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傍晚，暮色轻铺，校园喧腾。
顾青衣这几日未曾打工，所以下午下课都在学校吃晚饭。
她完成作业匆匆来到惯常去的第三食堂。
食堂里正是高峰的尾巴，人潮还是如川，声音扰攘，还有小炒部油烟蒸腾的动静，俨然便是人间烟火的温暖处。
她排在售点心的窗口，前面人影攒动，蒸笼的水汽将打饭窗口的玻璃都模糊了，只能看见打饭阿姨不停转动的朦胧影子。
她安安静静地一边排着队，一边盘算着明日傍晚可以去上班了，回寝室得跟打工的咖啡馆打个电话。
思及电话，她不由抬起自己左手，视线落在那只正戴着的精致手表上，她轻轻点开表盘，里面第一个电话号码便是张敬诲的，可是，她却从未拨打过。
这两日，他每每晚餐时分会来电话，询问一下她身体的状况，还会随意聊一聊日常遇到的那些鸡毛蒜皮——
比如他今日吃到了一份好吃的卤肉饭。
比如他与别人休息时游戏赢了几粒口香糖，又被那些小气的哥哥们抢走了。
比如，他中午出去散步捡了几片枫叶插在电脑上，被大家一通嘲笑。
等等，诸如此类。
而每一件琐碎的细节后面，他却都会加上一句，下次带她去吃，下次教她打游戏，下次一起散步……
仿佛那些事他都只是在实验，而下次他们二人一起才算得正事。
一般都是他愉快地讲，她安静地听。
她从不探究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做怎样的社会实践，但是，她听得出他言谈中的轻松愉快，想来那是他很钟爱的一项工作。
当然，她心中隐约也觉得不该让他好似自言自语般，所以总会适当地应和一声，不让他觉得受了冷落。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已经开始习惯他的存在，他每日准时准点地报到，像一日中的三餐般，平常而不可或缺。
是的，那个少年终究开始若行星不停盘旋的轨迹一般，在她的星空上方留下印记，无法磨灭。
或者，人的情感原本就像四季般，可以不断更迭的吧。
对一个人的爱，也许终有一日也会彻底消失，水过无痕。
然后，与另一个人相交，心中再无关于前一个人的任何悸动与痛楚，恍若一场梦。
时间会将人所有的记忆封层封箱，有条不紊地安放在心门中的各个角落，若无适当的契机，也许此生就再也不必拿出来回顾。
顾青衣凝视着手表上陪着晶亮石头的翠绿盘面，忽然觉得它彷佛一片缀满星星的广阔草原，一眼无垠的幽邃，教人缓缓沉溺进去，流沙没顶，不可自拔。
跟那个俊美温柔的少年一样------
她不由微微喟叹，自嘲而笑。
甲之蜜糖，乙之毒药，不外如此吧。
顾青衣放下手表，默默站在人群中。
很快，便轮到她。
F大打饭的阿姨虽然一般都眉眼冷漠，嗓音高亢，但是孔武有力，腕臂平稳，打菜时从不会有手抖之虞，人人都足量管饱。
顾青衣是南方人，其实一直对于北方的白味馒头并无甚喜好，但是此物便宜当饱，却是晚餐的佳品。
所以她每日只需要花两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硕大无比的玉米馒头，再配一份粥与酱菜。
这样的伙食委实算不得营养，但是足以让她活下去。
她端着托盘回身往外走，小心避开不断涌上来的人群，四顾着寻找已经空下来的位置。
看中一处后，她正捡步要走，这时身后却冷不丁忽然被人一撞，她脚下不由一个踉跄，未及防备间托盘一歪，上面的馒头随之滚落在地，而稀饭也泼出半碗。
旁边一个男生好心伸手帮忙扶住她的托盘，才避免另外半碗粥也浪费了。
“哎呦——对不起，我们没注意！”一个娇细的女声这时惊呼起来。
顾青衣却来不及追究责任，只赶忙去捡掉地上的馒头，以免被别人踩到。
“啊，这个不能吃了，我们赔你一份吧——”女生也随之蹲下一脸愧疚。
顾青衣捡起馒头吹了吹，正待抬头开口说没事，耳边却又传来另一个女生惊讶的呼声——
“天啊，你戴的手表是百达翡丽吗？哎呀，戴几十万的手表却只吃简单的馒头稀饭，同学你好低调！”
女生高扬的嗓音登时吸引了周围所有的目光，人人都把视线投向顾青衣。
顾青衣闻言柳眉微蹙，她正眼看了看面前女孩。
对方是个高挑秀美的女生，画着一丝不苟的妆容，一身黑短裙红大衣，看来像一团火焰般时髦而精致。
她身边还有两个穿着一蓝一黑羽绒衣的女生，眉眼也算清秀，虽也简单化了妆，但是与那女孩完美的妆容一比，马上显得失色几分。
