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干病房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光洁,棕褐色的实木柜子上方,挂着一片薄胎晶透的等离子电视。
护士们来来回回,曾老坐在病房外面,翻着一本密密麻麻全英文的大部头原版物理书籍。
“Ondis……distance……scales……larger……largerthanthestringscale……”
老爷子眼神不好。
为了照顾病人,窗帘又拉了小半叶。哪怕是在外间,光线也有些暗。小声念着书上的内容。他磕磕绊绊的,三分钟也读不完一句话。
小叶在门口,疑惑的看着房间里的老头儿。
她原以为,一个能让教导员那么尽心照顾的老人家,一定有过人的风采——
什么叫过人风采?
呃。
这个难说。
不说是胸口碎大石吧,至少你看上去,就应该很有学问吧。
不说头顶上闪烁金光,至少你旁边,得有一堆围着拍马屁的小人吧。
可是小叶过去了,看了半天,都没发现这位曾老爷子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老爷子约莫七八十岁,身材高瘦,脸颊凹下去的。
两寸长的短头发,花白花白。
深黑色的呢子大衣口袋里,塞着一只钢笔。
手里拿着本书,颤巍巍的,时不时去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那一页纸,他看了有十分钟了。
一句话,磕绊了好久也念不完整,直听得小叶都替他着急。
这哪是大人物啊!
明明就和她外公任惊鸿一样——是四九城里,每天清晨起来遛弯,没事养养鸟,玩玩核桃,爱吃焦圈豆汁的倔老头儿!
要说他们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也就是爱看书而已。
外公也是。
眼神不好。
重生之前,小叶后来见过一次外公——是在小花园里面,老人孤零零的捧着个书,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
年轻时候三分钟能看完的页面,他看了好久,都没有翻一页。
小叶心里酸涩极了。
想不到年轻时候,凡事都不假他人之手,性格干硬得和石头似的外公,居然连页面上寻常几句话都读不完整了。
忍不住上去,帮外公读完了那一页。
没读完的时候,外公高高兴兴的一边听着,一边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可是读完了以后,刚说了个“谢谢你啊,姑娘。”
一抬头看见读书的人是小叶,脸色刷的沉了下来。
上辈子……
外公到最后都没有原谅自己。
重生前的经历,不知怎的,就和现在重叠在一起了。眼前的老人,分明和外公不一样,币外公高瘦,念的书也不一样。
可不知怎的,心中一涩,她就觉得外公的影子和他重叠了。
小叶这次过来,是瞒着陈九的。
本来只想偷看一眼曾老爷子是什么样子的人,可是等小叶反应过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已经认认真真的替老头儿读完了书。
“Ondistanescaleslargerthanzhestringscale……
Instringtheory,
oneofthemanyvibrationalstatesofthestringcorrespondstothegraviton,
aquantummechanicalparticlethatcarriesgravitationalforce……
Thusstringtheoryisatheoryofquantumgravity。”
读书的嗓音有些稚气。
却难得的认真。
一口气,却把曾千秋翻到的那一页书,完完整整,一字不漏的念了下来。许多生僻的单词,她全认得。
听见声音的第一时间,老爷子拧着眉头,本来是挺不高兴的——
老头儿眼神不好,也不是一两天。
他身边有马屁精,每次看见他读得不顺畅,都喜欢自作主张的替他读完。
一开始,曾千秋也挺开心的。
总算能读下去了……
省些力气,对不。
可读了几页,老头儿的火气扑哧扑哧的就往外面窜——手中逮着什么,丢什么!
“你们能不能读!不能读不要来打搅我!什么是科学?科学就是一分一厘的偏差都不能有!得亏你们不做学问——就你们这种做学问的态度——这实验研究下去,就是浪费国家科研经费的!”
噼里啪啦一通骂。
清零哐当一顿砸。
总算把马屁精们统统给撵走了。周围安静了。老头儿继续扶着眼镜,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读书,做笔记。
一直以来,老头就挺烦人家来替他读书。
他研究的,是物理新兴学科——弦理论——这本身就是理论物理中,最精辟也是最难解的分支科学——
普通人别说了解这些理论了!就连许多浅显的基础,都未必明白。
中文版的译文市面基本没有。
全英文的。
你英文学得再好,可很多单词都是生僻的——你不懂,却还要去读这些书,不是明摆着要闹幺蛾子。
小叶突然冒冒失失的替他一读,老头儿第一个反应是怒的。
这谁家的孩子!有没有规矩了?怎么随随便便的打扰别人看书!不知道做学问的,最忌讳有人过来打扰啊!
可还没开口,那孩子已经认真的读了下去。
一页书的内容,没有任何的磕绊,单词精准的没口音,一口气读到了最后面。
喝!
狠狠倒吸一口冷气。
老爷子真的是惊呆了——能读外文版原著不惊奇,惊奇的是这孩子——居然能读全学术的论文著作。
“小姑娘,你知道你刚才读的这段内容,说的是什么吗?”
