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太太哼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天真,溪水越来越少,姜家湾的人为了保住自家的水田,绝然不肯挖开堤坝,里正和族长去了也是白去,不信我把话撂到这儿。”
大家不得不承认薛老太太说的结果十之八九会成真,毕竟关涉到活命这样的大事情,谁还会老老实实地遵守规则。
稍后杨元本闷声道:“他们这般将堤坝堵死,那咱们就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若正如四祖母您说的那般,里正和族长去了姜家湾的人也不肯挖开堤坝,那咱们只有来硬的,自己去挖开了。”
问题是杨家塘的人去挖堤坝,姜家湾的人肯定会阻止。一个要挖开,一个不让,结果只能如薛老太太说的“和姜家湾打一场死架”,而这样的事情六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大家虽没有亲历,但多多少少听说过,这样的祸事谁也不愿意再发生,一时间杨家庭院里大家都沉默了。
良久薛老太太叹了口气,回忆道:“那一年我过门还不到一年,肚子里正怀着我家老大,老天也是这般干旱,开年过后几乎就没下什么雨。
姜家湾的人将堤坝堵死,咱们村的水田没水浇灌。族长拉了里正去跟他们讲道理,怎么也讲不通。咱们的人就扛着锄头去挖堤坝,他们不让,然后就打起来了。
我当时正在堤坝下面的潭水边和几个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道洗衣裳,亲眼看着两个村的男人们打得不可开交。咱们的人舞着锄头去挖堤坝,姜家湾的人就搬来石头泥土堵上,不知道是谁的锄头砸到了对方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双方的锄头就开始往对方的人身上招呼了。
我家公公叫人一棒子砸中了头,脑浆子流了一地,当场就死了。我家小叔子给人打倒在地,肚子上叫人挖了一锄头,肠子都挖断了,也没救过来。
当时堤坝上怒骂嘶吼声,棍棒锄头碰撞声,还有死伤之人的惨嚎声,直往人的耳朵里钻,我们几个洗衣裳的女人都吓傻了,腿脚发软,不知道跑开,嘴巴里连叫喊声都发不出。
潭水很快就被血染红了,我给那浓重的血腥味一冲,一下晕了过去,幸好被人扶住了。我们大郎他爹那一日正好去了县城没在家才躲过一劫。
那一次我们村里死了十七八个人,伤了二十多个,姜家湾也死了十多个伤了二十多个。死了人的人家气不过,嚷嚷着要杀到对方村里去报仇。
幸好县太爷得了信,及时带着捕头衙役来弹压。县太爷恩威并施,竭力调解安抚,严令大家不准寻仇,各自埋葬各自的人。还让双方的族长都签了保证书,保证不向对方寻仇,不然发落全村人,男的收监女的发卖,这才将事情平息下去。
但自那以后,两个村子虽然只相隔五六里路,却成了世仇,硬是四十年不通婚,双方的出嫁女也和家里断绝了来往。直到这二十多年来才慢慢地开始有杨家塘的闺女嫁到姜家湾,姜家湾的闺女嫁到杨家塘。
可是天老爷如今又这么不给人活路,我总觉得当年那样的祸事只怕又会重演。”
薛氏忙道:“不会的,姑啊您想多了。”“就是,毕竟是要死人的,大家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会坐下来好生商量的。”桐花嫂子也立马附和。可是大家都听出这两人的语音明显底气不足。
关于这场祸事以及两个村子的恩怨,杨雪她们这些小孩子之前也零星听过。不过时间久远,加上太过惨烈,亲历过的人下意识地都不想多说,讲述给村里小孩子听的人又都是那些亲历者的晚辈,说起这事来就更语焉不详了。
如今听薛老太太这个亲历者细致详细地说起这桩往事,加上历史又极有可能重演,大家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了。
因为心情沉重,接下来大家也无心闲谈,桐花嫂子扶着薛老太太回了家,杨家人也一个个回屋睡下。杨雪拉着姐姐上楼,杨霜身子哆嗦手心潮湿,杨雪知道姐姐在担忧什么,她自己心里也很焦虑惶恐。
杨霜失魂落魄地,上楼梯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杨雪及时扶住了她。姐妹两个回到自己房里,灯也懒得点,摸黑胡乱躺下。
姐妹两个心事重重,加上天气又热,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根本睡不着。杨雪燥热得挥舞着蒲扇大力扇不停。
杨霜见妹子也没睡着,索性坐起来问她:“雪姐儿,你说咱们村若是跟姜家湾的人真的打起来,爹会不会……我,我想起来就害怕。还有,真打起来了,咱们两个村……”
杨雪苦笑一声:“咱们家三亩水田,若是杨家塘真的为了灌溉的水和姜家湾的人拼,家里一个人都不出的话,村里人是绝对不答应的。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二姐你和姜达的事肯定没戏了。横竖他家还没请媒人上门提亲,你们两个相互喜欢对方的事情也没人知道,对二姐你的亲事没什么影响。”
杨霜一把拉住妹子的手央求道:“雪姐儿,姐姐知道你很聪明,鬼点子自来多,你使劲儿想想法子,一定不能让两个村的人打起来。咱们家就爹一个壮年劳力,如果爹出了事,咱们家就完了!”
