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金瓦,宫宇楼台。飞檐金龙,雕梁玉柱。大琼皇宫的巍峨雄伟,富丽堂皇从来都是天下之翘首。宫中的贵人们闲庭信步,赏景观花;下人们话语家常,奔走劳作。这似乎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至少其他人是这样认为。然而,在这万千的宫殿中,有一座殿门前却跪着一个人。那个人一身戎装,像是刚刚从战场上奔波而归,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沾满了尘埃。
十月的邺城,天气还没有那么寒冷,他却穿得甚是厚实,看来战场是在北方。路过的人们都看不出他的表情,他只是倔强的跪在那里,像是入定了一般。
“天遥!”有人喊他,他听到喊声才慢慢有了反应。璟天,西风和婉情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急急的赶来。
“天遥。”西风看着天遥憔悴的面容心疼的蹲下身来,“你赶了十几天的路途回来,怎么也不歇一歇?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
“我想见一见皇上。”天遥沙哑的开口,“想亲自问一问他为何突然叫我撤兵,可是他却不愿意见我。”
璟天走过来,“北周皇上写了书信给父皇,谴责大琼无故挑起战争,若再这样下去,北周势必大举反攻,父皇怕到时候难以收拾,所以才下了圣旨。”
“无故挑起战争?他们抓了阿音!”天遥激动的几乎站起来。
“天遥,你先别激动,我们也正在争取让父皇可以松口救阿音回来。”璟天安慰道。
“争取?你们都争取了几个月了,可有什么改观?”天遥完全听不进去璟天的话,“你们不能救阿音,我自己想出法子救她,你们却横加阻拦,到底是为了什么?阿音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们李家,对不起大琼,让皇上如此狠心弃她于不顾?”
“大琼刚刚经历了南疆之战,本就千疮百孔,若是再和北周硬碰硬,真的不知后果会如何。”
“那你们倒是别管我了,横竖都是我自己与他们对抗,即便是战死了那也是我和北周的事情......”
“可是你却代表着整个大琼!”璟天打断他的话,“他们哪里管你是不是因为私心,他们看到的就是大琼的不友好。”
“三哥你何时也变成这样了?”婉情略有惊讶的看着他,“父皇也就罢了,难道你也怕了北周不成?”
“我并不是怕了他,只是从大琼的现状分析,此刻并不是进攻的最好时机。”璟天皱着眉否认道,“我现在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可是阿音被掳走,我不比你们任何人心安,若是这大琼我说了算,我早就拿城池去换她了,可是父皇将城池看得比天都重。”
“三皇子,切不可乱说!”西风听到这样近乎大逆不道的话,急忙制止他。
“既然皇上不松口,那么我就跪到他愿意出来见我为止!”天遥倔强的将目光转向御书房的大门。
“天遥,你可见着阿音了?你去了荆楚这么久,可有机会见她一面?”婉情面色忧伤的问道。
“倒是有一次和冷师兄混进中都,碰巧在街上遇见了她。原本师兄打算当时救她出来,可是她身边有众多侍卫看守,连北周太子的影卫都出动了。”天遥答。
“那么她可还好?”
天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看得出那些侍卫都很尊重她,倒不似对待平常的俘虏那般。对了,她还托人给我带了一幅画,景色甚为壮美,想来应该是她的关押之地。”
“那你能不能先去母后的寝宫看一看,自从阿音走后母后就一直昏迷不醒,你将阿音的情况讲给她听一听,没准儿她能醒过来呢。”婉情提到皇后,泪水盈满眼眶。“母后她这一生最看重阿音,若是她知道阿音现下过得还好,一定会安心一些的。”
“娘娘的病还没有进展吗?”天遥担忧的问。
“没有,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璟天眉头皱的更甚:“都说是当年淑贵妃出事,她月中受了寒气,除了调理没有任何办法。”
“先前阿音的师兄还带着个老者前来,叫什么廖百草的也来看过了,却也只是说没得治。”西风插嘴道,“那个老者是什么来历?”
“百草先生是江湖上素有药圣之称的神医,当年在蜀中若不是他,我也许没有今日。若是他都不能治,只怕就真的不妙了。”天遥说完这句话,众人皆是一惊。婉情更是一下子哭出来。
正当众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时候,御书房内突然传来茶杯碎裂之声。这声猝不及防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急忙冲了进去。
打碎茶杯的并不是皇上,而是刘公公,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手一抖茶杯就摔落在地。此刻他正跪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而皇上坐在书案后面,目光定定,见他们进来也没有半分反应,只是身子微微颤抖着。
“父皇!”“皇上!”
“发生何事?”婉情俯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公公问道。
刘公公怔怔的抬起头,竟是老泪纵横,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躺在地上的一张信笺,连话都说不出来。
璟天忽觉不对,第一个走过去,刚欲拾起那张纸,手却停驻在半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动。众人疑惑,皆凑上前去。
“敬大琼皇帝亲启,今有大琼皇帝之养女兰音,自来北周后,北周甚加优待,从无怠慢。期间,北周太子慕辰更亲自照料饮食起居,兰音姑娘亦是心喜北周。本欲多留兰音姑娘小住,不料大琼不顾两国邦交,私自发动战争。兰音姑娘为两国友好亲往荆楚调停,却因急于化解干戈,于北周永德五年十月十二日不慎坠马,医治多日未果,于前日殁。”
殁......殁......殁了?最后一行字清晰的跳入天遥眼中,他如遭受晴天霹雳,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摔倒。
“天遥!”西风急忙扶住他。
天遥紧紧的抓住西风的胳膊,几乎要将他的衣服抠破。脑中忽然晃过撤兵那一日的场景,浩浩荡荡的大军卷起厚厚的尘土,他在队伍的最前面,恍惚听到了阿音的声音。他回头观望,可是身后除了漫漫黄沙和无数人马再看不到任何人。他以为是自己幻听,如今才知道,阿音那时真的在那里。
他脸色苍白,嘴唇因为激动不停的颤抖。“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说完挣开西风就要跑出去,被西风从后面死命的抱住。
“天遥,你冷静些,冷静些!”