“是stringtheory,弦理论吧。量子引力理论……我上学的时候,教导我量子物理的,是客座教授施瓦茨先生。我并不是很理解他的研究,但不可否认,这是一项伟大的科学发现……”
认认真真的回忆着在大学接触过的学科,小叶下意识答道。
“施瓦茨?你的老师居然是施瓦茨!?”
曾老惊讶的叫了起来,紧接着“哈哈”大笑。
“小姑娘,多少人研究弦理论,一知半解却还要不懂装懂。你是施瓦茨的学生,居然明明白白的和我说,你不是很理解这项研究!哈哈哈……有意思!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合上书。
曾千秋根本没想过在国内,居然能遇见弦理论提出者——施瓦茨的学生,不由惊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
他不笑的时候,那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倔老头儿。
一笑起来,那笑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笑声带有杀伤力的老头儿!
小叶被这么一笑,如梦初醒,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进来了,居然还帮曾老爷子读了书。
额头上面一条条黑线刷下来。
小叶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她好像……不知不觉的就给自己惹麻烦了。
说好了,在门口远远看一眼的呢!
说好了,坚决不要当叶泉的替身,替叶泉背黑锅,又或是替叶泉赶鸭子上架呢!
呃……
就因为老爷子气度容貌和外公有一点点的相似,结果她什么都忘了,居然自投罗网的送上门了。
嘴角抽搐了一下,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来都来了,还能让她把刚才说的话全吞到肚子里去吗?
怎么可能!
干笑。
小姑娘无可奈何的干笑。
可这么一笑,却更让老头儿认准了小叶是个谦虚、认真、踏实的姑娘。
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收起书,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叶,越看越满意:“小姑娘,你是叫叶泉吧。”
对!
是叶泉!
就是这一张脸!
叶翼可宝贝他这个女儿了,给他看过叶泉的照片——这雪白一团,眉目漆黑,浑身灵气的小模样,可不就是叶泉嘛!
……
心里一堆的省略号飘过去,小叶无奈极了。
就说了吧!只要她露一个脸,不管是谁,都会想也不想的默认她是叶泉。
要是在以往,小叶真懒得和陌生人解释——总归是不相干的人,你要误会就误会呗。总之我们没交集。互不干扰。
可是眼前这一位,是教导员敬重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息息相关的,周围的人。
他误会自己是叶泉没关系,可叶泉那些莫名奇妙的毛病,要是被安在自己身上,这也是一件挺讨厌的事。
叹了口气,小叶摇摇头:“老爷子,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叶泉。”
“不叫?!怎么可能!你和叶翼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会不是叶泉……”乍听见小叶这么一说,老头儿愣住了。
“……”
小叶还犹豫着,到底怎样才能解释清楚自己和叶泉之间复杂错落的关系,门口一个惊恐的女嗓突然尖叫起来。
“叶春闲,你在这里做什么?”
任笑笑的刀片没伤到大动脉,也就是自己吓自己。昏过去,过了一阵子醒了,抹抹脖子,缠着白纱,吓得又要晕——医生一看,连忙就说:“别怕,没事,没伤着要害。”她这才安下心。
这么一安心,就开始琢磨叶春闲这是怎么回事!
居然不签那份协议。
她不签协议,翼哥到时候醒来了,肯定还是找泉泉的麻烦啊。
可还没等她想太多,陈九和她说,曾老爷子来了!
哎呀!
曾老爷子!
那是翼哥加官进爵的直通车!
任笑笑喜得眉飞色舞,欢天喜地的就冲了过来。
可是冲过来了,别的没看见,她第一个看见的居然是叶春闲。叶春闲和曾老爷子居然相谈甚欢。
叶春闲这个小婊砸,连亲妹妹都不顾了,现在还要在老爷子面前嚼舌根!
怒火冲冲。
任笑笑冲过来,推开小叶,满脸紧张的和老爷子问:“曾老,叶春闲和你说什么了?这小孩从小就满口谎话,不爱学习,现在又未婚先孕,怎么教都教不好。她要和你说什么,你千万不要听她的鬼话!”
“……”
曾千秋蛮喜欢小叶的,觉得小姑娘认真、笃实、不轻浮。
就算不是叶翼家的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关系。眼缘是件很奇妙的事。他就觉得小丫头合了眼缘,怎么着了。可还没追问出小姑娘的身份,任笑笑冲过来,噼里啪啦一盆脏水泼上来了。
说别的,曾千秋还信一点儿。
说这小姑娘满口谎话、不爱学习?这怎么可能。
她要是满口谎话,就不会坦诚的告诉自己她对施瓦茨先生的著作一知半解了。
她要是不爱学习……内谁,任笑笑是吧,你过来把我这本书一字不漏的读一遍。
脸色刷的沉了下来。
老爷子心里有点不高兴。
这时候,陈九也跑过来了,看见任笑笑脖子上缠着的那一片纱布,忙挤眉弄眼的提醒她:“笑笑,脖子……脖子……”
任笑笑急昏头了,没注意到自己脖子上还挂着彩呢。
可曾千秋眼睛不好,却不瞎。
“任笑笑,你脖子怎么回事?”
