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身形庞大的唬困鸟自山洞之中摇摆着走出来,它看起来很是苍老;身上的翎羽几乎掉光了,仅剩下不多的绒毛如乱絮般一片片随风起舞,若是风再大些便会被吹得连毛都不剩,很是令人忧心。裸露的皮肤上都是泛红的褶皱,几乎没了毛的脖子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肉不时抖动着,似是在以别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抵御着谷中的阴寒。
唬困鸟是这天地间最庞大、看来极凶恶,实则最无害的虚灵生物。融灵遗族之中,唬困鸟算是最古老的物种。
这只唬困鸟显得很疲惫,无精打采的抬头向虚空瞟了一眼,高声道:“小鲲鹄,出来吧!”这一声呼喝虽高,却如同被人踩到了脖子,有种气力不足将要死去的征兆。他又不奈烦的低声道:“爷爷老了,没心思和你玩儿这个!”他摇了摇头,噗的一声趴在了地上。数丈宽的肉翅将沙土卷起,向四处扑去。
沙尘散去,一只如拳头大小且浑身毛绒绒的小鸟现身了,它扑闪翅膀急呼道:“一点也不好玩!”
“能活着就不容易了,半死不活的哪有心情玩儿?”
“喔……”小鲲鹄问道:“爷爷,你很饿吗?”
“不饿。”
“南山的婆婆总说饿,为什么爷爷总说不饿?”
“爷爷饿习惯了。”
“喔——可是,婆婆也没有吃东西啊……”
“那是没饿到时候,让那婆婆也饿满两万年,也就和爷爷一样了。”
“为什么鲲鹄不会饿?”
“你生来就很小,小……便不需要太多力量、也就不会饿得慌。”
“爷爷,为什么鲲鹄这么小?”
老鸟努力的睁开眼,瞪了小鲲鹄半晌才无力道:“这要问你娘。”
小鲲鹄疑惑道:“爷爷,为什么他们都说鲲鹄不是纯种的唬困鸟?”
“这要问你娘。”
“我娘去了哪里?”
“这要问你爹。”
小鲲鹄追问:“我爹在哪里?”
“爷爷也不知。”
“爷爷怎么会连爹都找不到了?”
老鸟顿了一下,淡淡道:“他去找你娘了。”
小鲲鹄有些失望,谷中风吹起来,他觉得有些冷,便来到老鸟的胸前,转过身努力的用屁股向后蹭着,想从老鸟的身上获得一丝温暖。
老鸟叹了口气,以喙将小鲲鹄扒拉到身侧,收起翅膀,那片片杂乱的绒毛刚好将孙儿遮于其间。
“爷爷,你说让我吃掉虚灵的困意,那困意有什么用?”
“虚灵的困意可以让你长大。”
“吃掉虚灵的困意,虚灵们就可以不用睡觉了吗?”
“嗯。”
“为什么我吃掉了那么多困意,那人还不醒来?”
“也许……她本就不会醒来。”
小鲲鹄忽然从乱毛中跳了出来,惊喜道:“爷爷又说错了,那人醒来了!”
“不要浪费力量……”活还未说完,老鸟抬头瞪视远处的虚空。
不多时,那虚空如纸般被扯了开来,从其中走出两名女子,前面的女子手执巨弓、后面那女子握着一柄长剑,二人向他走了过来。
老鸟哼道:“又是你们两个小东西,我说过,你们走不出去。”
月安高声道:“我就说迷糊爷爷一定有事瞒着我们,原来您是守护者。我只记得小时候,你总是扰了我的好梦,却不知你的身后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哼,别忘了,我不迷糊,你又怎会清醒?我怎么听,你都说的都是梦话。醒来吧孩子,若这里果真有界门,你以为我会活成这副模样?”
冰语忙道:“鲲灿爷爷,这次您还真猜错了,只要你能带我们飞上去,我们可以带你回到族中。”
月安接道:“是啊是啊,守朝阳镇多有面子,何必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呃——”月安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我守在这里一万多年,养了一万年的身体,也只能飞一次……”说着,鲲灿开始闭目养神。
“爷爷,我们说的是真的。”冰语道:“您只要带上月安便好。”
鲲灿缓缓的睁开眼,迟疑道:“你确定?”
冰语重重的点头。
鲲灿目光一亮,身上似是都充满了力量,将小鲲鹄丢到背上,沉声道:“走!”说完,便展开双翅向谷顶飞冲而去。
月安急道:“带上我——啊!”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觉得脚下一道巨力袭来,却是被鲲灿的神魂之力带了起来,眨眼之间便被带到了老鸟的背上。
冰语吓了一跳,谷中沙土也一并被劲风卷起,将这数万年未曾打扫的尘沙之谷清理的干干净净。就如同唬困鸟的离去,也将这里的一切都带走了,就如同唬困鸟未曾来过一般,而谷中本就如此阴冷、如此幽暗。
冰语借着风力追随而至,她看着头顶的流云问:“鲲灿爷爷,这些云从哪里来?”
鲲灿淡淡道:“从你的心里来。”
“……”冰语不解,可是就在沉默半刻之后,方才恍然,在穿过那层云雾的数百丈之后,众人的头顶再次出现浓重的云雾。冰语茫然道:“这是——”
“上古之时有些神很无聊,那时候啊……”鲲灿飞得有些吃力,无力道:“仙路通达,人人都想走出不同的修行路。”
“仙路通达为何还要走冤枉路?”
