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人顿时炸了锅，一片喊叫声中会水年轻的男人都紧跟着也跳下河，像一群鱼鹰此起彼伏的钻进水里摸索。
很快，同锁从水里探出头大喊:“摸到啦，在我腿底下夹着，都快过来！”
几个男人同时游过去在同锁周围潜下水底。
三九被男人们簇拥着拉上河滩，可是她却没有和跳河时那样抱着喜子，喜子失踪了。
岸上的乡亲七手八脚的对着三九拍打前胸胡拉后背。
三九猛烈咳嗽起来，从鼻子和嘴里喷出几口脏水才有了连续的呼吸。
这个可怜的女人啊，短短的一个清早，在烈焰和河水中经历了两次死亡，失去了挚爱男人，丢了自己半条命，可是她剩下的这半条命必须活下去，因为在她这奄奄一息的半条命里还寄生着她三个孩子，如今，三九这半条命已经成为喜子他们这个家庭的全部和唯一。
男人们还在河里不停的寻找喜子的尸骨，深秋的河水很凉，男人们穿着厚厚秋衣已经在水里扎猛子摸索好大一会儿，同锁顶不住了，从河底浮上来换气时脑袋没有探出水面，喝了两口河水，又沉到水里，跟前的瞎六看见后拽了他一把，赶忙把他推到岸边，岸上乡亲们又开始忙着伺候同锁。
河里的男人都精疲力尽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过火后喜子的尸骨缩小了很多，是轻了还是瓷实了？是往河底沉的快了还是往下游漂的远了？
岸上的男人在讨论研究，各自根据自己的研究结果指挥河里的救援队，其实，水里的男人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按照他们的指挥“再往河底摸深点”，“再往下游找远点”的命令执行了，他们谁都游不动了，不肯上岸是因为他们实在是不甘心，他们觉得把一块刻着喜子名字的砖头埋了太对不起喜子这个人，对不住喜子和三九两口子多年来对全村乡亲的帮助。
想归想，毕竟大伙儿在水里泡了太长时间，又有两个水性赖点的熬不住了，只想往水面底下出溜。
三九看见了，她站不起来，说不出话，强支撑着对着河里的男人们挥手，张着大嘴呜呜的发音。
乡亲们明白，她在招呼河里的人们上岸，为了乡亲的安全，她选择了放弃喜子。
终止打捞，河里的男人都爬上岸瘫软在河滩上喘气，大伙围着三九商量下面的事儿往下怎么走。
这时他们才发现，全村男女老少在河滩上扑火救喜子下河捞三九，拼着命闹腾了一清早，而事主家的三个儿子竟然一个都不在现场，相互一问，才知道村里人听到志顺在村里敲着盆子吆喝救火后都慌忙抄起自家的锅碗瓢盆往河滩跑，没一个人想着去喜子家通知他家的儿子们。
就这样，一村子的乡亲在河滩上为喜子和三九赴汤蹈火的时候，他家的三个儿子正躺在被窝里睡觉，真不知道这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下的鬼怪给三户营一村子百姓开了这么大一个不能再尴尬再荒唐的玩笑。
志顺跑过来问村长:“大头，你说这事儿往下可怎么弄？得赶紧把九儿往县医院弄吧，去早了兴许着两只手还能保住”。
大头没有立即回答，环视了一下河滩上这烂叽叽乱糟糟的一片。
十指溃烂半死不活的三九，瘫倒不起气喘吁吁的下河男人，哀声叹气无所适从的女人
还有扔在冒着白气淌黑水失火现场。
整个河滩都是那么狼狈不堪，河滩上每个人都是那么愤懑忧怨，悠悠千年的滏阳河啊！今天奔涌的可都是三户营人的苦涩眼泪。
大头站在高处喊话了:
“下河的男人赶紧回家换衣服”
“志顺哥，你快点回村里叫喜子家那仨不驮事儿小子，马上去”
“齐会计，赶紧回村里套车，先去我家炕上拽两床被子，把大队的钱统统装上，有多少？”
“三百一十六，噢，三百一整，前两天丑孩娘生病从我这借了六块”
齐会计一脸尴尬的回答。
大头:
