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意川服下疯药之后,初始便是心茫茫意沉沉,头比脚重得多,连新愈合的伤疤都是松松软软的,他像是还未落地的婴儿一般泡在母亲的羊水中,全身懒洋洋的不肯动弹。
可这到了后来,他便觉得浑身上下如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只想立刻提剑杀人,左一挑右一刺上一崩下一戳,将那项问尊身上戳上七十八个血洞洞。
而在第三天那阴魂不散的项问尊就又过来了。
他像是一只可怕的毒蜂嗅到了花儿的芬芳,势要把这花蕊里的蜜汁给吸干净后再走。
在药物的影响之下,徐意川一瞧见他便是恨水兼着怒浪滚滚而来,仿佛有滚油煎着五脏,烈火烹着六腑,身上钢刀子进进出出,红红白白一片血横肉裂。
他立时换上一副怒容,对着那项问尊破口大骂,这回的怒骂中不带半个脏字,却仍把项问尊骂得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那项问尊出身贫寒,不知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少年才混得如今这个教主的尊位。而徐意川这一声声说下去,却是把对方那不堪的身世都给抖了出来,如同戳着他的脊梁骨问候他一家老小。
本来英雄是不问出处的,但既然项问尊并非英雄而是狗熊,那他就不必顾忌此处了。
项问尊也极为耐心,等得徐意川说得口干舌燥之后,竟拍了拍手,给他递了一杯茶。
从前也曾经有人像徐意川这样羞辱过他,而那些人要么被他拿去喂了心爱的狗,要么被他借了几根骨头镶在了茶杯上。
徐意川看见这镶了人骨的茶杯,却是毫无惧色地一饮而尽。
项问尊不禁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为他奉上了一件东西。
这东西是一件烧得通红的烙铁,足足比上次徐意川受刑时那个小烙铁大了两倍。
徐意川冷冷道:“你上刑的花样莫非是玩尽了?只剩下在刑具大小上做文章?”
项问尊笑道:“不仅是大小,还有材质的不同。上次的烙铁不过是一般凡铁所铸,这次却是百炼过的精铁,烧红起来可要烫上百倍。”
他的话仿佛在下面的刑罚当中得到了验证。
项问尊命人把徐意川按在地上时,竟把烙铁放在了上次留下的烙伤上面,竟是伤上加伤,印上加印,连带着坏肉和腐肉都被烫成了焦肉。
徐意川初始还能咬牙隐忍,可腐肉在高温下融化之后,他的额间便不可抑制地爆出一道青筋,平整苍白的面容也好似被刀子割成了七棱八块,一口银牙在剧烈的压力下咯咯颤抖着。这数月来所受的痛苦,仿佛都在这一日加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项问尊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的惨叫。
一声算不上撕心裂肺,却仍旧饱含着痛苦的惨叫。
而听到这一声惨叫过后,项问尊才忽然意识到这人原来也不是铁打钢铸的。
他低头一看,发现徐意川的背上正冒着白烟,烙下去的地方已经看不出哪里是皮哪里是肉了,而他的囚徒正无力地低垂着头,仿佛已经昏死了过去。
而第二日徐意川就疯了。
他疯得极为彻底,一见到火光就要扑上去灭掉,一听到人声就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见了老鼠要捉来迟了,遇到蟑螂还想拿来放兜子里,连街上的乞丐只怕都比他爱干净。
项问尊简直看得呆了、傻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徐意川,哪里还有半分“白手燕回剑”的赫赫威名?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先是低低地喃喃道,然后便是狠狠地对着狱卒和大夫质问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怒气勃发道:“一定是你们没有好生照顾他,还是谁私下对他用了刑!?”
狱卒瑟瑟发抖地跪成一片,不住地求饶和否认,那看管徐意川的大夫也战战兢兢道:“回……回教主,他……他是受了太多刺激,经不住了……”
项问尊一声怒喝道:“经不住什么!本座不过是对他用了烙刑,他有什么受不住的?”
