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以免夜长梦多,我们谢绝了老祭司的挽留,走得匆忙。
得知南诏的降魔令被我搞砸了,掌门师父没说什么,玉如意照常挖苦了我两句,让我别把小师叔带坏。我面上点头说是,心道这都已经是我的人了,坏不坏还不是由我高兴嘛。
只是失败,这是个问题。
想要稀释污点,我只能频繁地下山,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去完成新任务。
我觉得我不能毁在太过招摇上,尤其不能让妖魔知道我正赶在杀他们的路上。为了低调行事,我出门前收起龙骨珠,换掉了绣有密宗图案的道服,穿一件束身圆领袍子,牛带上扣一把轻便短剑,头发悉数拢在脑后,用银簪固定一部分,多余的由它披下,看上去就像一个侠女。
“如何,还有密宗七小姐的样子吗?”
曲寄微笑道:“可以,我就当那个为女侠风采所倾倒的纨绔公子。”
我们的女侠和公子扮演得很成功,那些个妖怪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让我潜入洞穴,用地狱伞了结了性命。喝饱了精血的地狱伞散发着令人愉悦的光芒,省去了一大笔保养费用。把赏金存进异人馆的地下银庄,我觉得我的生活走上了正轨。
不去理会乱七八糟的事,把身体里腐烂化脓的东西掏出来扔掉。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下去,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和唐九容一样的大通灵师,尽力维护人间的安宁和灵界的秩序,那么,纵然有一天死在魔族手里,也不枉此生了。
我实在是不该节外生枝,绕道去麒麟洞摘朱果的。
术士大会十年一次,在京都举行,因而也叫京都仙会。然而,经历了一次魔祸,朝代更迭,人界的帝王没有能力把灵界的众人再度聚集起来,京都仙会已经取消多年。如今天界和魔界关系紧张,妖皇何时出来兴风作浪还是未知,东君为了稳定人心,授意密宗掌门重开术士大会,地点就设在天机崖。
术士大会开在家门口,这对密宗弟子来说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但我们是个自在散漫惯了的门派,也没有幻宗那么有钱——络络说她们家独角兽吃饭的盆都是金子做的,是以,为了不让人看笑话,全派上下都要好好整顿。
距术士大会只有一个月,曲寄微身为长老师叔,又是写请柬又是翻修石碑,忙得抽不开身,尽管如此,得知我要出任务,他还是来给我送行了。
“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他像一个苦口婆心的母亲。
“知道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你就别念经了。”而我就是那个叛逆的女儿。
牵着我的手不曾松开,天光明媚,他眉目温柔,嘴角含笑,俯首间一个软绵绵的吻落到了我嘴上。我含住他的下唇用力一咬,满意地望着那排属于我的印记,然后再度欺身吻了上去。
我们靠着一棵树缠绵了许久,我融化在这个难舍难分的告别里,我晕乎乎地想,如果他这时候说要娶我,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我爱他温柔多情的样子,胜过爱他。
从天机崖到乐山,我用缩地之术赶路,加上完成任务,一共只花了五天时间,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轻松。只在住店时,遇上了一点麻烦。
那是一间开在荒山野岭里的术士驿馆,本该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我去的那天却是人满为患,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喊来掌柜一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麒麟洞的朱果来的。
麒麟洞由火麒麟看守,内有朱果,百年难结一次,食之可增进修为,延年益寿。
朱果乃仙家之物,为了防止凡人私自取用,麒麟洞口设有强大的禁咒,强行闯入只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可近来不知为何,麒麟洞禁咒消失,常有火麒麟出洞伤人,据死里逃生的采药人说,他在洞里看到了许多红彤彤的果子,火焰一样闪闪发亮,必是朱果无疑。
既是仙家之物,没有上界的允许,似乎不应贸然采摘。但掌柜把朱果夸成天下第一等的灵丹妙药,以至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让我有些动心。起死回生我是不信的,但万一能治好沧溟水灼伤的筋脉呢?重回巅峰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情,我和那些术士一起去了麒麟洞。
我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在那里见到了夏紫灵,不用想,她也是听到传闻跑来采朱果的。
“你要来和我抢朱果吗?”她站在一堆焦黑的石块上问我。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朱果有那么多颗,我不是个贪心的人。”
“既然如此,我们来比比看,谁得到的朱果更多吧,梨花‘师姐’!”夏紫灵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入一片火光之中,很快,她就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
麒麟洞开在一处陡峭的石壁上,时不时地有火焰从里面喷出,我和一些人呆在对面的山头上,踟蹰着要不要进去冒险。
身旁一个浑身挂满了银饰的蛊师一见到火,没有了之前的志在必得,提议大家等前一批人出来了,问明情况再行动。
不一会儿,两三个术士让麒麟之火烫回来了。
他们骂骂咧咧地说,洞口的朱果早让人扒光了,剩下的都长在火麒麟的老巢里,没有大星位的修为,根本不可能靠近。
紧接着,一声野兽的长啸,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从洞口抛出,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众人脚下。
“……快走!麒麟、火麒麟醒了!”
