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华山莲花峰，一羽白鸟穿透茫茫云雾，飞抵峰上的翠云宫，听见窗外传来扑棱棱的声音，廖映染打开窗，白鸽停在窗棂上偏着脑袋，黑豆一样的眼珠子转着。解开鸟腿上绑着的竹筒，倒出里面的信，廖映染迅速地展开阅读，纸上面只落了寥寥四个字“安好勿念”，是熟悉的笔迹，遒劲而有力。
廖映染将信紧紧握于胸前，许久，她提起笔，亦是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盼君如故。”
双手撑着窗棂，廖映染探出半个身子，望着白鸽飞远的身影，少女的神情落寞，山风吹拂起她的长发，高高的夜空之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戏谑的面容。
南疆十万大山茫茫，他现在又身处何方？是否真如信中所说那样，过得安好？
月光将她清丽脱俗的脸晕染出薄薄的一层光晕，窗外一枝夹竹桃开的正好，花朵繁簇的斜倚着雕花木窗，廖映染摘下一朵，低头轻嗅浅香，暗香隐隐,清浅而疏离，却又久久萦绕于鼻间不散。她叹息一声，放开手，一抹绯红随风飘去，转眼消失在苍翠山色里。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月凉风清，镇岳宫的偏殿外，独孤凌风负手遥望天边，从这里看去，山脉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远方。明日太阳从这里升起的时候，黑暗中的一切将会无所遁行，浮世千重变，刹那谓之永恒。
“还在担心侯辰？”身后忽然传来了掌门岳君霖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咳嗽。独孤凌风没有回头，只是长叹一声：
“这次的事情我本不想他参与其中的，洛枫远比他更合适。”
“我知道洛枫性子沉稳，承影剑由他来寻找的确妥当些，但他……”岳君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沉默片刻后继续道，“侯辰需要历练一番，不然往后难以担起华山掌门的重任。”
“历练一番？”独孤凌风摇头，“我这个徒弟太简单也太善良了，他还远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面对这个世界的恶呀。”
光是五年前的唐家堡一事，就让夏侯辰足足消沉了数月之久，整日只知道在地窖里抱着酒坛醉生梦死，哪怕是他这个师傅亲自去劝去骂，都无法将他唤醒。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数十年来华山剑宗最出色弟子终究是毁于一旦。掌门岳君霖私底下甚至和自己商议，为了华山的未来，要不要撤掉夏侯辰首座弟子的身份，换旁人代之。
但令大家都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最关键的时刻，那个一直卧病在床，性子平静柔和的二弟子廖映染突然冲入地窖，一巴掌扇醒夏侯辰，硬生生地将他从黑暗的地窖中拖拽了出来。
廖映染在未上山之前是青溪廖家的独女，其父身为青溪县县令，师从理学大家程颖老先生，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是按照世家小姐名门淑女的标准严格教养长大，哪怕后来上了华山习武，也是公认的知书识礼温文尔雅，莫说是发火了，平日里连说话都鲜有大声。
然而那一日，她却是硬撑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不仅在地窖中狠狠扇了夏侯辰一巴掌，更是在他出了地窖之后，当着众人的面痛斥了他一番。
——“你以为你整日浑浑噩噩就能挽回一切了？你以为你只要逃避一切就会重来吗?”
——“逝者长已矣，夏侯辰，我告诉你，你这样做不过是个懦夫！”
——“华山自祖师爷创立以来数百载，有的是舍生忘死的英雄豪杰，但却没有只会整天躲在地窖里喝酒无所事事的胆小鬼！”
——“你尽管可以回到地窖之中继续喝酒，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冲下山去替韶华师兄报仇，无论哪个选择，都不会有人拦你。但你要记住，你是华山剑宗的首座弟子，你身后还有数十个师弟师妹和华山千百年来的先辈们的英灵在看着你！”
那样激烈的话语，独孤凌风虽没有当场亲耳听到，但从弟子后来的转述中，也着实感到不小的震动。更不要提，在激烈的斥责过后，廖映染因旧疾发作喘不上气不得不回房歇息，离开前仍不忘对夏侯辰补了一句：
“若是韶华师兄在天有灵，瞧见你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只怕也会后悔昔日和你做了兄弟。”
据众弟子所说，廖映染走后，夏侯辰独自一个人在翠云宫外坐了整整一夜，任凭身边人来人往，星沉月落。那时独孤凌风也曾经过翠云宫外，看见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徒弟仿佛木人般，对着昔日他和唐韶华对弈的地方发呆。
不过经此一遭，夏侯辰便渐渐恢复了正常，回到了往日的状态。但独孤凌风同时也发现，他这个徒弟较之从前，更加的吊儿郎当，对江湖中的名利不甚在乎，连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召开，都敢在比武中途弃赛，只为护送生病的师妹回华山疗养。
