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放亮儿。府内上下便开始忙碌起来。
程先生来见,好在我已收拾妥当。我说:“怎么不让丫鬟帮你捯饬一下?今天你可是角儿。”
程先生笑道:“无倨本是一介布衣,便是穿着再体面,又能如何?再说,也无人在意我。不过,我还是让应灵准备了一顶帽子,总要为那些江湖人做个样子,免得他们失了规矩。”
程先生的做法我总是放心的。我问“云姑姑,壁薇打扮得怎么样了?”
芸姑姑为难道:“回小姐,小壁薇不让我们动手,要她娘才成。”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程先生说:“那些匠人说,应娘平时对人一向和善,这工钱就免了,他们只想见您一面。”
我笑了,什么话被程先生重复一遍都没了味道。我说:“我倒是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我随程先生来到门外,那些匠人或蹲或靠在墙边,想必程先生也没告诉他们规矩。见我出得门来,一个个变得拘谨了不少。只是那些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看。这就是典型的异乡人,带着这种眼神走在丞天城的街上,谁都能认出,你就是个异乡人。
我抱了抱拳说:“各位兄弟爷们儿辛苦了!不知哪位是管事儿?”
一群人同时望向墙根处,那里坐着个年轻人,看那样子就像个混混,我问:“这位大哥,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放下手中的酒壶,睡眼迷离道:“在下应氏,名无庸。人送外号应声虫儿。不知这位是——”
果然,是个标准的丞天城民。再说,他哪里像只应声虫儿?明明挺有主意的嘛。我问:“你是,管事儿?”
他眯眼望着天,道:“正是!这位小姐有何贵干?”
我很气恼:“你在这里喝了一夜的酒?”
“与你何干?!”
锦痴欲上前教训于他,一位老匠人马上拦阻道:“姑娘莫生气,说起来,这应公子可帮了我们不小的忙。”
我问:“说说看,若是不能将功补过,便将他丢到官府大牢去。”
“可使不得!”老匠人急道:“本来这活儿就属朝廷直征,一日抵三日劳役,这本就是我们占了便宜。没想到,接征令的时候,恰巧遇见无庸公子。三言两语,将三日劳役改成直免七日。您说,我们是不是占了大便宜?”
我点头道:“我更感兴趣的是,应公子是如何说服官差的?”
那应无庸道:“丞召十四年,旧朝律例。”
我意外道:“旧朝律例,如何拿来新朝说事儿?”
老匠人道:“官差所问,与姑娘说的可谓同出一辙。”
应无庸道:“新朝沿用旧律,拜月北犯之时,皇上发了《悯生诏》,其中有一则,律典施行,遇战则废,再立之时,天下太平。”
我问:“那又何以三日变七日?”
老匠人瞪眼道:“那官差所问,也如姑娘所说。”
应无庸道:“我与官差说,若是让你刻上四十九日,你也没这个权利。便刻上七日吧,悯生戒为七七,你只给一七,没人追究于你。”
“按你这么算,这些匠人岂不是吃了大亏?”
“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无我应无庸,最多也不过三日。”
老匠人忙道:“公子说的没错,当时我们想多争些,只是无理无据。有年轻人不懂事,多说了几句,那官差立刻便恼了火,差点儿这劳役就白出了。姑娘您想想,这里哪位不是家里有几口子?若是这大好的天晌都白出了劳役,那可怎么活?”
我看了眼应无庸,道:“应公子既然有那么大的本事,难道不能为各位师傅寻个出路?”
应无庸的头摇得像波浪鼓,道:“可不成,在应娘面前,我可不敢逞能。您要应下一份天大的差事,总能达成。我应无庸无力达成,并非不想应,而是不能应。”
此刻,我方才明白,原来,人们的承诺都是量力而行。而我过去所做的事,都是在能力之外的。可若如应无庸所言,能达成便算在能力之内,那是不是说,我也只是个俗人?可那些事,又远远超出了这些百姓理解,于是,在他们心里,我便成了天人。
天人要做的事与他们不同;天人能做的事自然也与他们不同。天人二字,能逼得一个平凡人不再平凡。其实,我也不过是凡人,只是我不是一直在想办法,而是在别人想办法时,我已经开始做了。
我说:“程先生,让管家准备些银钱,让他们带上。回去路途遥远,便当做盘缠吧。”
“小姐仁义,老朽替大伙儿谢您了。只是这银钱,我们是不会收的。”
“为何?”我有些意外。
“应公子说,您可是这丞天城中最大的善人……”
我瞪了应无庸一眼,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又转向老匠人道:“你知道这话被宫里人听了去,会怎么样?”
那老匠人自知说错了话,只是缩着脖子,面色紧张的摇头。
我说:“丞天城中有三大善人,最大的一个,住在宫墙里;那第二个是皇上亲封的,是慕容家主;第三个是吏部尚书。除此之外,谁敢说自己是大善人?就算被人称作善人都会被请到吏部去喝茶!”
老匠人又改成了点头。
我说:“你们这是要回乡还是?”
老匠人道:“哪能回乡?现在这样也回不去。我们还要在城里留一段儿,说不准,还能捞到这样的美差呢?”
“想都别想!”应无庸道:“那官差回去就会上报,发现律例微瑕,可得两块银饼子。这帐啊,我已经帮那官差算好了。”
锦痴气得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道:“你究竟算哪头儿的?”
“哪头也不算,我站在道义这一头!”应无庸有些无赖样子让人想气又想笑。
我问:“那你说说,什么是道义?”