她们正都好奇又诧异地盯着她。
“不是，我这个只是几十块钱的旧手表！”顾青衣莫名下意识想辩解。
她将馒头放回托盘，不愿纠缠，捡步就欲离开。
“怎么可能！我看我们学院有人以前戴过，很帅气的！”黑衣女孩儿居然一把抓住顾青衣的左手腕状似很好奇地想一探究竟。
顾青衣不防对方如此，一时手腕也挣脱不开，脸色骤然涨红。
黑衣女生却一脸的羡慕，“你家里给你买的吗？你爸妈对你可真好！这个要三四十万呢！”
“不过，怎么买的却好像是男士的表？”蓝衣女孩也凑近打量。
她们的话引来围观的人更多，甚至有人举着手机开始好事地拍摄。
顾青衣登时一阵难堪，面色愈发赧红，但是眸光却发寒。
她心中莫名兴起一个诡谲的念头：这三个女生莫不是故意的？
倒是短裙女孩儿看似体贴：“你们别啰嗦了！万一人家是男朋友送的呢！快放开人家！”
说着她又冲着顾青衣道，“是我撞到你的，晚饭我再还你一份吧！”
顾青衣没理会对方，只用力挣开黑衣女生的钳制，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端着托盘要离开。
“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赔你一份晚饭！”短裙女孩儿赶忙拦住她，“不然我觉得过意不去！”
不待顾青衣拒绝，人群中便开始冒出几个陌生的女生声音。
“这不是经济学院冷美人吗？”
“对，她叫顾青衣，上次他们学院其他班还买过她的花呢！”
“我怎么听说那花儿是外院那个在一号楼唱歌表白的校草送的？真的假的？”
“真的！她们班上人说的！”
“把别人送的花卖了？这是什么神操作？”
……
这下子围观的人都想起最近关于顾青衣的各色绯闻，皆不由眼神意味深长起来，窃窃私语的议论也如同雪花飞扬，纷纷砸落，看似轻，却句句攻心。
“她戴的真是百达翡丽？”
“也是男生送的吧？”
“听说她天天出去打工，不会也把手表拿去卖掉吧？”
有人哄笑起来。
“她就是那个被经济学院学长在校广播里表白的女生对吧？”
“对对，好像就是她！那个学长还到处贴情书呢！看得我差点儿笑死！”
“听说那个学长被辅导员约谈了！”
“哎，被你这么一说，我还听说个事，说南门那个快递一枝花也认识她呢！”
“说他们俩还拉拉扯扯的——”
“哎呦，女海王！好厉害——”
“不过她长得还真是漂亮！”
“说明人家有资本！”
……
被拦住一时走不了的顾青衣脸色已然由红转白，唇色全无，芒刺在背，浑身冷寒。
这些光明正大的窃窃私语如同寒刀霜剑般密密匝匝兜头扎入她的心口，让她浑身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可是她不欲争辩，只想夺路而走。
“于欣，杨雪清，你们快帮我买一份晚饭还给顾同学吧！”短裙女孩儿还是不让路，扯着顾青衣的衣袖就高声叫道。
“哎哎哎，你们干嘛呢？”
这时一个高亢的女声嚣厉地冲进人群，一把打开短裙女孩儿的手，拉过顾青衣便将她藏在身后。
“你们一群人想干嘛？欺负我同学吗？”
顾青衣一见竟然是万晓晴，眼泪霍地便直冲眼眶，她猛然闭上眼低头，不愿被人瞧见。
“是啊，你们把人晚饭撞翻了，不赶紧赔礼道歉，却在这好奇人家手表，你们想干吗？”
紧跟着万晓晴的是周游半天F大的蒋纪，他俊秀的脸上都是嘲讽追问。
周遭围观看戏的人一见有人来帮顾青衣，不由兴致更高，纷纷掏手机现场直播起来。
而万晓晴则死死盯着那三个“肇事”的女生，一脸狠色。
“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们！谢佳微是吧？你们不就是外院的吗？怎么，你们的高岭之花喜欢我们经济学院的冷美人你们嫉妒啦？”
她上下打量她们，撇着嘴一脸鄙夷。
“看来张敬诲确实很有眼光，就你们一个个把自己化的跟假面超人似的，怪不得人家一个也看不上！”
短裙女生谢佳微闻言脸色一变：“你说谁假面超人呢！”
而于欣跟杨雪清也不由有些羞恼地瞪着万晓晴，而又碍于俊秀的蒋纪站在一旁而不便发作。
万晓晴一挑眉：“说的就是你们！人家买不买得起手表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你们知道人家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她走到于欣跟杨雪清她们中间，一副鼻孔朝天的睥睨天下状。
