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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使比程勿晚半刻赶到城隍庙。
从大雨地段走进庙里,金使脸色黑沉,气急败坏。女瑶教他们的轻功心法刁钻,要求心无旁骛,也要求此前没有武学底子,还要求习武人完全信任这个心法。金使一个都做不到!程少侠被女瑶训练着用轻功奔跑时,金使疑神疑鬼地掉在末尾:他一会儿怀疑这心法这么诡异会不会走火入魔;一会儿想教主现在病了是不是正说明这心法有问题;再一会儿,他又舍不得废掉自己之前的轻功去学习这个新的!
林林总总加起来,金使沮丧地发现,他习不了教主这个上乘心法了。
难怪他积极想学时,教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大概觉得他废物,不可能成器吧。
进了城隍庙的金使环顾一下周围环境,看到了桌脚跪坐的清瘦少侠。程勿抬眼看到了他,少侠腿上睡着女瑶,程勿对金使仓促而短暂地笑了一下。在此之前,程少侠眼眸又清又黑,透过金使看外面的雨帘。
金使脸色继续沉沉的走过去,他将桌上的灯烛点上后,坐到了程勿身边。
程勿扭过脸,小声跟金使说话:“大哥,你们斩教的轻功心法,都是同一个么?”
金使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程少侠想到某个人,心情复杂中带惆怅。他低下头,视线看到小腰妹妹雪白的一段脖颈,长发乌黑相贴。然他心口凉凉的,他又想到了那个坏女人,那个折辱他的斩教教主女瑶——程勿低声:“这个心法,我以前听过啊。”
金使脑中念头几转,对程少侠充满了嫉妒:艹!听过!原来还在落雁山的时候教主就偏心这个小崽子了!把上等心法教给这个小崽子!现在的人都是怎么回事!一个养个宠物而已,还教宠物捕猎;另一个得到便宜还卖乖,提防这个怀疑那个。
金使语气带怒:“不知道!”
灯火微光摇晃,程勿放在女孩肩上的手僵住。
金使淡定地为自己的话补救:“我们斩教的心法很多啊,看个人适合什么学什么。小腰机灵古怪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时都在干什么。”
程勿僵硬的手放松,肩膀软下。他微微释然,自我安慰:原来是这样,那一定是我想多了。一样的心法,并不能说明是一样的人啊。我真是个坏蛋,我怎么能把善良可爱的小腰妹妹,和恶贯满盈的女魔头联想到一起呢?
小腰妹妹柔弱可怜,女魔头杀遍天下;小腰妹妹年少多娇,女魔头光成名都十几年了……不一样的!不能因为身形像,而冤枉小腰妹妹!
金使看程少侠脸色变来变去,看得他自己心中也痒得不行。庙外雨水冲刷哗哗作响,夜中无聊,身边只有一个程勿。百无聊赖,金使手搭在膝上,看一眼睡在程勿腿上的小姑娘。金使手指搓了搓,不怀好意地跟程少侠喂了一声:“你们到哪一步了啊?”
程勿:“……?”
金使吊儿郎当:“睡了没?”
“咣——!”狂风大作,勉强关上的城隍庙庙门被风雨一起吹开,一群年轻弟子们从外涌入。杂乱的脚步声进来,烛火被风吹得摇如水中池藻。一众湿漉漉的年轻弟子中,为首的青年哪怕淋了雨,也眉目隽永,气质高邈。
金使那大刺刺的“睡了没”,响在所有人耳边。
程勿涨红了脸,气得发抖:“你你你——!”
立在庙门左右竖长耳朵的正道弟子们:睡?躲个雨而已,什么消息这么劲爆?
金使扇了自己一巴掌:妈的我这张嘴。
他悻悻然看一眼昏迷的女瑶,庆幸想:幸亏教主昏过去了,不知道我说三道四的时候被这么多人都听到了。
同时间,金使握紧了自己的武器,目光冷冷地看着谢微:这一行人进来,他就认出谢微了。谢微嘛,真阳派的得意门生,当日山巅上,谢微和蒋声联手害了女瑶。之后在城中搜寻,谢微也带了队。
天边电光照亮谢微温润的眼。
程勿的身体也绷紧!他记得这个人!那天在城中,追他和小腰妹妹追到秦楼楚馆的正道弟子!这个人武功好高,他打不过!
