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今天很高兴,暂且抛开繁剧的国事,看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母慈子孝,兄友弟悌。尤其是韩四哥和家人一起在座,多像和和美美一家人。此时此刻她感到上天对她真是不薄,让她既富有天下,又有儿女绕膝,虽然丈夫年轻离世,又送给她一个才貌双全的心仪之人。人生得此,夫复何求。今天喝的酒有点多,她的心情欢欣开朗,拉着隆绪的手,爽快说道:
“皇帝过了生日就十四岁,已经是大人了。你从小到大都在皇宫和钠钵大营里度过,出去游玩都是去野外骑射,还从来没有到京城的街上走过。要知道,那里才是老百姓最集中的区域,也是契丹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皇帝应该去走走,体察体察社稷民情,开开眼界。耶律斜轸,你是和皇帝交换了弓箭的朋友,你陪皇上去,好不好。”
众人都觉得太后今天特别随和开通,萧继远也凑兴站起来自报奋勇说道:
“太后,让我陪皇上去吧。”
燕燕只略一想就点了头,道:
“你也想借机去逛逛?也好,要是斜轸跟着,两个人都会拘谨,还是你们甥舅在一起融洽些。”
隆绪兴奋得两眼冒光,兴高采烈地说道:
“母后,要看就要看真实东京,朕和舅舅微服私访,让卫士们也换了便衣远远跟着。这样可好?”
燕燕道:“既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就依你。但是继远你不许带皇上去不该去的地方,否则不饶你。”
第二天一大清早刚刚过了辰时,萧继远就跑到御帐求见。隆绪刚刚起床,正在内侍宫女们的服侍下梳头。因为不想在街上吃东西,又想多逛逛,所以说好今天晚些吃早饭,吃饱了出营,晚上再回来用晚膳。所以隆绪并不着急。他请继远进来,继续坐着让宫女编小辫子,从镜子里看到继远穿了身银灰色貂皮袍子,戴一顶灰色翻毛皮帽,笑着问道:
“舅舅怎么这么早,有没有用过早膳?”
继远笑道:“领了今天这个差事,便连早饭也想请皇上赏呢。”
隆绪笑道:“朕可没准备什么好吃的。”
继远道:“不为吃什么,难得多陪陪皇上。”
他脱了皮袍摘了帽子,递给一个小内侍,穿着件青色团花缎面窄袖夹袍,显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站在皇帝的身后,看着镜子里的皇帝,眨眨眼睛问道:
“皇上昨天的礼都放在哪里了?”
隆绪道:“那只鹤和海东青都交给鹰坊去养,其余的都在这里。”
继远又狡黠地笑着问道:“我那套碗皇上拿出来用了没?”
隆绪笑道:“又不是没得用,谁那么猴急的,还没有。”
“待会儿早膳时让他们拿出来,我讲给皇上听,那可是好东西。”
一会儿早膳抬了上来,隆绪给舅舅赐了座,宫女给两人各盛了一碗八宝粥,就着桌上的几样小菜点心吃了起来。吃完了隆绪又要了一碗莲子银耳羹,继远也加了一碗紫米粥。两人都吃得饱饱的。接着就让小内侍将昨天继远献的锦匣找了出来。打开细看,里面有八只钧瓷小碗。每只碗只比拳头略大一点,通体天青色显得拙朴深沉。隆绪拿起来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出奇,出于礼貌赞道:
“不错,谢谢舅舅的心意。”
继远朝小内侍道:“去拿一壶白开水来。”
一会儿小内侍拎着只小水壶回来,继远对服侍的人说:
“你们都下去吧。”