刷!
任笑笑傻眼了,如梦初醒,这才反应到自己挂着脖子上的伤,跑过来见曾老爷子是一件很蠢的事。
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呢。
任笑笑和陈九脸都黑了,还想着这应该怎么和老爷子解释,小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说:“老人家,你问任女士脖子上的伤啊。这还能是怎么回事!她自己用刀片划的呗。”
清脆的嗓音,理所当然的语气。
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任笑笑刚才干过的蠢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了曾千秋听。
“叶先生被亲生女儿气病了。
任笑笑女士害怕他把亲女儿撵出家门,于是就费了些心思,找到我,想把她女儿做过的坏事一股脑的按在我身上。
我不同意,任笑笑女士气昏头了,于是用自杀来威胁我……
接下来的后果,就是您看见的这个样子了。”
抿着嫣红如花瓣的唇,小叶口齿清晰伶俐,三言两语就把任笑笑的恶毒和无耻,全部抖了出来。
旁边路过那么多医生护士,都在好奇任笑笑这么风风火火的跑来是干什么。
结果,别的没听见——
先听见了一条惊天大八卦。
“哗啦!”
所有人都炸锅了,不可置信的看着任笑笑。
曾千秋的脸色黑的和锅底灰似的。
“叶翼的女儿是叶泉,那你是……”
“我叫叶春闲。是叶翼前妻的女儿,在不久前,因为‘不学无术、带坏妹妹’被叶先生扫地出门。对了,我也是任笑笑女士的侄女。初次见面,我这一团混乱的家庭关系……让您见笑了。”
撕破温馨和睦的假象。
谁他妈和他说,叶翼的家庭就是完美五好家族!
脸色绷得紧紧的。
曾千秋明白了!一下子全想明白了!
“笑笑,笑笑,你这是怎么了!振作点!”
今天一连两次遭遇自己彻底无法控制的“悲剧”,任笑笑从未想过,小叶在高干病房里——这种人来人往——大多知根知底的人们面前——居然抖出了自己二十年前做的荒唐事……
脑子里嗡了一下,她天旋地转的倒了下去。
陈九惊呼的声音,嗡嗡响起。
她听不见。
曾千秋的脸色黑如煤球。
她看不见。
脑海中一遍遍炸响的,永远只有一句——
叶春闲!我到底欠了你什么!让你这样刀刀见血的来讨债!你害死我!你要害死我了!
惊怒得捂着心口,任笑笑彻底晕了过去。
**
呵呵。
她总算知道词锋犀利,会给渣渣们带来怎样的杀伤力。
一连把任笑笑吓晕一次,气晕一次——要是在重生之前,小叶还蛮有心理负担的,可如今却是说不出的痛快。
嘴角抿着愉悦的笑意,她连回家,都笑得忒可爱。
秦骁不小心吐露真心。
失败。
被藐视。
被无视。
本来都绷着一根筋,他特别担心小叶要是个乌龟性子:知道自己这么在乎她,万一缩壳里面,继续躲着自己怎么办。
没想到……
这才几个小时不见,上了一趟班,下班回来,小姑娘的喜色是遮也遮不住的。
“教导员,衣裳脱了。”
晚上,小叶温温柔柔的,嘴角还抿着笑呢。
“……”
眼神漆黑如深邃的暗夜。抿着嘴唇。秦骁绝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漂亮的耳朵尖尖,悄悄的红了。
听说有些女人怀孕的时候,会特别忍不住,想要做那种事。
小叶莫非……
雌激素分泌太厉害,特别想要那个?
心里像被石头狠狠砸了一下。震得年轻的军官呼吸发紧,心脏几乎都要蹦了出来。
这个……
会不会太快啊?
不不。
都结婚那么久了,怎么会快呢。那个念头才冒出来,立马被自己反驳了。
那……
会不会伤着宝宝啊?
呃。
之前他特意问过军医,军医说了,这个事在前三个月不能做。可是四到七个月的时候,只要不激烈,带套就可以了。
小叶主动求欢。
这在之前,是秦骁想都不敢想的。
心里无数的念头噪杂的涌了上来。狭长深邃的凤眸中,由于惊喜,甚至染上了一层黯金色的光辉。
小叶那句脱衣裳的命令才下来,教导员立马若无其事的点头。
若无其事的出了房门。
若无其事的翻箱子。
若无其事的找到结婚登记的时候,民政局的大妈顺手塞给他的套套。低头一看,卧槽!还是水果味的。
耳尖红到了耳根。
拿着套套,又若无其事的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