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花鼓节最后一日过了三日,距离装鬼那日过了两日,距离夜探刘府那日刚过了一日。
今日我同颜钰青天白日的摸进落仙楼的后厨,就看到此幅以胖欺瘦之景。
果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正义感爆棚的颜钰踹了欺人的肥婆便怒气冲冲的走了,我扶起呆愣的瑁珩也赶紧闪人。
明明才十四五的小姑娘,正是花般的年龄,竟受到如此欺凌!当她被暴打时,周围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人心冷漠,竟然如此。
瑁珩衣衫褴褛,穿着还不如外面的乞子。裸-露在外的肌肤,布满一道道红痕,这都是刚刚那肥婆打出来的,而红痕下,是更深颜色的伤痕,细看竟都是新伤盖着旧伤。
而那本该充满活力的双瞳,此刻正噙着泪水,小小的牙紧咬着下唇,逼着自己不许哭出来。
如此倔强不屈的小姑娘,看着真让人心疼。
在我的温言安抚下,瑁珩情绪渐渐稳定。又在我的百般相劝下,她终于同意我带她出去。给她买了身新衣,看了伤,买了药,瑁珩感激不尽,道谢之话说了又说。
我道,“你若真感激我,便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了。”
瑁珩迟疑着点头。
问她关于绿雅生活起居的一些琐碎问题,她都安安静静的回答,每每提起绿雅,眸中尽是神采,由她的回答可知绿雅生前定是个温婉如画的女子。
可当我问起绿雅同嫣红的关系时,小姑娘却咬紧牙关,如何都不说。最后在我磨人的逼问下,小姑娘终于没辙,却还不肯透露,只是说,“嫣红姑娘不会害我家姑娘的,嫣红姑娘虽看着面冷,却有一颗热心,我家姑娘在时……”想起绿雅,小姑娘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我家姑娘在时,总说嫣红姑娘是个寂寞的人,但却有一颗善心。更何况,我在厨房打杂,嫣红姑娘还时不时派人接济接济我。所以嫣红姑娘是决计不会害我家主子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若有半句谎言,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我忙捂了小姑娘的嘴,“我信你便是,这种誓言还是不要随便说得好。”
小姑娘正色,“我没有随便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了然摸摸小姑娘的头,她说的是真心话,然我说的亦是肺腑之言。凡人总喜欢发这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誓言,殊不知他们说的每一次,都被雷公电母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一般说完不会有雷劈下,可若说多了,那是肯定会被劈的。雷公电母夫妻俩都是恶趣味之仙,凡人一生每说过五次,那雷定会妥妥的劈在你身上。
再问不出什么,我便把瑁珩送了回去,又给了她一些银两。瑁珩起初不肯要,在我搬出绿雅之后,红着眼接过了,又一遍一遍的道谢。
真是个苦命的小姑娘,希望她以后能遇上好人过上好日子。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落仙楼内,人来人往,却没人再记得那凭着一支弦月舞出名的绿雅姑娘。新的花魁之位,早已被嫣红取代。
而新花魁嫣红,自花鼓节过完后,对外称病已然三日,拒不接客。
幽暗屋内,仅桌上燃着一支豆大的烛光,微风摇,烛光闪,视线愈发昏暗不清。
偌大屋内,竟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吹入重重纱帐中,因撞入纱中找不到出路,便在纱帐中打着旋,卷起层层轻纱曼舞。
大红轻纱摇摇曳曳,幽暗中,竟闪着奇异的红芒。
红帐被掀开一角,隐约可见榻上一个人影。依然一身大红,慵懒而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桌上烛火猛然闪了闪,又恢复平静,安然燃烧。
地上多了两个人影,桌前多了两个人。
帐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衣料与衣料间的摩擦。
一只莹白玉骨的手握住红纱一角。红纱衬玉指,在昏暗中,愈发显得手指莹润。指甲形状修的圆圆润润,色泽粉嫩,让人忍不住遐想,这样的玉手摸上一把会是怎样的手感,而那账内又会是怎样的风情。
人盈盈而现,入眼便是一朵红莲。红纱轻笼着雪肩,同样红纱的抹胸遮住了胸前风光,却更衬肌肤莹白,惹人遐想。裙摆逶迤在身后,拖了长长一路。
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肤如凝脂,唇烈若火,人勾魂,眸夺魄。
朱唇微启,“嫣红恭候多时,照顾不周,见谅。”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了然,哪里有“病人”的样子。
颜钰摸摸鼻子,视线飘来飘去没个固定,我诧异看他,莫不是昨儿在河上飘出后遗症来了?