听到惨叫,才发现那是一个让火烧得蜷起了身体的人!
他嘶哑着发出求救声,但很快,舌头就给火烧化了,我走上前去,施以水生术,但不知为何,我的水竟浇灭不了麒麟之火。
大家惊恐地望着那团火球,直到地上只剩一堆乌黑的渣滓,火才心满意足地熄灭。
凄惨的一幕震住了绝大多数人,就在他们商量是否撤退时,天空忽地一下变暗了,如同一只巨大的翅膀把阳光都包住,轻轻煽动,搅起了人间狂野的风暴。遥远的云端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层层回音荡得人心底发憷,像是一种充满锐意的警告。
“姑娘,麒麟发怒了,我们快逃吧!你若确实想要朱果,不妨等以后它睡着了再来取!”蛊师的银饰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不是想要朱果。我只是在想,这是什么声音?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坐在堆积了一地的残花落叶上听到过,伴随着炫目的光辉。
我心驰神往地望着乌泱泱的天空:是火麒麟的叫声吗?不,不会是火麒麟在叫。那畜生是众所周知的上古凶兽,只会口吐邪火焚烧它所见到的一切,它叫不出那样端庄激昂的声音。
我站着不动,一块石头击中了我的后脑勺,伸手一摸,潮湿粘稠的液体流了出来。
因为风,空气中悬浮着大量的沙石和枯枝,迷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不得已,我撑开地狱伞隔绝那些紊乱的气流,举目望去,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术士们都跑光了。
我若聪明一点,这时候应该拔腿就跑。
可我十分该死的想到了一件事,夏紫灵还在洞里没有出来,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如果她是活的,她自己会出来,如果她死了,作为同门,我是不是应该把她的尸体带回天机崖?说不定我能遇见半死不活的她,嘲笑她两句再把她救出来,说不定她以后看我的眼神能友善一些。
正犹豫着,麒麟洞内又喷出一管烈焰。
“天呐,我不想和火麒麟打架。”很有可能我还没靠近,屁股就烧着了。而且,夏紫灵对我那么坏,我凭什么要救她?
“轰!”
一团烧焦的东西从里面冲出来,直直地落下悬崖。
我一咬牙,举着地狱伞飞进了那炼狱般的洞穴。
正如前人所说,麒麟洞十分幽深,一眼望不到头。因为麒麟火的缘故,里面亮堂堂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烧出了油的尸块。因为高温,它们腐化得很快,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味。山体上的火焰持续燃烧着,我才走了没几步,头发就烫得卷曲了。
经历了九天玄火,我其实对这样的场景很恐惧,所幸的是,火星子溅到我脸上,没有刺痛的感觉。我身处一个高温熔炉,没有施展任何法术,皮肤依旧清爽而镇静,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保护着我不受邪火的侵蚀,这让我有了继续深入的勇气。
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错综复杂的岔道,缤纷的洞窟如同一张张恶魔的巨口,火麒麟就藏在其中一张口里,我屏住呼吸潜入其中一个洞口,发现洞与洞之间是相通的,一声野兽的咆哮从更深处传来,脚底下震了几震,旋即,洞顶上落下些许碎石。
我顺着声音往里走,蓦然,一滴鲜红的液体滴在了我手腕上。
我以为是血,抬头一看,石缝里长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色果子,不知何故,中间裂开一道缝隙,鲜红的汁液正是从那里滴下来的。
“朱果。”
我爬到石缝前,想要把它摘下来,就在我即将触碰到那亮着红光的果子时,一股热浪从前方涌来。若不是我及时抓住了凸出的山石,怕是整个人都要飞出去,撞得骨头散架。与此同时,一道湛蓝的影子从眼前滑过,我不由得叫出了声:“夏紫灵!”