不料谢微目光扫到金使身上,稍微顿了那么一下,就移开了;谢微再看到程勿,和程勿怀里在梦中也睡得不安稳的、蹙着眉心的小姑娘,谢微的目光,再次停顿了那么一下。
三人对峙,世界冷寂。谢微手按在剑上,指节拨动两下。
“哐当——”庙门被风推得七扭八歪,在谢微脸色变得古怪的时候,他身后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众多弟子随意看了庙中躲雨的三人一眼,就高兴地招呼人——
“谢长老,庙里空间还很大,咱们别走了,就在这里躲雨吧!”
“哎,谁知道那女瑶在哪里,谁知道程家少主在哪里,掌门就会找事!”
“谢长老,您坐这边,坐这边!”
短短一刻,神色各自诡异的三人都判断出:真阳派的年轻弟子们,并不认识金使!甚至连那天追的少侠程勿,都不认识!他们全靠青莲教两个小喽啰的嘴在说,他们的武力太低,低到根本没见过真人长什么样!
风雨掠袍,谢微的长袍如鹤飞扬。在一瞬间,谢微做了决定:不能动手。弟子们太多,武力低的多,不值得在此大动干戈。
黑雨压云,烛火明灭,谢微双手作揖,他微微一笑,问躲雨的金使和程勿:“两位,雨下太大,我们在此躲一夜。分条线,各躲各的,互不干涉,可好?”
谢微身后真阳派的弟子们觉得奇怪,又很感慨:跟个陌生人都这么有礼貌,谢长老的修养太好了。
金使森寒一笑,没吭气;程勿绷着下巴,声音因紧而沙哑:“随你们。”
程勿抱紧怀里的小腰妹妹,警惕看谢微等弟子进了庙,自觉地走到另一边生火、烤衣服。那些弟子们说笑江湖八卦,讨论天气的恶劣,再偶尔对另一边的躲雨路人点评两句。谢微侧身,立在弟子群中,神色莫测地望了程少侠一眼。程勿垂下眼,神情并没有因为谢微的退让而轻松——他始终记得对方武功比自己高!想动手的话自己会处于弱势。想办法,得想办法……
哪怕自己不动手,也决不能为人鱼肉!
混入魔教群中,程少侠当坏人当得特别有自觉。他跟旁边的金使使眼色:大哥,我们怎么办?
隔壁金使摸刀的手哆嗦了下:眼抽什么?我跟你有这种不用说话就交流的默契么?!
程勿的心跳得快,他手心捏汗,紧张让他压力极大。忧心看外面天色,他神情挣扎,几次想抱着小腰妹妹出去,骑马赶去下一个地方,不和这些人窝在一起。但是程勿又定下心,想小腰妹妹正是体虚之时,不能冒雨赶路、不能……
“哐——!”
心神不宁下,庙门再次被推开。新的一行人的声音闯了进来——
“少主,这里有光!快来这里躲雨!”
“少主您小心脚下!少主您……哎?!”
十来个清一色穿着的侠客们从外进来,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如今却全身湿漉漉的少年。这少年眉目清秀,目中却充满戾气。他被自己的一众下属拥进躲雨室内,仍不满足,对手下骂骂咧咧:
“养一堆废物!什么忙都帮不上!”
“都不开口干什么!哑巴了?!”
殷勤手下的一致沉默,让年轻的程家少主,程淮抬起脸。他秀丽的面孔让谢微那边的弟子猜测他的身份,但他戾气满满的眼睛,直接掠过所有人。和他的手下一样,程家少主程淮,第一眼,准确无比地,看到了那个少侠——
程勿跪坐在八仙桌脚,怀里搂着一个小姑娘。他脸容冷白,眼清如水。少侠望着进来的人,眉目冷静,面部轮廓在摇曳的灯烛光下,变得模糊不清。
天边黑云滚滚,寒风从未关的门口狂啸而来。
程淮一下子静下,他沉沉而笑:“小崽子……”
金使目瞪口呆,见刹那时间,跪在自己身旁的程少侠放下女瑶,腾身而起。他向高处跃起,在半空中一转,冲向门窗方向。程淮反应不逊于他,拔地而起,一掌如山过水,层层波澜升,肆意拍向程勿——
“程勿!”
“小崽子,把你拿走的东西,给我还回来!否则……谁也别想拿着程家的东西逍遥在外!”
同时间,半空中与人对掌向后急掠的程勿喊声短促又焦急:“金大哥快逃!”
金使:“……什么金大哥?!我不姓‘金’!”