“道义,这天下间有这种东西吗?”应无庸如同变了个人,坐起来,后背直直的靠着墙壁,道:“道义已经随着上古时期的天地灵气,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你不相信,又为何行此义举?”
应无庸摇了摇头,道:“我这哪里是义举,我只是想混几个酒钱。”
这话,我是相信的,但是此人谈吐不俗,想必来历不凡。若果真如此,这义举背后说不定还有故事呢?我应娘这十几年来,听得多了这丞天城的东家长西家短,哪怕是官府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听说了不少。
“你会为几个酒钱?”我望了眼刚刚来到门前的管家,道:“去把新酿的酸果子酒拿出来,这些人,每人分上一坛。这个人——”我指着应无庸道:“不能给!”
应无庸从地上跳了起来,道:“应娘!你不能这么干,咱可都是姓应的!”
“这丞天城里总共就四个姓,姓应的最多。再说,我又不认识你。”
“好吧,我说。若是我说了,那个——酸果子酒,能不能——”
“你先说,如果我听得满意了,说不定多给你些。”
那应无庸立刻来了精神,道:“其实,忒简单!当时,我帮乡下亲戚以银钱换劳役——”
“等等!”我奇道:“这劳役还能买卖吗?”
“看看,我早就说过,这天下间没有你应娘办不到的事,但绝对有你想不到的事。这里面的学问可多了去了。这银钱被那官差交到上面,却并不经过吏部的手,只是私下里拟个折子,奏报说,某处今年大旱,不宜出劳役,甚至兵役也可以银钱交易。最后,兵役劳役总要有人去才是。谁摊上谁倒霉呗。”
“这——”我忽然觉得,我一直口中所言的天下,原来只是一纸空谈。要改变,何其难?
我看了眼程先生,程先生淡笑道:“不过是些小事,还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这天下究竟乱成了什么样?我可不想到最后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对一切了若执掌,我不能让我所在乎的人过那样的日子,也不想让我的人变成那官差那样的人。我敬慕程先生,便是因为,程先生拥有大德,呼喝之间,便可一方云动。我不能再等了,就算我可以,也不能让程先生呆在门房。他要守的不是门房,他来的时候便说过,他要守的是天地之门。
我已经应下了程先生,也已耽搁了他,便不能再拒绝他。
我问:“你对这些事,为何这般熟悉?”
应无庸道:“我家老爷子常常耳提面命,让我小心一些。若是不想死的太惨,让我离官场远些。”
“可否告知令尊名讳?”
“应典仪。”应无庸随意道。
“什么?”程先生有些失态道:“可是位居五屠之一的那位应大人?”
“还能是谁?”应无庸道:“应姓虽多,名字又不会重。这规矩,旧朝时便已定下。据我家老爷子说,他准备了数百个名字才算给我落了户,不然,丞天城中就少了一个义士,这世俗间定要多个乞丐。”他又嬉笑道:“对了——能否先赏一坛那种酒——先尝尝?”
五屠之位,官至一品。在丞天王朝也不过五人,即便有人再有资格,也要等那五位其中一位故去才可以。便是说,丞天王朝的一品官掌御史只有五位,分为屠冥、屠鬼、屠魔、屠天、屠灵。那是有资格私下调动五军的实权大老。所不同的是,除了部下属军之外的,仅能调动不超过三成的兵力。
这已经很可怕了,想想自古以来,丞天联盟最看重屠鬼军,听说现在,屠鬼军已大不如前。原因是鬼族不再入侵人族,再有五屠所部募军之时,谁听说是屠鬼军,都绕开走。情愿被分到屠灵军,也比屠鬼军要好得多。为什么呢?只因屠鬼军在战时只是送死的军队,太平时,又经常缺少粮草供应。有谁愿意去当一个只能等死的兵呢?相较之下,屠灵军虽说一直征战四方,但在搏命之时若是侥幸活下来,还能积攒战功。屠天军与屠魔军,咒魔二族自有史以来从未进犯过丞天王朝,所以,军力储备算是五军中最低的。令人意外的是,冥人未曾进犯,屠冥军在近十数年来,却一直蒸蒸日上。
我望着屠冥掌御史的公子,就像看着一块璞玉,这可是裂天盟未来最好的合作者,还有比这个人更适合吗?若是我有能力将他推到掌御史庭鉴的高位,只要他功勋卓著,五屠之位,必然可图。
应无庸吧嗒着嘴,眼睛放光,连连称赞:“好酒!好洒!”
程先生与我对视一眼,又对应无庸道:“应大人近来身体可好?”
应无庸道:“且活着呢!怎么,程大人不好好守门房,想擅离职守不成?”
程先生笑道:“哪里哪里,学生不能拜见如师,实在是过意不去。”
应无庸道:“哟——这可不像程大人说出来的话。我爹说了!不过是一封书信的交往,他不觉得能交得下你。他还说,你是个吃肉的,让你吃素?早晚有一天,你的野性会收不住。伤人伤已那都不算事儿,若是咬到不该咬的人,那才要命!更何况,一言之师,算不得师。撒泡尿的功夫,任谁都能忘了。”
程先生并不生气,微笑着坚决道:“请应公子转告如师,无倨不日便可登门!”
应无庸忽然从地上跳起,急促道:“你——你竟敢——”他看了看那些匠人,又看了看我,然后,垂头丧气道:“应娘,这酒不错,我要十坛。酒钱——”他指了指程无倨道:“找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