是她!
和她一起出来的是一只丑陋的肉爪,它抓着她的腰身直往地上掼。
我飞过去拉住了夏紫灵的一截袖子,挥伞刺向火麒麟足有一人粗的爪子,火麒麟一掌拍在石缝上,发出愤怒的咆哮。野蛮的畜生横冲直撞,引起了山体的坍塌,最近的出路让乱石封住,我和夏紫灵只得往旁边一处洞穴里跑。
“朱果……在左边的山洞……”
夏紫灵话音未落,一只筋肉结实的前爪就在我们脚下捶出一个坑。我用地狱伞撑开结界,阻止火麒麟朝我们逼近。“你脑子被麒麟踢过了吗?这种时候不逃跑,还想着你的朱果!”上古凶兽火麒麟,鬼知道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它不需要用什么法术,只需一巴掌就把我的结界打碎了。
夏紫灵抬起她的珊瑚刺扎向它的眼睛,那铜铃大的瞳孔猛然竖了起来,刺目的虹光激射而出,有那么一瞬间,我眼底只有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
强光散去,夏紫灵的珊瑚刺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则让火麒麟按在爪下,脑门上的血管爆裂,脸上紫红的一片。不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我试着恫吓眼前的庞然大物:“孽畜!松开你的爪子,如果你把她弄死了,你的老巢会被龙族捣碎!你会变成一只死麒麟!”
我知道我的样子很蠢,但没想到它竟然听懂了。结果就是它松开了夏紫灵,矫健地扑向了我——轰地一下,多亏我闪得快,否则开花的就不是石头,而是我的脑子!
在火麒麟的冲撞下,我稀里糊涂地滚进了一个宽敞而干净的洞穴里。
玄色石块整齐地垒了一圈,上面铺着大把的梧桐树枝,树枝上叠着干草,看上去柔软舒适,犹如一张巨大的床。
“麒麟窝。”我嘀咕着。没想到它还挺会享受的,若不是形势不允许,我很想躺上去睡一觉。
只是,干草上为什么还有一颗颗圆溜溜的朱果在闪烁?火麒麟为什么要把那些果子都放进窝里,它以为那是它的蛋吗?想到这里,我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然后,愤怒的凶兽就冲进来,一爪把我从它的窝前打开,我撞在一面凸起的石墙上,肋骨“咔”地一声断了。
“等一下,你不能杀我!我有护身符,你会死的很惨的,你……哇!”
该死的火麒麟,偏偏这个时候又听不懂人话了,它朝我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团足以把我烧成桃花干的烈焰。
“……”
我绷紧神经等待结果。反正,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时间过去许久,预想中的灼痛感并没有降临,火麒麟呢,它也没有动静。它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它的火对我竟然不起作用。
我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如同一个保护壳,把所有的火焰都吸收了。这不像是画骨玉的反噬咒,反而像是……
“炎阳之息?东君给我的炎阳之息?”仿佛在回应我的疑问,经脉里暖流涌动。
难怪洞口的那些火都伤不着我,东君只顾着趾高气昂地布下恩惠,忘了告诉我炎阳之息究竟有什么用。现在我知道了,他的确没有坑害我。
“嗷!”
清醒过来的火麒麟越发地愤怒了,它失控地撞过来,像是要把我撞个肠穿肚烂才罢休。我忍着胸前的闷痛,步履蹒跚地往洞外跑,不想身后涌来一股热气,把我掀上了天——
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麒麟洞忽然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用它的翅膀把我轻轻托住。我打了个滚,正好落到了它宽阔结实的背上。
这是只大鸟。
金色的大鸟,浑身上下都闪耀着似曾相识的光芒,羽毛上清晰而华丽的纹路,漂亮得令人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一摸。我的指尖拂过它脖子上的一圈,滑滑的,软软的,丝绸一样的触感,别提有多舒服了,我不禁又上手摸了几把。察觉到我的小动作,它不满地抖了抖身子,告诫我不要乱碰。
“是你吗?”
它没有理我,一个俯冲,载着我躲过了火麒麟的攻击。
我不由得热泪盈眶,果然是它!