我贪婪的瞧着嫣红,看这小脸白的,小嘴-红的,小胸…应该称之为大…吧。美人当之无愧就是美人,一举一动都带着风情,带着诱惑。
反观自己,我真是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吧。
如今我体力还未恢复过来,是以原身来见嫣红。嫣红见我只是稍讶异了一下,便言笑自若,果真是不喜形于色,举止有得。
嫣红不知从哪抱出一坛酒,也不知她那柔弱的身体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桌上摆了三个精致瓷杯,看来她说的没错,她确实是恭候多时了。
嫣红拍开封泥,顿时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浸润心脾,竟是上好女儿红。
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愈发透明澄澈,馥郁芳香。
嫣红倒酒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从善如流接过,轻抿一口,液体缓缓划过舌尖,顺喉而下,甜酸苦辛鲜涩,在口中轮番而过,果然醇厚甘鲜,回味无穷。
“我知你们想问什么,饮了这杯女儿红,我自会一一道来。”
故事的开端就像所有画本子讲得那般俗套。
家世清白的富家小姐,遭遇不幸被卖入青-楼。生活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从事事被捧入手心的无忧小姐沦落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最后又变成了最轻贱的,被女人唾弃男人玩弄的妓-子。
落差之大,云泥之别。
心高气傲的富家小姐也曾想过就这样苟且偷生的活下去算了,就这样行尸走肉被人轻薄浑浑噩噩的活下去惨淡一生也未尝不可。
可红莲终究还是红莲,世人玷污辱骂,只会让她愈发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她决定结束自己这不堪的一生。
“我就是在那时遇见绿雅,她那时已是花魁,老鸨把她当摇钱树般供着,楼里的人对她也都是唯唯诺诺,”嫣红眼中划过不屑,却转瞬又闪过温情,“我至今还记得她一身绿纱,面容冰冷,拽着我的手腕,将我狠狠灌到地上。”
“你若想寻死,出了大门,跳河也罢,自缢也罢,都随你,别死在楼里,腌臜了姑娘们,这里本就阴盛阳衰,平白多了个冤魂,你死了也就算了,可楼里的姑娘们还要过活!”
彼时的嫣红还不叫嫣红,叫涟飖。
涟飖红着眼站起,单薄的身体却站的笔直,她愤怒低吼,“你懂什么!不过区区妓-子,竟也来教训我!我家破人亡,父母兄长不知死活,而我却在这里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受人玷污,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一死,还留的清白。”
绿雅眼中是浓浓嘲讽,口中不屑,“清白?!你以为你死了你就清白了?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老鸨现在只是让你做做杂活,总有一日你得去接客,你得以色侍人,你以为你死在青-楼里还有人信你是清白的么?在这里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你说来说去不过是自怨自艾,怨恨父母无能兄长无力,让你流落青-楼受尽疾苦。我是不懂,我不懂你能捡回一条命却不知珍惜,还冠冕堂皇的以清白之名寻死!”
“楼里像你这样的姑娘多得是,你以为就你自己是清高的小姐么!你以为就你自己活不下去么!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么!你错了,你死了,没人会在意,一张破席子拉出去,扔进乱葬岗里,野猫咬一口,秃鹰叼一块,因你是自杀,死后变成冤魂不得投胎!”
“你愿意这样么?”
涟飖脸色惨白,牙关紧咬,绿雅最后一句话无疑让她认清现实。绝望铺天盖地袭来,由内而外的无助让她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最终支持不住自己,跌坐在地,绝望哭泣。
大约是地上孩子哭的过于伤心,绿雅不忍,上前缓缓将她圈在自己怀中。
一声一声的呜咽,裹夹着无助与恐惧,哭的另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绿雅轻拍少女后背,眸中是回忆、愤怒、痛苦、无奈,最后沦为平静。
“好好活下去,让你父母兄长安心。想活的光彩,就拼命往上爬,将我踩在脚下!”
少女呜咽渐止,抬起头,眸中依然雾气翻滚,却不妨碍绿雅看到一抹坚定的神色。
少女缓缓点头,语气坚定,“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肤如凝脂,身如蒲柳,便唤嫣红吧。”
秋风萧瑟,裹挟着落叶飞舞,少女站在夕阳中,影子被拉的老长。单薄的身子,却如同小白杨,挺拔竖直。
这一年绿雅十六,嫣红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