“人家顾美人的姐姐是着名漫画家卫想，买个百达翡丽给妹妹难道买不起？孤陋寡闻的就去查查百度，看看卫想在漫画界是什么地位！”
“人家家里有钱就不能出去打工、不能晚饭吃馒头稀饭了？不以物喜难道不懂吗？怎么我们堂堂F大的学生居然如此肤浅？”
她冷冷一哼，扫视周围。
这个话她就是说给周围那些个三姑六婆听的！
“卖花怎么了？那花放着最后也是枯萎了，低价转给其他需要的人，不是正好可以物尽其用不浪费？”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好的女生不就是给人追求的？”
万晓晴火力全开，毫不留情。
“没事多去提升提升自我素质，不要在这里对别人羡慕嫉妒恨的！嫉妒让人丑陋！化多浓的妆也掩盖不住腐朽的本质！”
谢佳微气得浑身发抖：“你什么意思？你在说我吗？”
万晓晴护着顾青衣，眼神嚣张，“对，说的你是你！不就是你们一起狼狈为奸，故意撞翻人家的晚饭，然后揪着人家说长道短吗？”
“有本事你们指天发誓不是故意撞了我同学，在这挑事？谁撒谎今晚就满脸长痘嘴角烂疮！”
万晓晴咄咄逼人，口舌如剑，战斗力爆棚，一个人抵上对面谢佳微她们三个。
“谁跟你在着胡搅蛮缠！哼，既然不要我赔晚饭，我也不必愧疚了！”
谢佳微一脸不屑，推开人群就走，于欣跟杨雪清也恼恨不已，气得跺脚，可是又要顾着颜面，只能恨恨离开。
周围闲人一见当事人走了一方，立刻都收了手机、转头假装继续排队打饭。
自然更有好事者赶紧去核实万晓晴所言的漫画名家卫想，随之不由瞥了瞥顾青衣她们，目光瞬息闪动。
而万晓晴接过顾青衣的托盘，递给蒋纪：“去，给她送去回收车！”
然后一拉顾青衣冰凉的手，“走，给你炒俩菜吃饭去，喝什么粥啊，你够瘦了，别减肥了！”
蒋纪瞧了瞧低眉无语的顾青衣，目光晃动了下，继而还是老老实实将托盘送到一旁的回收车上。
三人走到另一侧相对清静一点的小炒部。
蒋纪去点菜。
万晓晴挽着一言不发的顾青衣落座。
“别气了！跟一群无聊的女人有什么好气的！”万晓晴凑近顾青衣安慰。
“她们是跑得快，要不然姐姐我今天非骂得她们吐血暴毙不可！”
顾青衣掩住脸拭去潮湿，继而嗅嗅鼻翼，敛去所有情绪，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来。
“我没事！谢谢你晓晴，我也正想要大骂她们呢，你就来了！”她故意调侃。
“得，不好意思了姐们，没让您上去发挥一场！”
万晓晴也不提其他，插科打诨笑道，“下次，再遇上她们，姐们给你组个场子，让你尽情发挥口才！”
顾青衣闻言也不禁有些破涕而笑。
这时蒋纪拎着两瓶可乐跟一瓶果汁回来，见状也眉间不自觉一松。
“来来，我们万女士舌战群儒该口渴了，来一瓶饮料补补口水！”他将可乐拧开递上来。
万晓晴不客气接过就酽酽来了一大口。
蒋纪又打开果汁递给顾青衣：“你的！”
顾青衣看看他，最后还是接住了，却发现果汁入手是温的。
蒋纪随意道：“你不是发烧才好吗？别喝冷的了，回头没顾好你，老张要打死我的！”
“谢谢！”顾青衣心领了。
“别跟他客气！他可是你家高岭之花的发小，有什么客气的！”
万晓晴显然已经将蒋纪从帅哥混成哥们儿了，说不定连蒋纪前二十年的所有光辉事迹都打听了一番。
“就是！甭客气！”
蒋纪也喝了一口可乐，“替老张照顾你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我都还在他家蹭住蹭吃呢！”
顾青衣知道他暂住张敬诲的公寓里，便微微一笑回应。
三人于是随意聊起其他，绝口不提适才的一幕。
万晓晴跟蒋纪都属于话唠型，二人万一凑一起演出没准就成德云社的一对角儿了。
顾青衣听他俩一唱一和就不由想笑，心里原来的那点儿郁结便慢慢散了，一时竟想起张敬诲，很想将这些琐事也都跟他细说一遍，就如同他每天打电话来一般。
还有那只惹事的手表，她得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今天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打电话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