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10·29”大爆炸平添了不少亡灵,有涉及走私的嫌疑犯,有码头工人,有办案公安,有无辜的路人。而伴随着这个轰动海平的事件,程豪走私案基本上全面告破。
那天吴强在海平公路的收费站截住了老钟,老钟并没作太多的抵抗,老老实实地被带回了局里。只不过他仍在垂死挣扎,审讯的时候一直装傻,死不承认自己的罪行。直到叶向荣带着胡永滨进来,老钟才明白自己是躲不过了,他死死盯着胡永滨说:“你行!有种!别说,穿上这身皮,还真像警察!”
“老钟,你现在坦白还来得及。”胡永滨不理会他的嘲弄,冷静地说。
“有什么可坦白的?你肯定是弄明白了才下的手啊!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说吧,要怎么指控我?”老钟斜靠在椅子上说。
“老钟,我问你,程豪现在在哪里?”叶向荣问。
“在青安开会啊!他知道。”老钟看了眼胡永滨说。
叶向荣狠狠一拍桌子说:“你少废话!他已经逃离青安了!我问你,他可能藏匿在哪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们派的人没跟住吗?那可不行,比胡警官失职多了!”老中皮笑肉不笑地说。
叶向荣心里正烦,程豪确实巧妙地甩开了他们的侦查员,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青安消失了。现在证据确凿但主犯在逃,加上“10·29”的爆炸事件,让这个案子别扭地悬在了那里,市里、局里、队里以及所有的办案警察压力都非常大。和他们不一样的是,叶向荣还在心急如焚地担心着夏如画和魏如风的事。魏如风在爆炸中心,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而按他的说法,夏如画被扣在程豪手里,也是凶多吉少。叶向荣感觉自己有无穷的力量要去帮他们,可是现实让他无处着手。老钟的话一点点地刺激着他,叶向荣的愤恨一触即发,就在他跳起来要去揪住老钟时,胡永滨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我真没想到你对程豪这么忠心,但我要提醒你,你这么袒护他,有什么意义?”胡永滨冷冷地说。
老钟哼了一声扭过头,并不答话。胡永滨接着说:“你知道你和程豪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很简单,那就是现在你坐在我们面前,而他不在。”
老钟抬起头,看了胡永滨一眼,又匆匆垂下,叶向荣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安起来。胡永滨的语气没有变化,仍然一副淡淡的口吻说:“你以为是自己倒霉才被我们抓住的吗?你愿意认栽也行,我就说三件事:第一,你想想他为什么给程秀秀一把枪,他防的总不会是警察吧?那把枪我们已经检测过了,很有意思,上面有程秀秀和你两个人的指纹,如果程秀秀今天没用过那把枪,那么我想那把枪会是在你这里吧?第二,他为什么没给你办和程秀秀同一天的机票到美国?的确,他说的有一些是事实,签证很不好弄,货要到,时间也没法安排,等等。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的申报资料从来没在海关出现过。第三,老钟你应该比我更了解程豪吧?这次你把魏如风放得很开,大于程豪想要的程度,是因为你也怕有万一吧?还用我继续往下说吗?程豪希望你能留下,帮他处理这批货,你将计就计让魏如风留下,接货、等消息。你们都是在找最合适的替罪羊吧?”
老钟的嘴微微张开了,神情和平时精明的样子相去甚远,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只是直直地看着胡永滨。胡永滨跟他对视,老钟渐渐开始微微摇晃,接着就喘起气来。
叶向荣敬佩地看了眼胡永滨,转过头说:“我问你最后一遍,程豪躲在哪里?”
“我……我真不知道……”老钟脸色灰白地说,“他没告诉过我他具体要去哪儿,可能已经出国了。”
胡永滨和叶向荣对视了一下,他们都知道,现在老钟肯定没有说谎,他的确不知道程豪去了哪里。
从审讯室出来,叶向荣点了根烟说:“程豪没逃出去,我们一早就派人盯住了,最近都没有他的出入境记录。伪造证件的可能性也不大,他的照片已经发出去了,他现在肯定还在中国,就是他妈的不知道他具体藏在哪儿了!”
“你先别着急,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这案子你已经办得很好了。”胡永滨拍拍他的肩膀说。
“还没抓住程豪算什么好?”叶向荣愤愤地说,“你也要注意点儿安全,我怕你身份暴露后会惹麻烦。”
胡永滨微微一笑说:“放心吧,我自己有数。”
两人一起往侯队长的办公室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迎面遇上了吴强。吴强拉住叶向荣,塞给他几张照片说:“在西街仓库现场找到程秀秀的尸体了,你们看看吧。她当时是背冲着爆炸点,应该已经往外跑了,但是……人已经没样子了。”
胡永滨怔怔地看着照片中那已分辨不出面貌形状的人,想着平日里程秀秀搭着他肩膀管他要酒喝的样子,心里有点儿苍凉。他又想到了一直隐忍着站在他身边,绝望地恳求过他的魏如风,低声问:“那魏如风呢?”