而现在,女瑶更不在意放不放这些孩子们:她已经有程勿了啊。短短几次接触,程少侠凭借他的实力,已经成为帮女瑶推演武功的不二人选。就是程少侠瞧不上魔教,女瑶得想个法子骗他学自己的武功。
眼下,程勿和女瑶悄悄摸进了村子,程勿以为会遭遇的敌人全都不在。他凭着记忆找到那几间关人的屋子,从外将门打开。里面人还是愁的愁,哭的哭,没发现门已经开了,他们可以出去了。程勿也没有出声提醒,女瑶在旁等待,看他开了门锁后,再领着她,去找回了他曾经被收走的包袱。
找回了自己薄薄的包袱,程勿看一眼自己和“小腰妹妹”身上脏兮兮的、沾满血的衣服,再去找了干净衣物给两人换上。程少侠真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女瑶换了衣服后出来,见他放了一堆铜板在原主人放置衣物的小几上。程勿小声念叨:“偷拿你衣服很不对,我把钱都给你了,你别生气。”
女瑶觉他可笑,挑了下眉。
她是没有拿钱买东西的习惯的,不然她就会制止程勿——他放的铜钱多的,足以买下比两人身上衣服好得多的衣服。
两人在村中整理好仪容,因为此地就在落雁山下,实在危险。二人收拾好自己后,便离开了村子,去了更远的城镇。换了干净清爽的村中人衣物后,程少侠还是那个清秀俊俏的少侠,女瑶却不再是带给人压迫感的斩教教主了。她穿着松垮的衣服,个子小小,脸蛋苍白,秀美而楚楚,她少女的相貌特征更加明显,让程少侠眼神躲闪,不敢多看。
女瑶跟着程少侠混于人群,她颇觉新奇。
黄昏时分,程勿走在人群中,因为不熟悉人群,他有些露怯。他强撑着自己,在小腰妹妹面前充个大男人。结果他一回头,看到小姑娘黑眼睛亮亮的,与自己一同好奇地打量两边街市,看起来也不熟悉这里。程勿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激动道:“你以前没出过门么?”
女瑶玩着自己耳边垂下的一绺发丝,漫不经心:“出过门啊。”
程勿:“可你看起来对一切也很陌生啊?”
“也”?女瑶顿了一下,迎着少侠诚挚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女瑶本性中的恶劣一起,她故意说:“以前出门,就是来杀人的。哪顾得上看芸芸众生?”
江湖传言,女瑶动不动杀人,是个魔头。这话倒也不错,女瑶通常不出落雁山,她一旦出走落雁山,必是奔着杀人去的。而且她武功高强,从无失误,久而久之,“杀人狂魔”的名号就叫出来了。
程勿愣了一下,然后严肃地提醒她:“不许滥杀无辜!”
女瑶敷衍:“知道知道。”
程少侠的下一句是:“都怪女瑶那坏蛋!”
女瑶:她又怎么了?!
被少女带着怒火的眼神瞪视,程少侠还对她宽容一笑:“我不是说你,小腰妹妹你本性是个好人。就怪那女魔头带坏了你。女瑶太可恶,连这么小的孩子她都不放过!”
女瑶:“……”
被少侠心疼而怜惜的眼神盯着,再被程勿恶狠狠地骂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别过了脸。什么叫“这么小的孩子”?她在程勿眼里,到底是有多老?!她当上教主也不过十年来而已。不得不说,这种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的做法,每次听着,都很酸爽,且让人上火。
这火它发不出去,它是窝着的。
程勿自然没把这个小事放在心上,毕竟他责怪女瑶,已成为一种日常。他现在是肚子饿了。少年身量,饭量本就大,他从昨晚逃出来后除了水,什么也没吃过。打了一天,撑到傍晚,程勿快饿晕了。走在街市上,满街飘来的香味,让程少侠咽了一次又一次的口水。
“包子包子!香喷喷的包子!”
烟火人间,蒸笼刚揭开,好多人就围了上去。小二大声吆喝,那喷香的包子,那白花花的面粉,完全征服了程勿。等女瑶慢吞吞地拖着病体残躯赶到,就看到程勿眼睛发直地看着人家包子,一步也走不动。
这穷酸样。
女瑶:“小哥哥,你饿了么?一个包子而已,饿了就买嘛。”
被少女声音一喊,程勿恍出梦境。他赶紧拉住女瑶就要走,女瑶才不走,她也很饿,她也想吃东西。程勿却紧张十分,并且难以启齿。他拽着恋恋不舍的小姑娘到一边,翻自己包袱里的话本,跟她解释:“妹妹你不知道,山下的东西都特别贵。我看的话本上说,一个包子一两银子。我哪来的银子啊?我们快走吧,要不我打野味给你吃吧?”
女瑶:“……”
就算她从不花钱买东西,她也知道一两银子和一个包子,绝不可能关系对等!
