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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时候,开始下雨。

雨点没落多久,宗杭就醒了,两手垫在脑后,躺在地席上发呆,雨声渐密的时候,易飒起来上洗手间,姿势和背影都带颓气。

宗杭目送她进去了又出来,希望她能看自己一眼,这样他就能借机说一两句话,或者朝她笑一下也好——但她没看,膝盖跪上床边,身子斜着倒下去。

床不太结实,经不住她这么造,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宗杭叹气。

易萧死了,对易飒是什么影响,他也说不清。

说伤心吧,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是他这个外人,眼泪湿了一脸。

说她不伤心吧,她却极其没精神,上岸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蔫巴、颓废、少食、懒动——除了上厕所和偶尔吃两口饭,人好像长在了床上,有时候面朝下趴着,能趴上五六个小时不挪窝。

宗杭向她问事情,都得辨她眼神、眼皮和眼睫毛——

“易飒,丁玉蝶说手机废了,跟三姓断了联系了,要赶紧重办,我拿上你的证件,跟他一起帮你办了哦?”

她没反应。

这是默认了。

“我拿你的钱,买点衣服行不行?我会记着账,以后还你。”

她闭上眼。

这是嫌他聒噪,让他自己看着办。

他和丁玉蝶出去,办完了事回来一看,走的时候她趴成什么样,现在还趴什么样。

手机上来电话了也不接,有一次,铃声赛劲儿不休,宗杭好奇,掀起来看来电显,然后说:“易云巧打的,接不接?”

她睫毛颤了下,眼皮拉下一半。

这是嫌他多事。

不过她能有这反应,宗杭还是挺欣慰的:到底姐妹一场,不求她痛哭流涕,能消沉几天也是好的——石头扔进水里还听个响呢,她真要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也太凉薄了。

***

早饭是粥和白米糕,旅馆主人送来的,宗杭埋头吃完,易飒那份已经凉了,朝床上看,人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宗杭拿小纱笼把她那份罩上,防有小虫子飞蝇偷食。

然后起身,正要把自己的碗碟送去厨房,丁玉蝶从门外进来,对宗杭说:“我今天走了啊。”

手机办通之后,丁玉蝶接到不少丁家那头催回的电话,又时不时脑壳生疼,怀疑自己被姜骏撞出了脑震荡,已经提过几次要先回去的话了。

宗杭点头:“那我送你。”

丁玉蝶说:“什么年代了,送什么送!”

又走到床边,盘腿坐到地席上,拿手在易飒面前晃了晃,易飒嫌烦,把头埋进床里。

丁玉蝶说:“我先走了啊,这事……如果有后续,要我帮忙,你再找我。”

细论起来,这趟能脱困,多亏易飒想出的法子,虽然过程累得想死。

最终浮出水面时,胳膊和腿都抽筋了,只嘴巴能动,一个劲地嘬乌鬼哨,嘬得嘴也快抽筋的时候,那只野放的乌鬼终于赶到,一个接一个的,把人拖上了岸。

人家的法子,人家的乌鬼,他这算是欠下了人情,回报是应当的,更何况,湖底下的事,不明不白,远远没完。

易飒含糊地“嗯”了一声。

丁玉蝶又想起了什么:“我去大群里转了一圈,很和谐,有人还问姜家开金汤延后到什么时候了,看来姜孝广失踪的事,还被捂着呢,没爆出来。丁长盛也冒过几次头,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总之就是一派风平浪静,远非他想象中的炸了锅。

他头一次觉得,三姓真是一潭深水,自己一直在湖面逍遥泛舟,但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潜下去了。

***

宗杭撑了伞,帮丁玉蝶拎了行李包,送他出来。

小旅馆挨着湖,位置有点偏,到有车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宗杭预备多送几步,丁玉蝶起先觉得他太客气了,后来乐得不拎包——这么免费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刚出门没几步,忽然听到易飒的声音。

“丁玉蝶。”

回头看,她就这么穿过了雨过来,连鞋子都没穿,宗杭赶紧把伞移过去罩住她。

她湿了个半透,头发上往下滚水珠:“丁长盛有窑厂吗?”

丁玉蝶茫然:“没有吧……没听说过丁叔还开窑厂啊。”

窑厂,像烧砖制陶的地方,感觉是卖力气挣钱的,别说丁长盛不缺钱,就算缺,也不至于往这条道儿上费事啊。

易飒说:“那你帮我打听一下,暗中打听,不一定是丁长盛,只要是丁家的人,谁有或者有过窑厂的,都留意一下。”

丁玉蝶点头。

易飒似乎还想说什么,一时又忘了,站了会之后,说:“那再联系。”

说完了,掉头就走,宗杭反应慢了一拍,想追时,她人已经在雨里了——等追上去,估计人也到屋檐下了。

丁玉蝶看易飒的背影,有点唏嘘,问宗杭:“你说,我们当时……是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

宗杭没吭声。

他送丁玉蝶往外走,湖边一下雨,就容易生雾,淡薄的水雾穿在野草间,浮在膝盖下,浮得人小腿凉飕飕的。

也许,真的是弄巧成拙,好心反办了坏事了。

***

那天,易萧垂下手之后,他还以为会再抬起来。

居然没有,跟无数电视里演的一样,垂成了死别的姿态。

他难受到流泪。

为易萧,也为易飒。

很久之前,他就盼着这场姐妹相会了,设想过很多场景,温情脉脉、言辞激烈、泪流满面,唯独没想到,会像两列高速疾驰却方向相反的列车,鸣笛声尚袅袅,就决绝地从彼此的生命里穿透出去了。