吴强摇摇头说:“目前还没发现……他们说,魏如风有可能比程秀秀还靠近爆炸点,所以……”
吴强的话让胡永滨和叶向荣都沉默下来,叶向荣的手不知不觉地攥紧了。他曾分别向这对姐弟承诺过,会帮助他们,而此刻他连他们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阿九带着夏如画一路向南,他们没住过旅馆,阿九总是把车开到偏僻的地方打个盹,然后再等程豪的电话,沿着他说的方向前进。他怕夏如画在路上挣扎,因此一直绑着她,并不停地给她服用安眠药,甚至为了防止她逃走,连吃饭都只是给她灌些汤粥。夏如画一直昏昏沉沉的,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她总是宛如梦呓般地在半梦半醒中呼唤魏如风的名字,这让阿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阿九没和夏如画有过什么交流,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夏如画。那些天他几乎睡不着觉,一闭眼魏如风就出现在他面前,冲他竖拇指,笑着叫兄弟。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眠。要不是程豪时不时打来电话,他肯定撑不下去。
最终阿九带着夏如画在汉丰和程豪会合,三个人都不复当初的样子。从来衣着整齐的程豪只随便穿着一件旧衬衫;阿九眼底一片青色,满脸胡楂儿,而夏如画清瘦得只剩下一点儿重量,合着眼睛,几乎看不出生命的痕迹。见面后,程豪没和阿九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给了他一沓钱和一盒烟。阿九手里攥着他从不曾拿过的厚厚一沓钞票,心底却一片茫然。和程豪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夏如画搬入低矮残破的小屋时,阿九明白,他已经马入夹道,无路可退了。
夏如画是晚上醒过来的,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让她打了个冷战。她环顾四周,这里没一个她熟悉的东西,她不禁瑟缩起身体,把目光定格在程豪脸上。
“如……风呢?”夏如画很久没发出过连续的声音,嗓子有些嘶哑了,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让他进来陪我。”
“你看,她长得像我吗?”程豪并没回答她的话,他举起手中的报纸,指着上面报道“10·29”案子刊登的程秀秀的照片,反问夏如画说,“眼睛和鼻子,嗯,好像是有那么点儿像。她还是像她妈,但比我们俩好看,从小就有人说她会长,挑我和她妈的优点。”
“如风呢?你让如风进来。”夏如画慌张起来,她小声地啜泣着说。
“她妈是生她的时候死的,那会儿我成分不好,穷得叮当响。她妈难产,大出血,市里的大医院不收她,我把她拉回镇子里,一路上她一直哭喊,但没一个人帮我们一把。镇医院值夜班的大夫过了好久才出来,他都没仔细看就说只能硬生了。她妈执意要冒险生这个孩子,结果秀秀生下来三个小时后,她妈就去了……她明明能活下来的,她那么喜欢孩子,却只当了三个小时的妈妈……从那时候起,我所有的感情就都交给这个孩子了,我发誓要连她妈的那份一起,把我这一辈子和她妈没过完的下辈子都用在秀秀身上。我要挣很多钱,我要秀秀再也不用过没钱的日子,我要她幸福,要让她妈含笑九泉!”
程豪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激动地颤抖起来,夏如画恐惧地躲向床角,而程豪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的秀秀很出色,她漂亮、仁义、单纯。但是她死了!她都没活过她妈妈的岁数就死了!她居然和魏如风一起死了!”
“不!没有!如风他没有死!没有死!”
夏如画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魔咒,她疯狂地摇着头,大声嘶喊起来。程豪红着眼,把她按在床上,掐着她的脖子说:“他死了!就是死了!炸死了!烧死了!化成灰了!连骨头都没剩下来!我说他死,他就得死!”
“为什么?为什么?”夏如画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这要问你自己啊。”痛苦和得意两种表情同时出现在程豪的脸上,狰狞而扭曲,他的眼里跳跃着诡异的火焰,如同那晚西街的大火,在夏如画的眼中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身上很脏,染着阿福的血,眼睛像破了的玻璃珠子,里面什么都没有,那种绝望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样……那让我觉得很有趣,你们的弱点就在我的眼前,脆弱得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毁掉。我告诉你,你们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有的人可以决定千千万万人的命运,有的人只能承受别人的安排。魏如风太高估自己了,他居然真的敢找警察!他居然连累了秀秀!我要让魏如风死了都感到绝望!我要为我女儿报仇!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程豪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手越掐越紧,窒息的痛苦使夏如画的神志渐渐涣散,极大的悲痛使时间和空间错位了,雨水和火焰混合在一起,一边犹自在下,一边犹自在烧。夏如画觉得自己心底的一根线随着魏如风湮灭的生命而断掉了,窗外一道闪电打过,命运轮回,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夜晚。
夏如画奋力地挣扎起来,突然爆发的力量大得惊人,程豪被她击中了眼角,血顺着他的脸滴下。
他手一松,夏如画翻身爬下了床。她却并不逃跑,只是怔怔往窗边走去,趴在窗台上笑着说:“你看,天黑了。如风就要回来了,他答应过我的,不会很久。外头下雨呢,我要拿伞去接他。对了,你快走吧!他回来会拿刀砍你的。”
夏如画走到程豪身前,手指轻飘飘地划过他的肩膀说:“一下子,把这里割出血……”
夏如画“咯咯”笑着转过了身,她猛地回过头,无比认真地说:“我们要到老到死都在一起的,我们真的幸福过,一定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他!你信吗?我信!”
程豪痴痴地看着她,任由鲜血迷了双眼。报纸里的程秀秀静静地躺在地上,孤傲地瞥着她的父亲,血滴晕染在她的脸颊旁,如同绽开了一朵妖冶的花……
那年,夏如画二十二岁,魏如风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