程勿却很迷信他那话本,在山下的物价面前,他非常露怯。他从家里逃出来,春姨只塞给了他一包铜钱。程勿和人家话本一对比,他觉得,春姨,可能没钱吧。他心中心酸,春姨在他们家那么多年,表面看着风光,原来背地里那么穷。等他日后学成归家,他一定要赚大钱,好好养春姨。不让春姨再过苦日子了。
女瑶不理程勿。就算程少侠拉着,她也执意上前。程少侠支支吾吾半天,女瑶心里那股子不耐烦的气就往上蹿。到底是斩教教主,气度和他这种乡下小子完全不一样。女瑶教训程勿:“买不起怎么了?不偷不抢,还不能以物易物,换个东西付账?”
程勿:“……!!!”
土包子如他,第一次听说以物易物这种说法!
实际上包子只要一个铜板,听说两人连一个铜板都付不起,小二吃惊十分。但是看在姑娘漂亮柔弱的份上,小二勉为其难地给了两人机会,让他们帮忙卖半个时辰包子当还债。程勿听说一个包子才一个铜板,颠覆他的世界观。他惊呆了要付钱时,女瑶已经新奇地答应了帮卖包子的事。
满山找女瑶、满山找那两个惹是生非的斩教弟子的四大门派弟子们一定想不到,他们眼中恶贯满盈的女瑶,居然会在山下卖包子。
到底人间烟火,众生众相。
到晚间休憩的时候,客栈费用,程勿是真的出不起。女瑶颇好打发,在店家鄙夷的目光下,她和程勿被领去了马厩。店家捏着鼻子,示意可以免费让两人在这里凑合一晚。一棚马屁味,女瑶欣然同意,盘腿而坐。
她当真疲累,内伤和外伤一起摧残她的身体。睡哪里无所谓,让她休息就行了。
程少侠看女瑶如此,他心中却过意不去。小妖女虽然出身魔教,可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是一身伤。且一天相处,她从没滥杀无辜,性格也不偏激,不像魔教人。而今她受了伤,外面寒风凛冽,她被冻一晚,会伤上加伤。
程勿站起来:“小腰妹妹,你待着别动,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女瑶头埋在膝盖间,有气无力,当没听到。
寒夜降临,她内力已被体内的隐患折磨近无,那股寒意却还是消失不去。今年的隐患到来,本来她好好养着,不要频繁动武,熬上一两个月就撑过去了。但是她生了病的消息经内贼传出去后,四大门派攻山,让她无法不动武。由此下来,她今年病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往年。
很快,女瑶额上渗满了细汗。
她体内如蚁噬咬,痛得她发抖、紧绷,还时冷时热。遥遥的,她脑子开始变得混沌,好像回到了某个时刻——
幼小的她,与年轻貌美的女子行在大漠中。星月当空,银河如霜,女子行得快,她要很快才能追上。那沙漠蜿蜒,那万里无人。女郎耳下银白色的耳坠晃悠,在记忆中,晃了女瑶好多年。她们在一座座沙丘间徘徊,她一路追着喊:“师父,师父等等我……”
那是斩教的上一任教主,白凤。
她追着白凤:“师父!我愿意做斩教教主。你教我功法吧,你别不要我!”
时空斗转,星月黯淡。
落雁山殿,金辉如凰铺满殿堂。高高在上的教主转身,白凤将手放在她额上,低头怜爱地看她。白凤轻声:“我在沙漠捡到你,给你取名‘瑶’。瑶光是北斗第七星,贯月如虹,资粮万物。可见我心中爱你,并不恨你,对不对,女瑶?”
年幼的女瑶仰头,看着她那面容模糊的师父。
白凤目有不忍,却狠心道:“斩教教主功法有缺,虽学后武冠天下,可到底不长远,折损寿命。我一生辗转,想寻回那缺失的部分……我要死了,阿樱是我女儿,我不忍心她做教主,虽千万人上,却性命堪忧。斩教不能断了传承,女瑶,我只能将教主之位给你了。你怪我好了,却别欺负阿樱。”
“师父!师父!”
女瑶浑身发抖,她突然从梦中醒来,听到一个少年喊她——“小腰妹妹,别怕别怕!”
天上星辰暗暗,无风无月。程勿蹲在她面前,漆黑马厩棚,他寻来了一盏灯,后面还跟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店家。他看到了女孩眼中潮湿的水光,却当做没看见,他蹲着跟她笑,笑容温暖包容:“我买到客栈住一宿啦。你别哭了,房里有热水有吃的,你快去好好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