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灯烛尽。
风中弥漫着玉簪香,似从千里之外传来,那般的清冷。
“龙笙最讨厌泺伽了!”
她猝然从梦中惊醒,望向窗外,一簇羽叶茑萝颤巍巍地倚着阑干,冰冷的浮雕透着寂静的悠凉。
梦里,她又看到了昔日的情景。
空旷的山谷里,红衣的女童在又一次捣乱失败后,对着那个碧眸的少年喊道。然而梦和现实不同的是,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眸色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算起来,她都记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遇见泺伽了。仿佛从她出生的那刻起,他就一直在她身边。无论是牙牙学语,还是蹒跚走路,他都始终不曾靠近,不曾远离。
他在幻花宫的时间太久太久,久的她都将他当做了生命中和母亲老师一样,理所当然的存在。
但真要追溯的话,他和她第一次接触,还是后山的那次吧?
后山孤独修行的少年,出手从巨蟒口中抱过吓得脸色惨白的女童。
彼时她惊魂未定,缩在他怀中怯怯抬起头,只见对方一袭白衣猎猎,眼眸澄如碧玉,宛如神明般高华。
“你是泺伽?”孩子眼中有好奇的光芒,“他们都说你是无涯祭司最厉害的弟子。”
对方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你教我术法好不好?无涯祭司只会让我背书,背书,母亲又什么都不管。”她骤然兴奋起来,抓着他的胳膊道。
然而那个少年只是皱着眉头将女童放下来,然后径直离去,留给孩子一句:“我从不想当傻子的老师。”
从一开始起,她就领教到他的毒舌——泺伽性格阴郁,又喜怒无常,就连和他一样身份的寻常弟子都不怎么愿意和他接触。而自此之后,年幼的龙笙便记住了这个人,时不时就要给他制造出一些麻烦来。
但奇怪的是,一开始他还会对她有小小的惩戒,但后来往往都是冷冷嘲讽几句就不再计较。以致她胆子越来越大,最后终于酿成了大祸。
夏侯辰之所第一次在神庙中看到的自己时,是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也是因为那次的恶作剧让泺伽措手不及,没有控制好北冥离火,烧着了自己头发,最后不得不将一头长发剪去的缘故。
其实如果无涯祭司真的要惩处自己,凭她犯下的那一次错,足够去白虎堂领刑好几次了,而绝非在神庙中跪着那样简单。后来想想,怕是泺伽替自己承担了大半——他从白虎堂中走出之时,身后蜿蜒拖着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
但看到红衣女童的瞬间,少年只是不着痕迹地掩饰好自己身上的伤,将一个简陋的布老虎丢给她:“拿着,放在床边,以后就不会做恶梦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正好是她的生辰。就连她的母亲,都不曾有过任何的表示。接到礼物的刹那,她再也忍不住,猝然扑到他怀中哭了起来。
此后龙笙便再也没有胡闹过,而是乖乖像对待梵歌一样,叫他“泺伽哥哥”。偶尔还是会有小打小闹,但却只是一时的赌气罢了。
她甚至还曾天真的希冀着,他们三个人能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直至五年前那个晚上的到来。
龙笙独倚于窗台上,淡如春色的唇微抿着,纤细的身影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静止的阴影。若是细看,会发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物。那是在前任宫主的寝宫里,无意中发现的她儿时的涂鸦。
涂鸦很简单,只有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要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就是梵歌、泺伽和龙笙在一起。其中一个大人的身边写着“泺伽是个大坏蛋”,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中间小人的下面以飘逸的字迹写了“龙笙是个小白痴”。
那么久过去了,他为何还要保留着这些东西?还有那架秋千,那碟点心,她房间中的布老虎——那还是五岁生日的时候,他从白虎堂被放出来后送她的礼物,说是可以驱散邪气,让她夜里可以安然入睡,不被圣湖里日日传来的恶灵哭号所惊扰。
那个人究竟是以何种心情看待曾经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
“混蛋,你到底怎么想的啊……”龙笙喃喃,她始终不愿意承认,在知道泺伽死讯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一刹的心痛。正如多年前,十一岁的孩子知道这一切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如兄长一般的人,亲手造成时的惊愕与痛苦。
——“泺伽是个大坏蛋。”
——“龙笙是个小白痴。”
时光的间隙里,恍惚中又传来了这样的对话。
龙笙骤然觉得无法呼吸,手指也越攥越紧,终于,她一扬手,那张涂鸦顷刻间化为无数纸屑纷纷而下。
即便如此,她仍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一生,终究是被他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无论是幼年时的依赖、信任,还是背叛后的憎恶、恨意,种种复杂情愫交织在一起,最后化作知道泺伽死讯后深深的疲惫。
如果再回到被送往昆仑的前夕,她一定会冲到他跟前好好质问一番,哪怕以对方的性格,只会说一句“你不懂”。
但不会再有如果了。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而命运,也再不会给她以了解他的机会。
那个有着一双湛碧双眸的人,已经被永远埋葬在圣湖冰冷彻骨的湖水里,而曾经会因女童一句话而做布老虎的少年,也早已消失在了五年前的大火里。
一见如故,再见陌路。
这便是多年前的凤凰花下荡秋千的女童,与窗前站着的少年故事的结局。
窗下忽然传来了人的脚步声,循声望去,龙笙目光正好和那人偶然抬起的眼睛相撞——原是夏侯辰。隔了满地的月光,二人遥遥相望,不发一言。檐下悬着的那一串铜铃在风里摇晃着,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眼前又浮现出在神庙立誓的那一幕,沉默着,龙笙垂下眼睛,夏侯辰却突兀地出声道:“还没睡?”
