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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天亮的时候,易飒才回到岸上。

身上的黑血管还没消,她半路拽了件沿街住户晾晒的衣服包住头脸,闷头冲进宾馆,当值的服务员觉得不对,追了她好几步,直到她恶狠狠甩下房间号才半信半疑退了回去。

行李包里有备用的兽麻,易飒赶紧给自己注射了一针,这才如释重负,跌坐地上。

又过关了,她这些年,真是运气不错,几次刀在头上,又荡了开去。

只是这次过关,没有既往的那种得意和欣喜。

易飒试图说服自己:没关系的,你本来也不是好人,先己后人,不过分啊,你救过他,他回报你,很应该啊,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这趟过来,只是为了搞清楚陈秃的事,现在事情查清楚了,自己也完全隐蔽,置身于所有事外,还意外知道了老K的存在,算是功德圆满了。

至于姜骏的死,还有丁长盛想干什么,她根本就不关心,不惹到她就好,她只想独善其身。

这老K,像条吐信的蛇,她初次尝试接触,就差点遭了反噬,要么不管这女人了,这么多年,不知道病因,她也过得很好,凭着自己的经营,把生活的方方面面,打造成了个铜墙铁壁的舒适圈,何必硬要探寻?谁能保证追索的结果就一定是好的?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像要给自己催眠。

——易飒,回柬埔寨去,这样才安全;

——现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你越安静,你的秘密就越安全;

——负了别人又能怎么样呢,谁没负过几个人?佛陀吗?几千几万年,不也就才出了一个。

……

门外窸窸窣窣,似乎有动静。

谁?宗杭吗?逃回来了?

易飒脑子里一突,忽然觉得惊喜,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起来去到门边。

门开了,视线里却没人,易飒愣了半天,才垂下头去看。

是乌鬼,全身湿淋淋的,那股子凛然傲气,似乎也被电没了——它有点木木傻傻,上岸之后,没追上易飒,易飒也没顾上它,好在它熟悉主人的气味,几经迷失,还是找回来了,服务员知道它“交过”五十的住宿费,也没为难它。

易飒看了它一会,才把门敞开:“进来吧。”

乌鬼摇摇摆摆往里走。

一个畜生,都晓得要“回来”,都尚且有归处。

宗杭呢?

她又想起他临开船时的那句“万一老K见了我之后,不让我回来,那怎么办呢”。

他大概下意识里,也觉得她亲近,把她这儿当成了归处吧。

易飒头一次发现,负人真不难,但要看负谁。

负狼心狗肺的,能称得上快事,但负一个对你那么信任、知道被你放弃还为你打算的,才叫柔肠百结,万种滋味。

她长吁一口气,拿起手机,拨了姜孝广的电话。

姜孝广很久才接,语气里透着疲倦,如果不是知道他昨晚也在鸭头山,易飒还真以为,他是为丧子愁的。

“飒飒啊,有事吗?哦,对,你是不是已经回柬埔寨了?”

易飒说:“没呢。”

她吸了吸鼻子,把情绪调动到位:“姜叔叔,小姜哥哥对我一直很好……就这么走了,我心里挺难受的,我想过去找你,为小姜哥哥的后事出份力……”

拿死人当借口,有点不厚道,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姜孝广迟疑了一下,说:“可以啊,不过……飒飒,人死了有很多事情,又要开死亡证明又要忙殡葬,叔叔未必有时间招呼你,可能面都见不上。要么等过些日子,一切都妥当了,你到姜骏坟头烧个香,也就可以了。”

易飒就坡下驴:“那……也行,姜叔叔,你节哀顺变啊。”

这电话打过,姜孝广大概会觉得她不诚心、滑头,表面客套。

不过没关系,她不在乎自己给人留什么印象。

易飒攥着手机,眉头紧蹙。

姜孝广不在老家,但又极力要传达给她“在是在,只是忙得看不到人”的这种假相。

他为什么要抓宗杭?又会带着宗杭去哪呢?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易云巧神秘兮兮透露给她的那句话。

——船到了吗?

如果真如易云巧所说,有另外一条船。

姜孝广知道,丁长盛也知道。

那天在码头,众目睽睽之下,姜孝广带着姜骏的尸体离开,而丁长盛随着客船继续行程——会不会都是幌子,暗地里,两人要在那条神秘的船上汇合?

也就是说,想找姜孝广,可以从……丁长盛入手?

第二个电话,易飒拨给了丁玉蝶。

丁玉蝶照例有起床气,易飒把手机拿离耳朵,候着他牢骚完了才入正题:“你在老爷庙呢?”

“是啊。”

“丁长盛呢,跟着船往九江走了?”

“没呢,他跟他那干儿子,还有丁家几个人,也在老爷庙下了,我估计他们是想考察一下地点,反正这金汤迟早要开。”

“他们住哪了?”