“天遥,你先别激动,先听听父皇怎样说。”璟天也过来帮忙一起拽住他。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阿音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放开我!”
“够了!”皇上终于有了反应,拍案嚯地站起身。“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你私自发兵,阿音会有如此下场吗?”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天遥终于不再挣扎,泪水肆意横流,他一下子瘫跪在地上,痛心疾首的懊恼着:“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能保护住她,若是当初我不听您的召唤,不管什么北周的探子,若是我当初再任性一些不让她去送卞夏的七皇子,她也不会沦落至此......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您难道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在天遥的身上吗?”婉情泪眼婆娑的质问高高在上的皇上,皇上疑惑的看向她。“信上明明清清楚楚的写着阿音坠马的时间是十月十二日,若是我没记错,那个时候刚好是天遥撤兵从荆楚出发前往邺城的日子。都撤兵了,阿音要去和谁化解干戈?这根本就是北周为了推卸责任而扯的谎,您却信以为真?大琼所有人都要听您的圣旨行事,难道北周的人说的话对您来说是更高级别的圣旨吗?您竟如此深信不疑?”
“婉情,你放肆!”皇上大声斥责。
“放肆?我早该这样放肆一回,让您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您从来都是这样自私,一次次的置阿音于险境,如今她终于离开人世了,您满意了?高兴了?害死她的人不是天遥,不是北周,而是您!是您在她最需要您的时候,选择了抛弃!”
“来人啊!”皇上被她一顿斥责面色铁青,唤来门外的侍卫。“把她送回紫竹宫!”
“怎么?听不下去了?”婉情虽被侍卫所抓,嘴上却没有停。“您选择用那五座城池来换阿音能如何?难道城池真的比阿音的性命要重要吗?现在您看到了她的死亡消息,您的心里是如何滋味?可曾有过一丝懊悔和心疼?放开我,你们给我放开!”婉情挣扎着,踢蹬着。
“皇上,婉情只是情绪太激动了,您别怪罪于她。”西风不忍心的看着被拖走的婉情哀求道。
“何西风,不许你同他讲情!”婉情大声喝道:“父皇,您没有心吗,您没有心吗?阿音在您跟前十几年,您怎么能这么狠心,父皇......”婉情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再听不见。
这样一场闹剧在天遥面前上演,他却恍若未觉。他用力的拄着地面站起身,眼光涣散,此刻的他仿佛是丢了魂魄一般,拖着沉重的身子向门外走去。
“天遥!”西风急切的追出来。
天气突然转阴,狂风卷积着大片大片的乌云在空中翻涌。剧烈的大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吹起了他们的袍角,吹得树枝摇晃,枯叶飘飞。一道闪电从御书房的正上方袭来,划破天际,仿佛要将整个宫殿劈开。轰隆隆的雷声夹杂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来。这雷声惊天动地,仿佛要山崩地裂一般,惊得众人瑟缩。
天遥茫然的抬起头看向天空,马上要入冬了,竟然还能电闪雷鸣。在北方有:“十月雷,阎王不得闲”的说法。还真是不得闲,阿音都不在了呢。
西风跑进屋内拿伞,再出来时,天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再寻不到。
十月末的大雨异常冰冷,胡乱的拍打在天遥的盔甲上。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他茫然的走着,方向不明。走过御花园,走过长桥,走过寒烟阁。雨水将他厚实的衣服浇个通透,最后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紫竹宫外。
今年四月,阿音骗他为了荣华富贵要嫁去卞夏,他负气出走,阿音出来追赶,在这片石子路上滑到,一跪就是一天一夜。那一天,也下了这样大的雨,他以为此生最痛也不过如此。谁能想到几个月之后,他们就天人永隔?那样明媚的她,那样爱着他的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会离开,以这样不明不白的方式,甚至连尸骨都不能得见。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在中都街上,她笑容满面的奔向师兄,那样急切想要逃脱的眼神,他叫住她时,她回眸的瞬间。他总以为凭他自己一定能救她回来,他总以为还能见面......却哪知当日便是永别?往事历历在目,她的音容笑貌早已篆刻在心,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他的整个生命,如今她却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心,他的命,全没了,全部都没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石子路上,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先是无声,进而是抽泣,最后竟是嚎啕大哭。肆意的哭声在巨大的雷鸣和落雨声中响起,若有似无。他痛苦的抱住头,以头抢地,蜷缩着身体倒在那里,揪心的疼痛令他不能承受,他捂住胸口,用力的捶打着,可这疼痛没有任何缓解。他无力支撑身体,只能任自己瘫在被雨水冲刷的石子路上,哭声越来越大,噬骨的心痛一波一波的袭来,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他疯狂的拍打着地面,顷刻间,手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冬雷震,雨如注,踏雨前来,与君绝别。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不过一点牵念痴缠。此情无望,终成追忆,从此阴阳两相隔。
他们的这段情,这份缘,终归随着阿音的岿然薨逝而走到了尽头。能成全爱情的唯有死亡,不死不伤,不死不灭。
那一夜,紫竹宫内外哭声震天;那一夜,翰羽宫中三皇子手握信笺彻夜呆坐;那一夜,蜀王得知消息,悲痛欲绝,命令府中各处长夜掌灯,指引兰音归家的路......
大琼史册:琼宣帝二十三年,冬,宣帝养女兰音为化解北周与大琼干戈不慎坠马,死于荆楚战场,时年一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