶妇生子的赵将军,策动了部分匈奴小王和军卒,逃回大汉。
“此前,我便是向李将军细述了赵将军的际遇,李将军似乎才渐渐打起了精神。”常惠毫无居功之意,反倒向桃儿作揖道:“李姑娘莫见怪,但愿陛下也是对李将军存了对赵将军那般的念想,李氏一门才能化险为夷。”
我看着常惠,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身破烂胡服,却心细如绵针、神清如朗月。此刻,我并不知晓,他还将在匈奴王庭度过十八年的奴隶岁月。我更无法预见,他终于离开漠北后,将如挣脱锁链的雄鹰,振翅于西域,成为解忧公主与我最为信赖的伙伴。只是,于乌孙王都赤谷城再次相见时,我与常惠的腰间都佩着大汉的青绶银印,耳畔却再也听不到桃儿的笑语。
我送常惠出帐,走出几步后,才掏出早已备好的几块金子,又取下腕上的金环,交给他:“商人重利,但行事机灵,你既有能搭上话的匈奴商贾,打点着充作耳目,让他们在汉关内散布些对李将军有利的讯息,总没错。开春后我们不得不回乌孙,李将军……只有拜托你多加扶助。”
常惠接过金子,沉默片刻道:“冯夫人,实不相瞒,这些时日与将军相处,听他自述此番请战的经过,在下心中凉意顿生。陛下撤去李将军的援应,实在蹊跷,这是要将军力战而死呐。吾等与苏使一同被扣匈奴也一年有余,长安只见发兵匈奴,却从未见再派使臣前来交涉,第一个来向匈奴提出赎人的,倒是你冯夫人,大汉外嫁公主的说客。莫非,陛下也等着苏使在匈奴殉身的消息?”
我无言以对。武将死于战,使者死于节,都是征伐的好借口罢了。但纵然师出有名,无人领兵,何谈立一国之威?我对于未央宫龙椅之上那位帝君的恨意丛生,却也仍寄希望于他倏忽变幻的圣心中,能有一灵不灭、一智不熄,尚能意识到李陵的将兵之才,不仅暂时不为难李陵的家人,更能有朝一日迎回李陵,再次授他汉将战袍。
仿佛近乡情怯,冬至祭奠后,我便不再从李陵帐前走过,却数次碰到从那里返回的於靬王。
“冯夫人,我向李将军求教步卒阵法,他不说话。“
“冯夫人,我向李将军求教弩车制法,他还是不说话。”於靬王又补充道。
我哭笑不得,心想,李陵又不是真的降了匈奴,怎会告诉你。
但於靬王看上去似乎并不恼怒,更绝然没有卫律的挑诱之辞,只是诉说着结果,仿佛一个记录者,写下一段话,或者刻下一些记号。
终于有一次,他稍稍面露喜色:“今日,李将军看到我的骨箭,拿去查看,用匕首将箭簇多刻了几道,果然能射得更远。单于说得的确不错,你们汉人的心眼,就是多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自然愿意看到李陵不再如行尸走肉,但又担忧他与匈奴王侯有所交往的流言蜚语传到长安。
“於靬王,你我都清楚,李将军身在匈奴心在汉,在兵法的事上,你再逼他,也掏不出什么话。”
於靬王笑了,大度之中透出几分慧黠的笑容,让我明白,这个匈奴人其实一点都不傻。
“冯夫人,不试试,怎么知道能否得到我要的答案呢?就像你,不也为了苏使和李将军,试着去和大单于做买卖么?”
