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畔14 作者 唐庄
初六,天已经完全黑了,志顺一家三口还没有从毛山坨回来,春凤从屋里走到院里,再走到大门口向外张望,她相信弟弟一定会按她交待的那样给她打掩护,可她不能确定她爹能被这小子轻易骗过,或许姥爷姥姥可以帮忙,就算看出来春生是假装肚子疼也会以为他只是想在姥姥家多赖一天,姥爷要是强留,爹娘也就不好非得往回赶。
过年时候的人也是闲着没事,晚上总是东家逛西家串,街上的孩子比平时回家也晚了许多,捉迷藏骑大马叽叽喳喳闹腾的春凤心烦。
春凤往门口看了好几遍,爹娘虽然没有回来,可街上的人总是来来往往,只好耐着性子在院里转圈。
整个村子终于安静以后,春凤才背起硕大的包袱出了家门。
三九家的大门已经关了,她试着推了推,发现里边已经上了门栓,从门缝往里看,三九住的正屋和大明哥仨的西屋都黑着灯,她不敢喊,怕惊醒了其他邻居。
春凤转到胡同里,来到大明睡觉的屋子墙外,她听春生说墙上有个窟窿,可她不知道在什么位置,外面一片漆黑屋里也黑着灯,怎么也找不到春生说的那个墙缝儿在哪儿,她溜着墙根小声对着土墙边走边喊:
“大明,二明,三儿”
转过头来又一遍:
“三儿,大明,二明,我是春凤,听到没有?”
“哎!春凤姐?你干嘛?”
屋里的灯亮了,果然从墙外面看到一束微微的亮光,春凤走到亮光钻出来的地方把嘴贴上去:
“大明,你快给我开开门,我有事找你”
“深更半夜的,明天不行啊,让人看见像什么?你先回去吧,不开门了”
春凤一听就上火了,把嘴对到墙缝上压着嗓子吼起来:
“大明,你个混蛋,我冻了半夜,不是,我为你冻了十来天,你连门都不让我进,好,我贱的慌,我走,我走了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我闫春凤”
“凤儿,别走,别走,你去前面吧!我去开门”
大明开开大门,看春凤背着一个大包袱,赶紧接过来,轻轻关上大门,看了看娘的屋里还黑着灯,领着春凤悄悄的进了西屋。
春凤把大包袱解开,把里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往炕上摆:
“三条棉裤,你们哥仨一人一条”
“春凤姐,这是我们的棉裤?大花棉裤?哈哈哈”
二命笑得花枝乱颤,把被子都踹了,露出半截大白肚子。
“花棉裤怎么啦?谁的棉裤外面不套裤片?暖和就行了呗,事儿多。
这一堆棉鞋,不是花的吧,一双小点的给三儿穿,你俩的一般大,按照我爹的鞋样做的,明天就换上,都寒冬腊月了还穿着单鞋,把脚冻裂了年年都得冻。
这是给你娘做的棉手套,厚实,戴着不得劲,难受就难受点吧,满手都是口子,这大冬天的,可得暖和着,再冻伤了这只手你们连口饭都吃不到嘴里了”
三个小子看着春凤一件一件的往外摆弄,像个老太太一样一边摆弄一边念叨,她和蔼温柔的声音和几分钟以前从屋外墙缝里传出来的那个骂大明混蛋的完全判若两人。
三个小子沉默了,作为棉裤,这红红的一堆是难看的,甚至算的上丑陋,可它像一堆燃烧的木炭温暖着大明哥仨的心,他知道那是春凤背着家人把自己的被褥剪成碎片,又一针一线的把这些碎片缝在一起才做成了这些丑陋的东西,他们清楚,这十几天来,春凤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分白天黑夜的为他们缝制,却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了这么多没有被褥的寒冷冬夜。
对三九一家来说,这个年是寒冷和苦涩的,而对于春凤又何尝不是?
当所有的人都在张灯结彩欢度新春的时候,三九一家把自己锁在一座院子里承受着病痛寒冷和无尽的思念,春凤呢,她把自己锁在更小的一座房子里,承受的不一样是寂寞寒冷和夜以继日的思念吗?