杨雪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当然知道爹不能出事。只是这事儿牵扯的是两个村的人,可不是什么小点子小主意就能摆平的。”
杨霜垂头丧气:“倒也是,这事儿太大,哪是你一个小丫头能解决得了的。不想了,睡觉!”姐妹两个再不说话,强迫自己入睡。
事实证明薛老太太似乎太过悲观了,杨家塘的族长拉着里正去和姜家湾管事的交涉,对方答应将堤坝放开一些,不要堵得那么严实,给杨家塘的人也留条活路。毕竟说起六十多年前两个村子打的那一场死架,姜家湾的人也是心头发憷。
虽然老天爷还是不下雨,溪水储量兴许根本维持不到谷子成熟的时候,但眼下这消息总归还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家中的猪草彻底告罄,杨家姐妹背着背篓赶赴二十里外的窝沟去扯猪草。家里的水田不见得能保住,粮食包括糠都金贵起来了,想要保住猪这畜生,就只能靠猪草了。
杨薛氏严肃地告诉孙辈,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至于吃苦到什么程度她老人家没说。杨雪一边赶路一边想着前辈子在书上和电影电视上看到的什么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之类的,越想越害怕。
许是因为害怕,杨雪再也不抱怨路太远,翻山越岭太累了。姐妹两个到达窝沟扯起了猪草,近日来这里扯猪草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窝沟的猪草越来越少。
姐妹两个想早点回去,杨霜建议道:“雪姐儿,我们两个走一起就扯得慢了,这样你往左边,我往右边。你眼睛放尖一点,一定要当心蛇,别尽顾着看猪草了。”
杨雪点头:“姐姐自己也当心,窝沟的蜈蚣也很多,可别叫那东西给咬了。”杨霜扬了扬手中的柴刀,转身走了。
杨雪专心地寻找着猪草,她眼睛尖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扯了大半篓。越往深处走猪草越多,可背篓也越来越重。反正今日村里也没别的人来这里扯猪草,杨雪索性将背篓里的猪草倒在地上,背着空篓子行动利索多了。
不久她又要扯够大半篓了,想着扯多了自己也背不动,杨雪不禁放慢了速度。觉得口渴,寻了一个干净的水洼,扒开上头浮着的灰尘,杨雪连喝了几大捧水才罢休。
背起背篓正要回去将地上的猪草装进背篓,却听到远处似乎有什么声音。起初以为是野物比如野猪什么的,再一听隐隐然又仿佛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她不由觉得奇怪,心道莫非今日村里还有别的姑娘媳妇来扯猪草了,是谁呢。叫上了大家一道回去也好。她这样想着,脚步就自发地往前头赶去。
“姑娘别过去了,那边有野猪,伤到了你可不好。”杨雪只顾着往前走,没注意看旁边的情况,猛然有人从一旁的草丛里窜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拍着胸口,杨雪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没好气地道:“人吓人吓死人,你这人好生可恶,鬼鬼祟祟地躲在一边也不做声!”
那人是个浓眉大眼眉眼较为英俊的青年,看年纪也就十七八的样子,却是肩宽体壮身材高大。他被指责了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打量着杨雪不说话。
杨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步往前面走。那人张开双臂拦住她。杨雪气恼不已,呵斥道:“你想做什么?”
那人唇角咧了咧:“不做什么,小姑娘家家的倒是胆大,我不是告诉你前头有野猪,当心被伤着了吗,怎么还要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