“才三百一，这可不够啊！”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人送医院，给他们三百一先用上药，然后再毛驴拉到兽医站卖了给三九治病”
“卖驴？”
“那以后拉车”
大头听到后面有人小声嘟囔
大头:
“把驴卖了以后我拉车，我当毛驴！我们大伙都当毛驴，喜子这几年帮咱烤辣椒卖辣椒，静给咱当毛驴了，可今天喜子走了，我要用咱大伙的毛驴给喜子媳妇儿换回来两只手，咱大伙给喜子家当两年毛驴不行啊？”
“就是，就是，这事儿使得”
“对啊！我们每人多出把力，比一头驴劲儿大”
大伙的意见很快统一了，一致通过卖了村里的毛驴给三九看手。
三九说不出话，张着嘴流泪，跪在河滩的黑水上，不停的合着两只皮开肉绽双手给大伙作揖，把头拱在黑泥里给老乡磕头，身边的女人拉都拉不住。
三九的三个儿子从北边的河沿上跑过来，大明披着件褂子，二明和三儿浑身上下就穿着条裤衩子，一路奔跑一路哭嚎。
三个儿子一头跪在三九身边，抱着娘不停追问。
三九搂着孩子，张大嘴咿咿呀呀的仰天痛哭，跪在地上指着河水，用她破烂流血的双手狠狠的在河滩的黑泥上拍打。
她想告诉她的三个儿子:你们的爹被大火烧死了
她想告诉他们:你们的爹被我扔进滏阳河喂鱼了
她想对孩子们说:没了你爹，我们这个家从今往后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三九的嗓子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连现在唯一想做能做的哭都哭不出声，哭不痛快。
她越是说不出来，孩子们就越是逼问的迫切，大明突然明白娘说不出话了，转身抱住旁边一个女人的腿:
“我爹呢？我爹去哪了？告诉我，我爹去哪了？”
“你爹，他，掉河里，没捞上来”
“孩子，你听我说，你爹他漂远了，回不来了”
扑通，扑通
大明和二明纵身跳进河里。
三九用两只胳膊死死搂住三儿的腰，无论三儿怎么挣扎三九都不让他再往河里跳。
大明和二明在滏阳河里扎下去，浮上来，盲目摸索。
会水的青年乡亲刚刚从河里出来都回村里换衣服了，河岸上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女，他们都不会水，站在水边跺着脚叫喊，叫他哥俩快点上来，可两个孩子就是不听，在水里疯魔一样不停摸，找，哭，叫，钻到河底，再浮上来吸气
眼看着俩孩子都没劲了，就是不肯放弃，还在拼着命坚持，岸上的人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他们看着俩孩子越来越吃力的样子知道俩想不开的孩子正在一步步走向危险，可是自己太短太弱的双手却抓不住两个孩子走向深渊的脚。
三九把三儿推给身边的女人，艰难的站起身，一步一步往河里走去，河水没过了她的大腿，她继续往河的中间走
河水已经淹没了三九的胸口。
“大明，二明！你娘又跳河了！还不先救你娘”
“孩子！快点把你娘拉上来啊”
岸上的人们声嘶力竭喊叫着，被紧紧抱住动弹不得的三儿像杀猪一样嚎叫挣扎的更凶。
大明和二明游到他娘身边时，俩孩子几乎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三九和两个儿子相互搀扶着，慢慢的，慢慢的，爬上河岸。
“安全了，总算上岸了，唉！这一清早，一个女人趟一次火，跳了两次河！唉！九儿啊！为了仨孩子，可得想开点啊”
三九从烈焰趟到河水，经过三回生死炼狱，终于身心俱疲遍体鳞伤的爬上了滏阳河岸。
从这个早晨以后，三九将领着她的三个孩子开始和这个早晨以前完全不同的艰难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