易飒伸出手,把易萧瞪大的、却再也没了光泽的眼睛阖上,目光扫过一地狼藉,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好端端的,姜骏为什么要攻击易萧呢?早不攻击晚不攻击,为什么选这个时候下手?手足被缚之下,不惜拿嘴去咬。

易萧跟他,不是一头的吗?他攻击宗杭或者丁玉蝶,都还更合理些。

宗杭脑子里一团乱,磕磕绊绊把之前的事说了。

没发生什么啊,就是他和丁玉蝶想把人给带出去,仅此而已。

易飒沉默良久,才说:“他不想让易萧出去。”

姜骏把一些东西留在了易萧的脑子里。

就如同他曾经留过一些场景在她脑子里一样,她缓过来之后,清晰地记得那口挂在墙上的太极钟、会议室里的男男女女、实验室玻璃器皿里那一小撮看似普通的土壤。

易萧曾经被姜骏完全控制过,她脑子里接收到的信息一定更多,也就意味着,她完全清醒之后,很可能对外吐露一些秘密。

这些秘密如此重要,以至于姜骏做得这么绝,不计后果,不惜代价,要阻止易萧离开。

***

路道尽头处空荡荡的。

旅馆老板说,可以在这等,等一会,就能看到乡村公交,或者私营的小面包车,都是去县里的,到了县里,进了正规的大汽车站,四通八达,想去哪去哪。

都送到这了,也不差那几分钟,不如做事做全套,把人送上车。

宗杭把包换了个手,转头看大湖风景。

湖面上也雾蒙蒙的,成千上万雨滴子造就的涟漪大大小小,挤挤挨挨,一个碰一个,周而复始,圈圈相套。

不少渔船散布湖上,被水雾笼得隐隐绰绰。

丁玉蝶拿胳膊肘碰了碰宗杭,又朝湖面上努了努嘴:“姜骏在底下呢,你说他……最后的那笑,什么意思啊?”

***

易萧死了,他们要走,那这个姜骏呢,怎么处理?

醒过来的丁玉蝶捂着鼓了包的脑袋,咬牙切齿,说姜骏该杀。

宗杭也主张杀了算了:姜骏先杀了姜孝广,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又杀了易萧,两条命案,真是死不足惜。

易飒嗯了一声:“谁动手?”

丁玉蝶不吭声了,顿了顿说:“他杀的是你姐姐,你是家属,论理……”

话到一半,觉得自己说得混账,没再往下说:论理该你去杀吗?现代社会,家属也没资格杀回去吧。

宗杭也不说话了,前两天他还为拿碗砸了姜孝广而忐忑不安,现在就一口一个“杀了算了”,果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动手?

他吗?他根本下不去手吧。

丁玉蝶吗?他是个外人,和姜骏没深仇大恨,总不至于脑袋被狠撞了一下就拔刀相向。

易飒吗?她对易萧的死,好像茫然多过愤恨,远没到要手刃姜骏报仇的程度……

他诡异地想起了丁碛。

如果丁碛在这儿,就不会有这种尴尬的困局了,以他的心狠手辣,不会有丝毫瞻前顾后。

宗杭忽然被自己的念头惊到了。

自己居然觉得“丁碛在这就好了”,心里头那些因道德束缚而不得施展的恶念,就可以交由他落地了,这样既遂了心意,又可以双手干净,不染血污,未来被追究起来,也可以推他出去一了百了。

丁长盛是不是也这样想的?不愿淌脏水,就“栽培”了这么一个人出来。

……

最终,易飒决定先留下姜骏。

有太多事情还没弄明白。

这个地下穹洞是怎么回事?

千百年来,金汤的幌子下头密密实实藏着的这个息巢,是干什么用的?

那面嵌进了姜祖牌的太极钟盘,会不会于某个时刻,忽然开始计时?计的又是什么时?

易萧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秘密是什么?她最后喃喃的那句“想错了”,代表了什么?自己和宗杭的身体状态,究竟是不是“完美”?

姜骏似乎知道一切,虽然他从不开口,但现在一刀杀了,等于断绝了有朝一日他开口的可能性。

先留着,尽管能否再次进入这里,还是个未知数。

……

他们把姜骏锁在了船冢的神户丸号里。

选了船底用来堆放财宝的结实舱室,不止用缆绳,也动用了铁链、大锁,把人圈圈绕缠,缠得姜骏连挪动身子都异常艰难。

最后离开的时候,刚掩上门,还没来得及上锁,里头的姜骏忽然大笑起来。

易飒又把门推开。

宗杭看到,姜骏吃力地抬起了头。

他的颈部也缠了铁索,抬头很难,但他还是抬了,眼睛依旧那么亮,然后,嘴角慢慢往上咧。

居然在笑。

一种占据上风的、你奈我何的笑。

***

远远传来车声。

看大小,应该是辆私营小面的。

宗杭把行李包递给丁玉蝶,说:“爱笑就让他笑呗。”

他也看过不少争斗类的电视剧。

很负责任地说,里头对抗的双方、或者多方,从来都是你方笑罢我登场。

有笑在开头的,有笑在中间的。

但谁能笑到最后,不到终结,谁也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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