龙笙微摇头,“你呢?”
“睡不着,就出来到处逛逛。”夏侯辰随意地答道,忽然凌空一跃,坐到龙笙旁边,此刻她仍是男装打扮,夏侯辰潜意识里还是将她当作昔日的龙兄弟,用胳膊肘撞了撞她:“身体好些了吗?”
按理来说她本应要离他远一些,不知怎的,龙笙却不想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望着地面反射的一泓月光,古镜般的眼中飘过千种流云的梦。
夏侯辰一时间不知道怎样继续交流下去,忽然听见龙笙轻声开口问:“你明日什么时候走?”
夏侯辰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小爷我了?”
龙笙没有作声,夏侯辰道:“虽然不能参加你的继位大典,你也别太放心上,改日我请你喝酒赔罪,咱们不醉不归。”
“幻花宫交由你来管理,我很放心,与君共勉!”夏侯辰拍拍龙笙肩膀,“可惜没有酒,不然我现在真想和你喝一杯。”
“房里有酒。”龙笙淡淡道。
他摆摆手:“明天还要早起赶路,今夜喝大了就不好了。现在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夏侯辰跳下窗,仰头对她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过你放心,小爷既然说过要请你喝酒,就一定会找机会来看你的。”
说着,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别让像昆提和阿塔莲一样的孩子,再遭遇那样的经历了。也别让五年前的悲剧重演。”
龙笙默然点头,心却微微地抽痛,想起了一件要紧之事,她霍然道:“且慢。”
“嗯?”夏侯辰疑惑。
龙笙没说什么,只是扬手丢下一物:“钥匙。含光剑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我再找承影也没多大作用。你拿着吧。”
夏侯辰愣了愣,看着手心躺着的一枚青铜钥匙,和自己现有的两把,正好凑完整,许久,他笑笑:“这么大方。你要不说,我真要忘了我是来南疆找剑的了。”
龙笙故作轻松地一摊手:“我何时小气过?你回去给苗寨的人驱除了瘟疫,卜羲定然十分感谢你,到时候你趁机提出找剑之事,他大概不会推辞,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的。”
收了戏谑的神色,夏侯辰眼里有不定的光,叹道:“幸好这一路走来我们是友非敌,不然小爷真是没信心和你争抢。”
龙笙神色一动,手指不由得攥紧,很快又微微笑起来:“傻人有傻福,你那么蠢,我都不忍心和你作对了。”
“啧啧。”夏侯辰摇头,“刚看你那么文静,我还以为这几日你性子收敛了不少,正感叹总算有了些淑女风度,没想到,还是江山不该本性难移吶。”
“不过。”他话锋一转,唇边忽然漾起一抹深深笑意,“你要是不毒舌,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龙兄弟了。”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接着补充了几句:“那个虽然吧,小爷老把你当成男的来看,但你毕竟是女孩子,我不知道你们南疆这边什么风俗,但我想,若是像正常女孩子一样打扮,你应该会很漂亮,吸引到很多人的。”
“再怎么说,就算身处江湖,女孩子还是找个好归宿,有人疼爱比较好。要不哪日你来中原,小爷我介绍几个中原的世家公子给你认识认识?”夏侯辰循循善诱道。
这一次,龙笙没有回答他,夏侯辰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作罢,转身离去。
月明如水,窗台之上男装的少女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神寂寂。
清晨。
雾霭散去,漠漠寒夜的更漏声被鸟鸣所代替,天边透出微末的亮光。翠绿的竹林间,两人一马缓缓沿着下山的小径走来。
满林风来,女人停住脚,紫红的裙袂迎风飞扬,艳美如花。
“我就送到这里了。龙丫头有事,不能过来。”云姬扶了扶发髻上的牡丹珠钗,艳绝人寰的脸上仍挂着一贯的懒散笑容,“回去以后,不用和你师傅提在南疆遇到过我。”
“你真不打算等我办完事,一起跟我回华山见一下师傅?”夏侯辰牵着马,试探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能让师傅立下终生不继承掌门之位的誓言,我想你和他之间,定然有心结等待解开。”
“不必了。”云姬转过身,她望着天际的流云,眼色飘忽,“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好吧。”夏侯辰叹口气,知道自己不好强求,只得道,“你以后要是改变了心意,来到华山记得和我说一声,不然看守的弟子不一定会放你上山。”
闻言,云姬回眸盈盈一笑:“你还真是热情,认识我这样身份的人,你不怕传开了,影响自己声誉?”
“你这样身份?”夏侯辰耸耸肩,“我可不知道你身份,我只知道,你是我师傅的故人,帮过我很多忙。”
“哦,还有。”夏侯辰脸上忽然带出几分促狭之意,“说不定很多年前,你差点就成了我师娘。”
“小兔崽子。还不快滚。”云姬啐了一口道。
夏侯辰抱拳:“这回真的走了,后会有期。”
告别之后,夏侯辰跨上马背,直径策马离开。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云姬眉毛微微蹙起,迟疑了几秒钟后,对着一旁的竹林道:“别看了傻姑娘,人都走了,出来吧。”
依然寂静无声,然而林间却有几片竹叶,悠然飘落。云姬微微叹息,提起裙摆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幻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