他像是刚刚失去了一件极其心爱的玩具,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和愤怒之中。
承受这愤怒的人自然不是徐意川,而是看守他的狱卒和大夫。
那狱卒被丢去了喂狗,大夫被拉去了砍头,徐意川的命运却还是悬而未决。
就在项问尊恼怒愤恨之时,他的七夫人乔紫珠忽地闪了出来,主动提出要替教主照顾徐意川,尽力让他在一年内恢复神智。
新入后院的八夫人是个能言善辩的美人,所以这个不善献媚的七夫人他只宠幸了一阵便丢在了一边。如今她主动请缨,却叫项问尊疑她目的不纯,别有居心。
然而七夫人言辞恳切,平日里也没有生什么波折,比惯会争风吃醋的五夫人六夫人要叫他省心的多,于是项问尊也就允准了她的请求,让她去请新的大夫和下人,好生照管疯了的徐意川。
乔紫珠倒也言出必行,接了徐意川出狱,让他住在自己隔壁的院子里,整日好吃好喝地供着,绝不叫他受半点委屈。她又从外边请了大夫让他为徐意川细细调理,一段时间下来,倒是让徐意川的神智清醒了一点。
然而徐意川平时只和乔紫珠亲近,他见了旁人说话都是颠三倒四、不着边际。
若是项问尊一来,徐意川便如老鼠见了猫,怕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项问尊见他失了神智之后没了风骨和肝胆,便觉得甚为无趣,每次呆了不足一刻钟就走了。等到时间一久,他也就忘了后院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乔紫珠见项问尊放松了戒备,便打算花上两三年慢慢恢复徐意川的神智。
可她没料到才过了短短一年,“天默教”内就出了叛乱。
支持老教主的左右教使联合教众决定推翻项问尊,而项问尊之部寡不敌众,只得抛下多年搜刮的金银,带了两个心爱的姬妾和几个心腹仓皇出逃。这人登上教主之位时还想着“九五之尊”的大梦,如今不过短短两年便美梦碎上一地,不知是憾恨多一点还是惊惧多一点。
乔紫珠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便欢欢喜喜地带着徐意川一同出逃。
然而他们的运气实在不好,在逃亡路上还遇到了叛乱的教众。虽说凭着侍卫的掩护,他们勉强逃出了包围,但乔紫珠身上还是中了一枚流箭。
流箭离心口太近,乔紫珠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身边跟着的侍卫也一个个的没了,最后只有徐意川扶着她走到了一处山洞。
徐意川似乎想让她稍作歇息,可乔紫珠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忽然拉着他幽幽一叹道:“徐公子,终是我害了你……”
徐意川十分不解道:“你给我吃的喝的,怎么是害我呢?”
听了这话,乔紫珠眼中之热却瞬时夺眶而出。
她面上的金珠子一滴滴落在地上,如雨般噼啪有声。
“我本以为在‘天默教’内还能呆上一段日子,便想慢慢地替你恢复神智……没想到叛乱来得这么快,早知如此……”
话未说完,她忽地咳了一口血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偷偷把你送出去的……”
徐意川也不知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伸出手擦了擦她面上的血。只是他笨手笨脚,反而越擦越多,倒把乔紫珠擦成了个大红脸。他似乎觉得这样一来对方就不好看了,连忙停下了手静静看着乔紫珠。
看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惊恐地问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乔紫珠怕他发起癫狂之症来,连忙安抚道:“我不会死的,我只是要开花了……”
徐意川诧异道:“开花?你还能开花?”
乔紫珠嘴角含着血,却仍旧挤出一道笑容,像是弥留之际的母亲看着心爱的孩子,又像是一朵小花看着照在自己头顶上的阳光。
“我现在不能开花,可等我闭了眼没了气,你就可以把我埋在土里,再浇上些水……过不了几个时辰,我就能开花了……”
徐意川听得又惊又喜道:“那我也能开花么?”
乔紫珠奋力咽下喉头一点腥甜,艰难地笑了笑道:“你当然能开花了,可你是个男人,开花的法子和女人不一样。你得到水土好的地方,找一个有名气的大夫……他会教你怎么开花的……”
徐意川听罢,竟欢欢喜喜得翻了三个跟斗,然后才跑到乔紫珠面前来,想问一问自己究竟能开出怎么样的花。
然而等他跑过去之时,乔紫珠已经断气了。
她仰着头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
徐意川瞧她这幅模样,心底忽地生出些莫名的悲伤来。
可一想到她生前说的话,他这些悲伤便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是跃跃欲试,欢欢喜喜的。
徐意川将她埋在土里,把土堆拍严实之后,才浇上了一些水。
然而他等了足足一天一夜,竟连半朵花都没有等到。
北风依旧吹得凛冽,乌鸦仍旧叫得聒噪,那土堆还是原来的土堆,连一点发芽的迹象都没有。
徐意川却没有疑心是乔紫珠骗了他,只怀疑是这个地方水土不好,所以可怜的乔紫珠开不出花来。不过这也不要紧,毕竟徐意川可以替她开花。
于是他便打定主意,定要找个风光秀丽的地方,蹲在墙角开出一树桃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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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花花说完这段回忆之后,叶深浅在黑暗中沉默了良久,才心情沉重地问出一句话来:“如此伤心屈辱的往事,你为何要一字不漏地说予我听?”
盛花花缓缓道:“因为我希望有个人替我记得这段往事。”
他顿了一顿,字字铿锵道:“若有一日我又发了病忘了过去,你得一字一句、半点不漏地告诉我。”
唯有如此,他才能记得自己要杀的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写完了,花花这条线的伏笔填了大半了,本来该写到父子戏的,结果还是写不到了,那下章见小白吧
话说我现在才知道咋在网页端查看营养液,这是2017年度本文被读者灌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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