内侍宫女们都看着皇帝。隆绪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挥了挥手,内侍宫女们都退了下去。继远将水倒进一只碗里,隆绪见他弄神弄鬼,奇怪地伸过头来看,只见本来光溜溜的碗底忽然显出一副图画来。再一细看,顿时脸红心跳,那上面画的是一对男女光着身子交缠在一块儿。他虽是惊讶,眼睛却是像被吸住了一样。继远将八只碗摆成一排,每个里面都注入清水,隆绪发现碗中图画各不相同,全都是男女在花园庭阁里或寝室罗帐中光着或半光着身子以各种不同的姿势纠缠。隆绪虽说十四岁已经不算小了,比他大一岁的长公主齐国就是去年嫁给萧继远的。但母后管教严厉,整天不是读书习字就是弓马骑射。从来没有市井上闲逛过,也没有身边的内侍宫女敢引他胡闹。所以一说让他上街去逛,他就高兴得像得了大赦似的。碗中这种图画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顿感头晕目眩,浑身燥热,又想看又不敢多看。继远看着他的样子又好笑又开心,很快将碗里的水倒掉,嘻嘻笑道:
“皇上别急,晚上您自己慢慢把玩,只是别让别人看见。其实连太后都说了,皇上已经成人。韩德让的《蒙求》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蒙求’呢。一般的公侯、大户人家子弟到了皇上这个年纪,就会派丫鬟陪着来学习这一部蒙书呢。据说百姓家的女孩子出嫁时当娘的都要给女儿这样的图画压在箱子底下带去新房和女婿一起看呢。”
一番话说得隆绪大感新奇,问道:“姐姐也带了吗?你们也是在新房里一起看了然后学着做吗?”
继远想着自己的房中私事,狡邪一笑道:“她哪里有。”
萧继远娶齐国公主时已经二十出头,他早就纳了两个小妾,还偷了几个丫头,他娶公主完全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并非眼馋她的姿色。齐国年纪还小,过了年才刚刚十五岁,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外甥女,他有些怜香惜玉,所以还没有圆房。这些事不便细说给皇帝听。又得意道:
“皇上可真是的,我可用不着这会儿才学,我在皇上这么大时,早有人教了。”
继远原本是萧思温的侄子,八岁过继到这一房。随着萧燕燕成为皇后、太后,他也成为显赫无比的当红国舅。萧思温死的时候国丈府中留下几个姨太太和和另一个过继的儿子萧隗因。隗因很快就成婚搬进了新开的国舅府。在这座国丈府里只剩下继远和几个庶母。萧思温的大姨太马氏当家,她和所有的庶母对这个小国舅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是却是格外娇生惯养,甚至百般逢迎。好色最是少年时,她们自然也投其所好,不仅派了漂亮丫鬟服侍他,还在他十四岁时就为他纳了小妾。
继远将碗重又在匣子里收好,放在桌上,看着皇上还没有回过神来的表情笑着说道:
“皇上吃饱了吗?咱们走吧,街上好玩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一天天气晴朗,虽然寒风刺骨,滴水成冰,但是阳光艳丽,万里无云。三乘小轿出了钠钵大营的营门迤逦向城里走去。前面两个轿子是四人抬的精致暖轿,萧继远和皇帝各自坐在里面,后面跟着的是一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里面坐着皇帝的贴身小内侍孙雄。
东京辽阳府是契丹的第二大京城,幅员三十里,人口二十多万。城中有内城外城,内城又称皇城或大内,在城中东北角。皇城四四方方,四周全长不过八里,只占了城里的一小部分。每当钠钵巡游来到东京,因为随扈的人马多至数万,小小皇城根本放不下,所以几乎从来不进城,都是驻扎在城外。除了在大内宫殿举行特别活动,皇帝和随行的人都很少入城。
摇摇晃晃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三顶轿子进了辽阳府东南城门韶阳门,停在一条店铺林立的街口。
“这里是南市。”三个人走下轿子,萧继远指着前面对皇帝说道。
