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山的风是轻柔的。对于扶铭来说,这风却失了温和,虽是顺风而行,也将他的脸刮得生疼。此时,他对自己的凡身很不满意。没见对面那女子,在风中淡定自如吗?不知怎么的,他开始羡慕起修行者来,继而又对那些神仰慕起来。最后他想,若是自己也能修行,最后得道飞升了,是不是今日的选择有些莽撞了?
没人能听到他的心声,也没人想听到他的愿望,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便走下去吧。便是玄天城针对凡人的十大酷刑加身,他也会淡然处之。
可有时候,淡然也并非真的淡然。
他曾听一位老人儿讲,数十年前,有位边城的兵丁,犯下大错,却因惧怕疼痛而选择出逃。谁知道,一入忘忧山里,便被一头老魔猿捉住,而后被魔兽一族遣回玄天城。至于遣返这种事,扶铭是有看法儿的。两族世代对立无数年,捉了对方的人,却不图回报,安然将人送回去,实有炫耀示威之嫌,更能令对方内部生出嫌隙。
那位兵丁的命运,自然是死路一条。因为只有他死了,所有的非议、倾轧、明暗争斗等等一切方可平息。那兵丁自然成了内部安定的牺牲品。
老人讲,那次行刑时,他去看了,毕竟他们共事一场。他了解那人,他很怕疼。所以行刑官在玄天广场之上应了族长的命令,让那人自行选择死法儿。
行刑官道:窒息而死如何?
那兵丁摇摇头道:那会很难受,一次为了追逐一头越过慈水上游的魔兽,他险些被淹死。因为他不会水,所以,他觉得在自己了解的死法之中,窒息而死是最要不得的。
行刑官道:失血而死如何?
那兵丁还是摇了摇头,道:大人不可!有次与一群魔兽血战,我眼见几位战友失血而死。那死相太过难看,想必是极痛苦的。
行刑官道:饱腹而死如何?
那兵丁道:大人万万不可!虽说宁可做个饱死鬼,也不能做个饿死鬼,但我可以确定,撑死也不是我要选择的。想当初……
行刑官道:纵欲而死如何?
那兵丁道:大人!这种死法压根就不存在,您就不要取笑小的了。若真有这种死法,小的也不会选。虽说我那发妻三年前便已过世,但我早已发下誓言,此生再不近女色。此誓若破,小的将痛苦而死。
行刑官气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可,你究竟要怎样?!
那兵丁淡然道:不伤身体发肤,神魂无损,最好能令我进入一种梦境,就如同我从未死过一样。
行刑官愤怒道:你这人还真是麻烦的紧,若果真有这等死法,你以为我还会站在这里?!
族长玄中兴道:族中祖神曾于上古时传下一座欺心大阵。凡入此阵者,将被一分为二,而自身却不自知。若入欺心之阵,则需赤身而入。阵中之分身与阵外之身互为镜中之人,若阵外之人穿了衣衫,那阵中之人自然也会着衣衫。入阵之人若着了衣衫,便被视为死人。如此一来,便可解决这小卒的死法问题。
行刑官问道:依族长的意思,那家伙岂非要赤身三年?
玄中兴道:有何不可?
……
这段往事,也就到此为止了。那淡然赴死却又怕痛的兵丁,最后在人间光着屁股活了三年。而且活的很是潇洒自如,轻松惬意。他不用担忧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因为他知道,他为了那个欺心之阵中的另一个自己而活,而非只是这个世上的其它人。更何况,在他眼中,这世上之人,已然如他一样,成了镜中之人。
扶铭认为,那欺心之阵,本就不存在,不过是玄族长想出来的折衷法子。只有这样,才可以障了那兵丁的眼,也障了世人的心。对于那兵丁而言,这个令他痛苦的尘世已然变成幻境,他将彻底失去对于疼痛的恐惧。对于世人而言,此人已死,他们看到的不过是可笑的幻像,一笑置之。
这世上的人太容易习惯一些人和事,从最初的争抢着去瞧热闹,直至后来的视若无睹,不过很短的时间而已。若是这世上忽然失去了那个兵丁,估计也没人会在意。
“扶铭爷爷,听我爷爷说,您是可以修炼的。可为什么您一直没修炼呢?”
“这个答案有很多。起初之时,我想,做个浑身烟火气的凡人,没什么不好。这是个比较超脱的想法,没人能理解;之后呢,很多人走到了我的前面,我又发现,天赋这东西也是靠不住的东西。于是,我便放弃了。我浪费了十年最好的光阴,竟连纸境都窥不破,我很后悔。于是,想用最后的时间,做些有用的事,便主动来了边城。”
“可是,在边城,您只是一直守城,没见您做什么啊?”
“除了守城,还能做什么、还需要做什么?”
“除了守城,似乎还有很多大事可以做啊。比如,赢得功勋之后回到玄天城,就算做不成执事,至少也可以在城主府谋个职缺。”
“也许是我老了,我志并不在此。我所能看到的都在虚处,这点与当下之人,总有些出入。”
“可是,您不修行,藏于虚空之中的人,您也看不到啊?”
“我是看不到的。但有谁能说,我真的看不到呢?”
酒织心道,那个叫扶铭的定然是位高手。他如何能感知到我们就在附近呢?
汗洛望着圆圆的咕噜兽,道:“糕——”
“糕!当然是糕,你看清楚,那可是成精的糕!”说着,酒织将手中的石针刺了下去。
汗洛疼得一咧嘴,怒道:“那人在吃糕!”说着,便向咕噜兽身上的亭中冲去。
酒织定精一看,果然,那扶铭指间,正夹着一块圆圆的糕点。汗洛于虚空之中冲撞而出,伸手便向扶铭手上抓去。
随行女子一惊,身形一展忽然现身于扶铭身前,伸手便要接下这一指之威。
酒织见汗洛毫无防备,自汗洛身后翻身一跃而起,与那女子迎面就是一击。汗洛见那糕之前出现两道身影,哪还顾得酒织还是何人?蒲扇大手一挥,便将二人推至一侧。那块糕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伸手欲夺,谁知那扶铭将糕点遮于手掌之下。
汗洛将头探过来,一只眼睛盯着那手掌,另一只眼睛却死死的盯住扶铭。愤怒道:“我要糕!”
旁边正在打斗的二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同时向这边张望。只见扶铭端坐于地,一手平伸向前,掌心向下,那掌心中正是那块糕点。而另一只手仅仅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了摆。
汗洛眼睛一亮,口水不自觉的滴落下来。酒织一惊,忙纵身向前,执匕首便要斩向扶铭的手臂。那女人哪里能让她近身半分?酒织见救之不及,大呼道:“小心口水!”
一切都已经晚了,那只左右摆动的手指不见了。那女子恍然,手中利刃飞出,将扶铭的那根正在消逝的手指齐根断下。
酒织忙阻止了汗洛,定睛向那扶铭望去,心中一惊。只见他淡然笑着,就如同那失去的手指,本就不是他的。
这是一位绝世强者!他能舍一指,定然有隐情。不然,拥有这等心性的强者,又岂是汗洛与她能够近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