我一时语塞,愣在雪地之上。
於靬王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若有所思,忽然道:“夫人回乌孙之前,随我去北海见见苏武吧,也好向你的公主复命。”
“不过你得准备一份贺礼,我算算日子,你们那位汉使,应该是快做父亲了。”
……
从单于庭往西北方向行进十日,茫茫雪原的尽头,渐渐现出一大块蓝绿色的琉璃。琉璃是狭长的新月形,像天神的弯刀遗落在人间。
那便是冰封的北海。
这片寂静的天地,天空蔚蓝、白雪纯净、冰湖澄碧,但异境般美而神秘的景象,仍然无法驱走寂静带来的失聪般的恐惧。
我们的马匹似乎也不能适应这个奇怪的地方,不停地转动着耳朵,试图捕捉一些声响。
“你们听听哪里有羊叫,但愿那个汉人的羊没有都冻死,要不然,我们还真找不到他。”於靬王高声吩咐手下。
终于,悬崖边出现了一些丁零人的毡帐。丁零人早已臣服于匈奴人,他们看到於靬王的匈奴王旗,吓得趴在雪地上。
“都起来,你们是被卫律那个狗东西折腾坏了吧。看清楚,我是於靬王,不是丁零王,起来起来,每户给一条羊毡、一袋肉干。”於靬王兴致高昂地开始了赏赐。
交了好运的丁零人,很努力地弄明白我们要找的是谁后,派出一个年轻力壮的少年,为我们做向导。
其实并不需要向导,很快,在山腰的几棵云杉树边,传来婴儿的哭声。
於靬王回过头,对我道:“冯夫人,你瞧,我赏给丁零人的不过是些吃的盖的,赏给你们汉人的,可是个小孤涂。”
匈奴人管儿子,叫孤涂。
眼下,这个小孤涂的父亲,汉使苏武,站在一顶看上去快要坍塌的毡帐前,望着我们。
他衣衫褴褛。不,连褴褛都是溢美之辞了----那由兽毛、破布、桦树皮裹成一团的防寒屏障,说是人类的衣衫实在有些勉强。
苏武的面孔隐藏在乱蓬蓬的头发之中。阳光之下,我只能看清他手持之物。
一根牦尾尽落的使节。
我上前向他行汉人的揖礼时,庆幸自己穿的是乌孙胡服,更庆幸自己没有带来解忧公主的使节。
“苏武,你怎么还拿着这根竹子,你的双手应该抱着你的小孤涂啊!”於靬王大大咧咧地说着,就要掀帘子进帐。
苏武急忙阻拦:“不可,家妇正值坐褥期,王怎可擅入!”
於靬王一怔,咕哝道:“哦,你们汉人就是规矩多。冯夫人,你也是妇人,有劳你去将苏孤涂抱出来,给本王瞅瞅。”
“小儿名为苏通国,不叫苏孤涂。”苏武纠正道。
甫钻入帐内,我眼前漆黑一片,就像钻进了一个臭烘烘的洞穴。婴儿的啼哭停止了,我听到柔和的女声用匈奴语说:小羊羔,你是听到棚里来了恶狼,所以吓得不再叫唤了吗?
黑暗中,苏武的匈奴妻子,将一小团绵软而温热的肉体塞入我怀里。我解开身上的狼毫皮氅,裹住这个婴孩。
我伸手探了一下,的确是个男孩儿。汉使苏武,在匈奴留后了。
也许是感知到母亲的气味的远离,婴儿又哇哇大哭起来。
他的母亲并没有再过来,只是虚弱而平静地用匈奴语告诉我,可以不用理会孩子的哭声。
这个婴儿的力气着实不小,两腿狠狠蹬着我的右臂,脑袋带着肩膀左右挣扎,恨不得滑去地上似的,好像那冰冷的大地倒比我的怀抱更安全些。
我夹着这团肉体出帐,不知所措地看着苏武。他仍是扶着使节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这个委屈地嚎哭着的生命和他没有一丝关系。
於靬王叹口气,接过婴儿。他摘下盖耳帽,蒙在婴儿脸上,又迅速拿开,叽里咕噜地用匈奴语哄着。如此几个回合,婴儿竟不哭了,咿呀地哼哼,似乎在回应於靬王。
“你们看,苏孤涂认得我这匈奴人的种气。”於靬王得意洋洋。
“苏武,你真厉害,这一年不到,便让我们匈奴女人下了一匹这样结实的小马驹。”於靬王越说越高兴,把婴儿往苏武面前送过去:“你抱抱你的小孤涂,他身上有你的精血呐,你怎么像截木头。”
北风吹开苏武的乱发,我看到他冻得青中带紫的脸上,肌肉微微颤抖。他的喉头在费力地吞咽,牙关喀喀作响。
终于,他没有发作。
“禽兽之能,羞为人臣。”他盯着我,用汉话低声说。
於靬王的手僵在空中,片刻后收了回来,搂紧婴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