东京的外城又称汉城,除了官员百姓居住的街坊,寺庙官署占据的位置,这里又分为南市北市。两市中间有一座观景的楼阁称为望楼,将两边分开。南市多卖柴米油盐、日用百货,古董家具、金店银铺也都集中于此。早上开张,一上午都热闹非常。但到了午后,人烟便逐渐稀疏,黄昏时大多数店铺便纷纷挂板打烊。而北市正好相反,日上三竿才开始渐渐苏醒,整个白天都显得懒懒散散,直到华灯初上,才渐入佳境。
现在轿子就是停在南市的道边,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相跟着走进了路边一间杂货铺。
只见不大的铺面从地到顶摆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笸箩簸箕、锅碗瓢盆、竹器瓷器、针头线脑无所不有。靠门口的地方则是红红绿绿的年货架子,灯笼炮仗、门神年画、对联红纸各色齐全。隆绪看得眼睛忙不过来,尤其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年货,拿起这个看看又摸摸那个,举起一只走马灯,转着看每一面的彩画,啧啧道:
“真好看。”
“这算什么,您看腻了好的,才会喜欢这些俗物。”继远道。
老板是一个满脸白麻子的矮胖子。看到这两位衣着光鲜,又听了他们的话,知是有钱的主儿,满脸打躬作揖满脸堆笑,拽着文说道:
“这位小爷有眼光,俗有俗的好,大俗乃是大雅。两位可别小看咱,要是买杂货年货,咱是东京第一家,来了咱这儿您就不用去第二家。”
“为什么?”隆绪瞪大眼睛问。
“别家没有咱的多没有咱的好。”老板依旧咧着嘴笑道。
继远撇嘴嘲笑道:“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咱们偏要去别家看看。”
老板也不生气,说道:“这位大爷不信就走走,回来我还在这儿伺候您。这位小爷看来不常出街,咱送您个小玩意儿逗个乐子。”
说着从一条草编的竖杆上拔下一个小木棍,木棍上架着的五彩纸猴子。猴子是画上去的,很简单但制作得很巧。他轻轻用嘴一吹气,活灵活现的纸猴就翻起筋斗来,转得流畅迅捷毫无窒碍。隆绪接过来往外面的风里一伸胳膊,纸猴叽里咕噜翻了个不亦乐乎。隆绪乐得蹦高,央道:
“舅舅,老板这么好,买他家几样东西吧。”
年轻人瘪瘪嘴笑道:“好外甥,一个纸画的猴子就把你给收买了。照这么着,一会儿你还不得把这条街都买下来?”
老板听他口气这么大,顺着杆子往上爬道:
“一看二位爷就不是凡人,您里面坐,沏杯热茶,慢慢挑,咱这儿好东西多着呢。”
继远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子放到柜台上,皱眉道:
“得得得,你那茶留着自个儿喝吧。孙雄,给你主子挑个手提的小灯笼得了。”
孙雄赶紧去选灯笼,隆绪还在看个不停,继远扯他的袖子道:
“外甥,不去别处了?要是这样个逛法,今天一条街都逛不完。”
隆绪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对孙雄道:
“我要刚才那个走马灯。”
两个人又继续往前逛。进了一间绸布店,各种花色品种争奇斗艳,隆绪却没有什么兴趣。又进了一间卖吃食的,里面摆满核桃大枣干果蜜饯年糕腊肉烟酒蜜茶。隆绪馋得直咽口水,继远怕他吃了拉肚子,好不容易将他拉走。
“城里真热闹,比大营里好玩多了。”隆绪边走边说。
继远撇撇嘴道:“这算得了什么,真正好玩的地方是在北市。不过太后不让去。”
隆绪一听好奇心大起,央求道:“去看看吧。母后只说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难道北市就是不该去的地方?”
继远抬头看看太阳刚刚偏西,肚子还饱饱的,他想讨皇帝高兴,自己也不想回去,摸了摸后脑勺道:
“是啊,谁说北市是不该去的地方呢?不到北市怎么算到过东京城呢。转转就转转。只是不要去有些地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