“神境如狗,再通达的仙路也会受阻。修仙,并非一日之功,为赴仙途,颢天之下的诸神可谓手段尽出,众神皆知,仙途虽通却并非都能走到尽头,可是不争便登不上仙途。生存在那个时代,也是没法子的事。”
“您的意思是,就因为那样才有人想走出自己的路?”
“不错,特立独行便要披荆斩棘,总要付出些代价。就如同你看到的这层云海,若你一人独行,你还能走多远?”
月安垂下头来,避着迎面而来的冽寒之风,高呼道:“鲲灿爷爷,要是我,早回去了!要我猜,天上一定还是天!不,是云上还有云才对,这要飞到什么时候?”
鲲灿欣慰道:“小丫头开悟了,这次猜的不错。这条路啊,万年前我飞过一次。这出路一直在变化,若非我唬困一族,他族之人还真过不去这道坎儿。虚灵之主又如何?他也不能轻易从这里走出去。呃……我倒是忘了,外面的人称他为冰雪之王。”
“冰雪之王?”冰语被这个名字吓到了。圣堂中族老有教,但凡虚灵族人,尽皆是虚空之子。谁敢自视为王?即便是虚灵之主,那也是看在蒙绝前辈担当守护者之则而被族人争相推举的。这冰雪之王的称号又是所为何来?
“爷爷,为何王上也不能安然离去?”
“心有所系,尽是虚妄,想真正走出去便不能回头,真正的离开便意味着舍弃。蒙绝虽可神游颢天各域,但心有所执,算不得真正的离开。”
冰语不解道:“这有何不对?有族人系于心有何不好?”
“有什么好的?情感令人沉迷,令人堕落,正因蒙绝执念如此,他现在的神魂啊,怕是连外面的忘忧山也走不出。”
月安大笑道:“爷爷是气不过王上吧,要不是王上将您囚禁在这里,你早不想呆在谷底了!”
鲲灿肯定道:“嗯,你这话说的不错,可也只说对了一半。我岂能轻易被蒙绝操控?两万年前,是蒙绝哭着喊着求着我来解救云墟,他说,求求您来帮帮我虚灵族吧,在那些小崽子无法离开之前,让他们清醒一些。不然呢,你以为我唬困王族是好惹的?哼!”
月安忙嬉笑道:“爷爷说的是,要是没有爷爷您,就没有我们,你是虚灵族的救世主,你是我们的亲爷爷……”
“好了,说个恭维话儿都要告知人家……”鲲灿语重心长道:“孩子,你要学会将你的恭维伪装起来才是。”
月安无辜的回望冰语道:“师姐,我说错了吗?”
冰语笑而不语。
……
唬困鸟奋力向上飞升着,层层云雾被众人抛至脚下,飞至第七层之上,鲲灿便已气喘连连,只能悬停于峭壁之前,挥动利爪在峭壁上开辟了一片驻足之地。
月安看了眼鲲灿,便立身一旁看着冰语不再言语。
冰语哪里不知月安的心思?便道:“爷爷,还有多远?”
“不远了。还有一半的路程。”
“啊?不是还有两层吗?怎么会还有那么远?”
“我不是说过了,上古的某位虚灵之神做的好事。不过呢,这也不能怪他,那时候,虚灵无法飞升,他便行逆天之举,令虚灵一族可以避开仙途,另辟仙土,实则是一条通天路。云墟之地便是他殒落之后的执念所化,你们王上说,这里便是那通天之路的起点。”唬困鸟顿了一下,又笑道:“莫说虚灵族在起跑线上便输给了其它的融灵族,在通天路的另一端到底有什么直今也未可知啊。”
“那,我们世代都走不出这里,与那位虚灵之神有关吗?”
“有,怎么没有?他将所有虚灵族人视为他的后人,他认为以执念之力来封闭这个空间便是对虚灵族人最好的守护。可笑的是,他的一腔执念,竟彻底断了虚灵族的修行之路。若非你们王上开明,说不准到现在虚灵族人也无法化形。”
“啊?”月安惊问:“那位虚神呢?没有化形的吗?”
“据我唬困一族的长者所言,当时,那虚灵之神虽为至神之境,却只不过是一朵乌云罢了。”
“什么?乌——云?!”月安惊诧道:“您是说,那位神是……冰魔?”
鲲灿轻声问道:“不然呢?”
月安神情开始不安,冰语的心也开始乱起来。
鲲灿心中一叹,这又能怪谁呢?一直自视为虚灵正统的云墟之灵,无数年来,以正义之名对冰魔大肆吞噬。在他们眼中,冰魔不过是低等生灵,吞噬冰魔与采药煎汤一般自然。本来,他不想谈及这些事,可是,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到达界壁之前了。
外面的世界何其复杂?若是这两个孩子连云墟之地的世象都不能接受,那外界呢?想也知道,冥人所过之处的景象究竟如何,那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穷极之时,人心向背,她们又当如何抉择?
鲲灿年轻时曾遨游虚空游历各域,无论人或事,他见得太多。有些伤害无关神魂、肉体,却令人不可承受。
唬困鸟起身道:“别想那么多了,想得再多,路还是要走的。”说着,便以神魂之力携起月安冰语便向冲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