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这封文字并不多的信,王惠贞象是在爬一座陡峭的山崖,她剧烈地喘着气,浑身发热,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
那一个个文字,又象是一根根铁钉往她身上钉;那一串串句子,象一一根根绳子在往她脖子上勒。这封从天而降的信,象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魔口,正把她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吸走。
她感觉腿上无力,象失去了支撑,她咬咬牙想撑着,可终究没撑着。她浑身发软,象抽掉了支架的皮影,摇摇晃晃地向下滑去。
坐到了地上,她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那封信,另一只手努力地支撑着地,才没有让自己的上半身倒下。
汪元贞发现了王惠贞的异常,也吓得惊慌失措,赶紧过来拉住胳膊扶住她说:“惠贞姐,这信是哪个写给你的?是不是很重要?这信被我耽误了,都是我不好,你——你打我吧。”
汪元贞看着王惠贞脸色刷白,头上冒汗,她也有些害怕了,着急地说。
王惠贞静静地看着她,她看见王惠贞的眼神空洞,神色诡异,看不出是喜是悲是急是愤,她从没见过王惠贞如此模样,她想一定是这封信惹的,她真害怕极了。
“惠贞姐,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不打,我打!”汪元贞说着自己“啪啪”地打自己的脸。
她打了自己四五下后,王惠贞才仿佛一下回过神来,她拉住汪元贞手说:“扶我一下,我要站起来。”
汪元贞搀扶着王惠贞站起来,王惠贞把信纸装进信封中,把信揣进怀里,笑着对汪元贞说:“老了,我们都老了,你看,我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要让你来搀,你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多谢你了!”
“惠贞姐,别这样,你一个人能走回去吗?这事都怪我,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汪元贞不放心地拦着王惠贞问。
王惠贞看着她凄然一笑说:“我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这是佛对我王惠贞的惩罚,对我的惩罚啊!”
王惠贞说罢,自顾自地朝自己家的方面走去,边走还边说:“多谢了!多谢了,阿弥陀佛——多谢了!”
汪元贞呆呆地看着王惠贞的身影越来越远看不清楚了,才转身回家,她此时的心里象卸下了一个学生的包袱,轻松多了,可是看着王惠贞痛苦离去的样子,她知道这个沉重的东西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王惠贞身上。
她心中又生出一份新的自责,怀疑自己这事是不是做对了。
王惠贞走了一里多路,才感觉神志清醒了一些,被那封信吸走的魂仿佛才又回到了她身上,感觉到抚过脸颊的微风,感觉到脚底硌着脚的石子,看见宽阔和田坝和远方黛黑的群山,她仿佛这时才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明白自己还活在这个真实的红尘世界之中。
再捏捏怀里那个信封,她才明白刚才真真实实地发生了什么,明白了在信里,那个远方的人在二十多年前说的话,仿佛象风一般,此时才经过千山万水经过二十多个春秋才进入到她的耳朵里,进入到她的脑袋里。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前我多少岁?
她象才识数的人一般,扳着手指往前算,二十多年前,解放的第二年,我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啊!
王惠贞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离家有几里的一河边,看着晚春的田野里即将绽放出美丽黄花的油菜,看着春风里青青的麦苗细浪,再看看河里小声嘀咕着向前奔流的清澈河水。
她在心里问道,流水啊流水,你流向哪里呢?和知道你流进江流进海,我知道你要从那个海岛旁经过,我知道我不能写信给他,你能帮我带个口信给他吗?
流水啊流水,请你告诉他,托菩萨的福,我王惠贞也还活着,我还好好地活着,请你帮我问问他,他现在还在那里吗?问问他现在一切还好吗?
你怎么回来呢?哦,我知道了,我看过那些自然书,我知道流水你到了海里你还要飞到天上,你还可以从天上飞到我们这里,再从天上下来,你就可以把他的消息带给我了,是吗?是这样的吗?
流水啊流水,再麻烦你帮我办一件事,你到天上时,请你告诉西天的佛和菩萨一声,就说佛的弟子王惠贞知道了,知道了这个天大的玩笑是佛对弟子的惩罚。
阿弥陀佛!……
为了不让家里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她在洒边洗的脸,抖擞起精神,这才向家走去。
她回到家,家里大人孩子都在做着各自的事,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心中的世界已经跟往常大不一样。
她平静地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出来上了最高一层的堆放玉米棒子的竹编楼,在这楼的角落的一个筐里,放着当年云诚带回的康宏的“遗物”,二十多年来,这个筐就象一一座坟,最开始还能让她注意,让她时不时想起这儿有这样一座“坟”,后来她就渐渐淡忘了它。
而此时重新看着它,她才明白它一直都在这儿,等着她来为她“扫墓”。
箱子的锁的钥匙当年就被她扔进了河里,她不明白当年自己为什么没有烧了这箱子,却一直留着它,难道这也是菩萨的安排?
此时,王惠贞突然想打开这箱子,看看菩萨还安排了什么。
她找来一把钳子,没费多大力便弄开了早已生锈的锁扣,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打开了箱盖。
里面窜出的陈腐气息呛得她连咳嗽了几声,用手扇了扇后,她看清了,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手。
先拿起最一些纸张,这是一些素描画,有几张是某种机器部件的素描,接下来几张全是她王惠贞的肖像素描,正面、侧面、半身、全身、坐着的,站着的,一共十多张。
看着画上年轻漂亮的自己,在泪眼蒙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段岁月,回到了他的身旁,看到他正在她面前支着画架画着她;看到了他看一眼她又看一眼画纸的认真作画的模样;看到了他对她的微笑;看到了他对她说话的眼神……
拿了画,接着是两本日记本。
她轻轻的打开日记本,发黄的纸张上,她熟悉的他的字迹跳入她眼帘,日记内内容有一小半记录的是他的工作,有一大半记录的是他对她的思念。
日记本下面放的是两件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