“去县里住了,老爷庙在一个乡里,懂吗?乡村的‘乡’,他们哪住得惯啊,只有我这么不挑的,才肯住农家小旅馆。”

“你确定?”

“废话,老爷庙这么丁点地方,大家一起下的船,他还招呼我一起上车呢,我懒得跟他们一道,拒了。”

易飒沉吟:在老爷庙下了客船,去县里住了,会不会是因为那艘船还没到?

丁玉蝶终于回过味来:“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易飒答非所问:“你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那儿?要下水找沉船?”

“是啊,”一说起这个丁玉蝶就兴奋,还总想吊她胃口,“飒飒,你知道吗,这儿地名特别有意思,湖里有个落星墩,对面现在庐山市那儿,曾经叫星子县,当地人说,就是因为这儿曾经有陨石坠落,有个诗人写过诗,叫‘今日湖中石,当年天上星’,还有郦道元,在《水经注》里也写过,叫‘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

“哦。”

哦什么哦,自己洋洋洒洒说那么多,她回个“哦”,丁玉蝶觉得自己是热脸蹭上了冷屁股。

“你下水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附近有没有一条船。”

丁玉蝶没好气:“大湖上怎么可能没有船?整天都是船,船来船往好吗?”

“不是,这船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停在某个地方不走,船上可能会有三姓的人,那个丁长盛,说不定也会再回来上船——你看到他,帮我盯着他,及时通知我。”

丁玉蝶纳闷:“为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帮你去做这种屁事?你随便派你们易家的一个水抖子不就行了吗?我堂堂水鬼……”

易飒挂电话了。

这个三寸丁武大郎,求他办事,什么都不解释,还敢挂电话,丁玉蝶火蹭蹭的,对着手机吼:“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

吃过早饭,丁玉蝶一身背心大裤衩,脚踩塑料拖鞋,把手机塞进密封防水套,甩着挂绳出了门——全身上下,只发揪精心梳过,上头插一朵穿花蝶。

他早把易飒的话忘到脑后去了。

水葡萄千千万,穿花蝶最好看,今天他要在这所谓的“丧命水域”展翅。

昨儿晚上,他跟小旅馆的老板聊天,老板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当地的传说:

——我跟你说啊,这湖底有湖怪,有些沉船之后侥幸被救起的人看到过,白色的,像个大扫把子,有几十丈长……

——它只要一出来,哎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什么船都经不住它祸害……

传说并不一定都要被打成胡说八道,丁玉蝶觉得,这传说跟美国潜水专家波尔的回忆录,其实有相似之处。

波尔是:白光,有巨大的吸附力,在湖底翻卷、扭动,带走了他的同伴。

传说是:白色的湖怪,像个大扫把子,有几十丈长。

都是白的、很长、能活动。

***

丁玉蝶选了处隐蔽的所在,眼里润了两滴亮子,扑通入了水。

感谢老祖宗赏饭吃。

受过专业训练的潜水人员下水,都得全副武装,背足氧气,下水之后行动迟缓,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哪怕仅仅是与水草、烂渔网发生绞缠,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水鬼不一样。

丁玉蝶觉得,自己就是鱼,人鱼,肢体灵活,天生适合水域,不用担心氧气问题,可以从水里源源不断攫取,也不用惧怕水压,因为身体可以自行调节。

这儿水域不算太深,三十米左右,他在水下漂游,学豹子四肢并用奔跑,水底有淤泥,被他两手一刨,腾起的黑泥像打散的雾。

折腾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丁玉蝶觉得,该睡个午觉了。

他在淤泥上刨了个洞,把身体埋进去,仰面躺着,又用淤泥堆住脸颊、额头,只露两个鼻孔和眼睛。

这感觉太爽了,像做全身泥膜,而且躺得这么安稳,有如死尸,看高处船的船底,像看人的鞋底走东奔西。

船上的人要是知道在湖底,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该有多瘆啊……

丁玉蝶太满足了。

正洋洋得意间,瞥见上方十几米处,有什么东西潜游而过。

这片水域船多,几乎不见鱼,丁玉蝶下水这半天,连条游的都没看到过,忽然见到有活物,心里一顿,第一反应就是——

江豚?

这东西又叫江猪,能长到一米六七那么长,一百五六十斤。

再定睛一看,不对,这是个人形。

他目光粘着那个人走,心里越跳越厉害,喉间都不知道压回去多少个“卧槽”了。

一点装备都没有,十几米深的水下,这么不疾不徐地鱼游,水八腿都做不到,只有水鬼。

但三姓的水鬼各有特征,姜太月和丁海金又都老得很少下水了,这人是谁?难不成三姓之外,还有水鬼?

丁玉蝶动作尽量缓地、贴着水底,慢慢跟过去。

阳光对湖水的穿透力有限,十来米处尚有光,水底已经相当昏暗了,所以丁玉蝶等于是穿行在暗影里,极其隐蔽——跟了一段之后,那人侧身,身形还挺苗条。

是个女人?