这算是他乡遇故知么?真没想到,我在沧澜山救下的鸟妖会在这里出现,渡过了天劫,它比之前更美丽、更强大了,只是性子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的高傲自负。
宛如一支离弦的箭,鸟妖带着我冲出麒麟洞,把我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它用嘴在我手臂上啄了一下,展翅迎向追出洞的火麒麟。
一鸟一兽在天上厮杀,昏天暗地,火雨飘零,每一次的交锋都充满了世间最原始的力量,血腥之气透过云层撒向苍茫的大地,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沐浴在邪恶的麒麟之火中,鸟妖的毛色异常鲜亮,它的身体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增长,大过了麒麟,大过了山峦,大过了愁云惨淡的天空。
翅膀一扇,地动山摇。
在鸟妖遒劲有力的尖爪下,强横了数万年的上古凶兽犹豫一只可笑的稻草娃娃,它臣服于它的威严,挣扎着求饶。
鸟妖长鸣一声,张口把火麒麟吞下,而后停在山顶上,敛起双翼,优雅地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风暴平息,火势渐微,我站在一堆废墟上,扯着嗓子大喊。
“喂!你是来报恩的吗?”
它转过头,嫌弃地望了我一眼,好似才记起还有我这号人物的存在。
我不以为意地对着它傻笑,它被我的傻笑感动了,赏脸说起了人话:“收起你那副花痴的嘴脸,我现在忙得很,没空和你叙旧。”
“……”
虽然我和鸟妖并不太熟,但我始终记得当着莲烬的面,我擦去它的血污替他清理伤口的情形,它变作山鸡大小乖觉地由我包扎,那份亲昵让我感到淡淡的雀跃。
“你要走了吗?”悠悠岁月,浮生来回,一晃眼就是一百年,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要匆匆分别,我隐隐有些失落。
鸟妖沉默了一会儿,慢声道:“一天一颗,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达到十方妖君的境界了。”
我正纳闷着它的“一颗”是什么意思,它扬了扬尾羽,一片红云从麒麟洞里飘了出来,哗啦啦,朱果如同落冰雹一样,在我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
“我们还会再见的。”
留下这句话,鸟妖打开翅膀,飞向遥远的云巅。
“你果然是妖。”夏紫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她头上的血窟窿已经止住了,脸上还凝结着深色的血块。
“我不是。”望着她逐渐紧缩的瞳孔,我心底泛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吃了那些朱果,你就能达到十方妖君的境界。我都听到了。”不容我开口辩驳,夏紫灵冷笑道,“那鸟妖认识你,你和它是一伙的,它在帮你盗朱果。”
“你也看出来了,它是一只鸟妖,它只能以它们妖的境界来衡量我,它想说的是大天位,但是它只知道什么是十方妖君。你不能因为它一句话就断定我是妖。”
“我早就发现你的不对了。”她的声音宛如一把冰冷的刀刃,在我的神经上来回切割,“凡人怎么可能拥有比我高的天赋,只入门两年就在法术考试上把我击败,说出去谁信?你不但精通魔族的文字,还擅长妖族的咒法,我很好奇掌门为什么从未怀疑过你,也许他太信任曲寄微了。”
我打断她道:“和你说了多少遍,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扯上别人!就算我是妖,那也是我的事,和曲寄微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是承认了。”
“你想怎么样?”
“离开密宗吧。那不是你该呆的地方,魔族正在通缉你,你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事,夏紫灵究竟探查到了多少,我只知道我的肋骨又开始痛了。我蹲下身,嚼了一颗朱果,舌尖麻麻的,疼痛没有减轻分毫。“我希望你不要做蠢事。”
夏紫灵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和你动手吗?不会的,我没有那么野蛮,我给你离开密宗的机会。别让我在天机崖见到你了,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
我的胃里一阵抽搐:我为什么要跑去麒麟洞救她?这种人就应该让她去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趁着她没有防备,我可以从背后捅她一剑,或者引诱她来杀我,让画骨玉把她解决。
我挂着一身伤从麒麟洞回到曲寄微身边,把我犯下的错误说给他听。
他抚了抚我的额头,叹息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不一定会领情。既然回来了,就把不开心的事忘了吧,她不至于在我眼皮底下对你使坏。”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