回忆起往事，独孤凌风不禁叹息：“我只怕此番南疆一行，他还是当年地窖里那个懦弱的只知道抱着酒喝的孩子。”
“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的。”岳君霖悠悠说着，虽然保养得当，但这个在武林中名望地位都极高的华山掌门毕竟已是花甲之年，历经风霜，眼角岁月留下的刻痕在月光下显得清清楚楚。
他叹息:“这几年华山在五岳剑派中的地位虽然稳固，但难保我驾鹤西去后不会发生什么变故，而摩尼教又与幻花宫结为同盟，对中原虎视眈眈，加上五年前唐家堡浩劫，唐门覆没，如今的蜀中虽表面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动静。但我怕暗地里已尽是他们的势力。”
岳君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二十年前摩尼教入侵中原，与中原武林于华容道开战。虽然这一战是以摩尼教败退回西域而告终，但自华容道之战后，以五岳剑派为首的中原武林实力大不如前，各世家、门派内斗不休。
与之相反的却是经过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一直与中原武林为敌的摩尼教今非昔比，不仅先后吞并西域多个大小教派，结束西域混战的局面。更于几年前与南疆幻花宫缔结盟约，共同消灭唐门入主蜀中地区，直逼中原腹地。
唐门在被围困之际曾向五岳剑派求救，奈何当时正是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召开之际，各派掌门忙于竞争盟主之位，又加上出于各自的利益考虑，因此竟无一人理会唐门。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少林曾派弟子赶去施以援手，但为时已晚。
据说唐门少主唐羽轩临死之前曾留下遗言：“五岳剑派有遭一日必将遭遇唐门今日之祸”。少林寺长老智清大师在听闻此言后，长叹一声，诵经一夜。
想起这段往事以及唐羽轩所说的话，在场人无不陷入沉默。正在此时，一名弟子从偏殿的拐角处走出，原来是剑宗的三弟子左辞，手里端着的紫檀木托盘上放着一碗黑色的药汁。听到蜀中唐门几个字，左辞眼帘微垂，然而碗中的药汁却不易察觉地晃了晃。
“掌门，该喝药了。”左辞垂着头，站在岳君霖身后三步的地方。
岳君霖接过碗，将药饮尽后放回托盘中，看了一眼左辞离去的背影，他蓦然叹了句：“可惜左辞入门太晚，十七岁才上山，虽然那年比武胜出，取代死去的季玄成了你门下的三弟子，但毕竟根基浅薄，若医仙叶茗能早早推荐她这个远房表弟就好了。”
他接着道：“你和洛孤绝都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弟子，可一个发誓今生不继承掌门之位，而另一个……”
回忆起了什么，岳君霖目光中闪过一丝隐痛，心知师傅仍在为二十年前的事伤感，独孤凌风开口劝道：“逝者已逝，就不必再为其哀叹惋惜。”
岳君霖点头，继续刚才的话：“清虚虽是气宗宗主，性格也尚可，但在剑法造诣上，却远远不及侯辰有天分。当年若不是……唉，否则现在的气宗宗主和掌门早已换人，我也不至于苦苦支撑到今日，已经和历代掌门一样归隐山林颐养天年了。”
独孤凌风一瞬间默然，岳君霖说的没错，若不是华容道一战，那么今天的华山掌门就应该是那个人才对。许久，他道:“是弟子不肖。”
“侯辰从八岁起便是在我们跟前长大，虽然没有明说，但你也知道，他自小就是被当做掌门继承人培养的。只是他过于年轻，在武林中声望又不够，所以才迟迟没有挑明。”
风安静地吹着，天边寒星闪烁。独孤凌风慢慢转过身，似是认同了岳君霖方才的话，开口说道：
“诚如师傅所言，侯辰确然需要一番历练来好好磨磨他的性子。此番南疆之行，若能成功带剑归来，对提高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大有好处。况且又是他自己决定要去南疆的，现在人大概已经在那里了，会遇到些什么又能解决些什么，都要靠自己的能力了。”
他目光渐渐凝聚起来，道:“无论如何，在这武林之中，毕竟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而华山掌门的位子，也只有强者才能胜任。”
身在江湖里数十年，独孤凌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这其中的规则：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乱世之中的江湖，就更是如此，所谓英雄美人的传说，不过是用来掩饰腥风血雨的华丽外衣。真正的江湖，就像深不见底的沼泽，一旦踏入，就再难以全身而退，没有回头路可走。
善良和正义往往得到的回报少，被利用的多——就像曾经的自己。
只是他不知，这样的江湖，究竟是谁的悲哀？
岳君霖依旧注视着远处的山峦，似是不经意地提了句：“你如此担忧侯辰去南疆，是否还是未能全然忘却？”
独孤凌风离去的身影重重一震，良久，才回答：“忘却了又怎样，未能忘却又能怎样，弟子只知，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
“是吗？”岳君霖淡淡一笑，不再多言。俯瞰山下，深不见底的峡谷里雾气茫茫。来时的路已经被云雾所遮掩，遥远的仿佛那再也回不去的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