大明说不出话,此时除了被春凤感动以外心里还产生一股强烈的自责,他恨自己不但不能给予自己心爱的人想要的,反而让她跟着自己遭受这样的苦难,他从春凤若无其事的脸上看到的是她内心满满的深深的伤痕:
“凤儿,你把被子都拆了,你这些天怎么睡的?
“我,拆了被子盖棉花,拆了棉花盖棉裤,一样多的东西一两都不少,还能冻着?”
“盖三条棉裤?行,现在三条棉裤都在这,你把三条棉裤盖身上我看看,你疯啦,十冬腊月,不盖被子,冻坏了身子咋办?”
大明又心疼又生气
“咋办?冻坏了身子你养着我,给你做活儿冻坏了身子,你不养我谁养我!”
“我?唉!我要是能养活自己你就不把被子拆了给我做棉裤了”
“大明,振作点行不?大老爷们儿,天塌下来都得扛着,再说了,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鸟,你大明是谁?三户营齐顺喜的儿子,你爹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你打算带着两个弟弟当狗熊?”
“当狗熊也不错,冬天钻洞里睡觉,不用找吃的,不穿花棉裤也不冷”
大明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春凤听了,抄起一条花棉裤照准大明脑袋开抡:
“马金明,我就给你做花棉裤了,我就喜欢做花棉裤,这是头一条,往后做还是花的,给你做一辈子花棉裤”
春风越喊嗓门儿越高,吓得大明一把捂住她的嘴。
二明也冲着她小声:“嘘,别把我娘吵醒了”
大明捂着春凤的嘴,春凤趁机咬住了大明的手指头,她不用力,怕咬疼了大明,大明的手一撤她又轻轻用了点力,她就是不想让他把手拿开。
春凤要走了,大明没有挽留她,三个小子一间屋子也没法留她,他不说话,把自己的被褥卷起来,从春凤手里拽过包袱把被窝包起来:
“大明,你干嘛,学我?盖三条棉裤睡觉?”
“嗯!我试试盖三条棉裤睡觉有多热乎”
“别来回搬腾了行吗,我走啊!你们赶紧睡吧”
“我们睡,你呢?回去盖啥?”
“我家今天就我一个人,三床被子随便盖”
“明天呢?凉着?”
春凤没有回答,其实她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但是,她知道今天怎么办,今天办的事情她计划了十来天,今天终于办到了,她已经满足,她认为其他的想不好就可以不想。
春凤从三九家出来时已经半夜了,整个村子都黑了灯,春凤在三户营生长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这个时辰在村里街道上走过,要不是挂在正南方向的一小条月亮照着,她都不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家。
她一边走一边数数,第一胡同,第二条,第三条
数够四条胡同,她轻轻推门,开了,她把门关了一多半,留着半尺宽的缝,把脑袋伸到门外边扒着头,等后面那个抱着包袱的人。
春凤屋里炕上到处都是剪碎的布头,细碎棉花也是弄得炕上地上也如同下过一场小雪,也许这是春凤头一次独立完成这么大的工程,现场管理显得十分混乱,大明见过他娘一天做好几条被子,像春凤屋里这么宏达的场面他还是头一次看见:
“哇!怪不得说不冷,敢情地上炕上到处都铺着棉花啊,比生产队棉花地里长得还稠嘞”
春凤本以为大明第一次进她的闺房会对她说句亲热的话,或者给自己一个什么亲昵的动作,想不到这闷腔葫芦进门头一句话就把自己挖苦的接不上嘴儿。
春凤的嘴一时答对不上来,手可够快,一把揪住怀里还抱着包袱的大明把他摁到炕上,还没等大明翻过身,春凤已经骑大明在身:
“还说不说我?还说不说?”
“快下来,住手了,疼!真的,你下来”
“不下来,说句好听的,我再下”
“好听的!说完了,下来吧”
“说啊!”
“不是说了吗?好听的”
“大明,好你个滑头,看我让你好受”
春凤说着把手伸到大明胳膊窝里边使劲儿挠。
大明痒痒的胳膊一阵乱抡,一下打翻了炕头上的油灯,洋油撒了一炕头,屋里突然黑了,俩人也突然安静了,紧紧抱在一起,谁都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