再一看,她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连头上都包住了,像能活动的、层层包裹的木乃伊,而且,穿的包的都是鱼肚白色,乍一看,是挺像江豚的。

她向上浮去。

丁玉蝶屏住气,看清船底的形状,从另一侧绕游上去,但位置始终比那女人低。

那女人无声无息出水,在船舷边贴浮住,拿手拍了拍船身,有节奏,有短长,像事先约好的信号。

很快,船上垂下一道绳梯。

那女人往上爬。

丁玉蝶尽量把自己藏在视线死角处,身子竖悬在水里,头仰得几乎与水面平齐,眼睛上方只镀薄薄的一层水。

这是条内河作业船,多数用于航道整治、水下清淤、测量打捞等等,随处可见,长时间停泊更是正常,绝对称不上“奇怪”。

他看到,那女人快爬上船身时,有人弯下腰,伸手拉了她一把。

看那口型,说的似乎是“来啦”。

卧槽!

丁玉蝶脖子仰得太酸,一个往后下腰重又潜入水里。

姜孝广!他不在家给儿子办丧事,跑到老爷庙来干什么?

***

姜孝广看易萧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脸上包得只露一双眼,觉得她这样可能会气闷:“船上有洗手间,要不要先擦一下?”

“不要,办正事吧。”

姜孝广带她往底舱走:“丁长盛那儿,我跟他说船还没到,让他在酒店等我通知,免得你们碰到。”

易萧嗯了一声:“人抓到了?”

姜孝广点头。

“电鱼杆用上了?”

“没有,他没往水里跳。”说到这儿,忍不住问了句,“他到底稀奇在哪?我没看出来。”

易萧说:“不是说好的吗,见到姜骏,我会告诉你的。”

下台阶,穿过走道,一路没见到人,到尽头处的房间时,姜孝广上去开锁,钥匙转到底,却不急着推:“易萧,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易萧说:“我早准备好了。”

姜孝广把门推开。

门边侧摆了个香炉,里头香灰堆叠,但即便这样,盖不住的腐臭味还是扑面而来。

这房间不大,改制过,有排铁栅栏,从地面焊到顶,右下方有个铁链绕锁住的小铁门。

铁栏里头蹲了个人,长相怪异,没有头发,脑袋奇大,像寿星,前额畸形突出,身体却相对萎缩干瘦,全身煞白,皮开肉绽但不见血,拿手指头在地上不断写字,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嘴角有涎水不断滴下。

三面墙上,地上,都是血字,重重叠叠,大大小小,全是四个字。

——它们来了。

那些字,能看出最先写的血饱力足,后来就似乎渐渐血液竭涸,包括他现在在写的,其实只是皮肉和地面粗暴摩擦,压根写不出字来。

易萧没有说话,但蒙在口鼻处的面罩一呼一吸,起伏得厉害,过了会,似乎想说什么,但逸出喉咙的,只是语音异样的怪笑。

越笑越是心酸,到了末了,笑里全是哽咽。

她抓着铁栅栏蹲下身子,低声说了句:“姜骏,我是易萧,我看你来了。”

姜孝广没吭声,眼里也没泪,看栅栏内外,只觉得恍惚:二十多年前的一对金童玉女,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收获多少艳羡目光,而今都是不见天日的怪物,活得还不如过街老鼠。

他说了句:“当年,在无线电里,我跟姜骏说,易家的事,你不要跟着去,省得破规矩。但他不放心你,还是跟你一起下了地窟,这一点,姜家是对得起你的。”

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易萧,我当初,怕姜骏被关起来受罪,才跟丁长盛做了交易,让他帮我瞒下了姜骏的情况。其实,叔叔当时也想帮你的……”

易萧说:“没关系,顾着自己亲儿子,很应该。”

她抓住铁栅栏站起来:“他这样……多久了?”

“近几年才这样的,也不是老这样,会清醒,但每次念叨‘它们’、‘它们来了’的时候,整个人就是这种谵妄的状态,你不给他刀子,他也会拿指甲撕开皮肉,蘸着血写字,写着写着,血就没了……”

易萧呢喃了句:“你怎么熬过来的?”

她这话,其实是问姜骏的。

但姜孝广以为是在问他,苦笑了一下,说:“习惯了。”

他听过一种说法。

说是人死了,之所以要做七,把“送走”这件事拉到四十九天那么长,佐以数不清的仪式,又是扎纸马又是烧天梯,就是要借由这些芜杂的七七八八,让亲人停不下来,不断忙碌,那些痛得要命的殇,就在这琐碎的一件件事里,近五十个日出又日落里,一点一滴放出去。

他放了二十多年了。

心底放成了个干涸的大池子,早没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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