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越果然没有手软,百年后,俊美挺拔的少年立身于夺天阁的玉门前,青丝半挽,火鞭垂地,杀伐祭器前,那周身的淡然气质,像极了曾经荷花池上,小桥中央的某人。
那人后来又做了些什么?
沈心越眉头轻蹙,往事一幕幕,无非都是些血池尸首。
‘那些死了的人,都姓什么来着的?’沈心越又想。
哦,对了,都是些姓沈的。
拿鞭的少年全然不管对面,神色戒备的夺天阁守卫,清俊无双的脸上微微含笑,手中长鞭发烫,似有无数沈氏冤灵,啼哭游鬼,只逼得他将鞭子握得更紧。
沈心越知道,他自己,也是姓沈的。
……
当初墨羽带着两个拖油瓶出谷的时候,并没有将沈心越收归门下,他在山门外给少年划了一处别院,方便主角炼丹药,学医理。但是莲藕这孩子向来喜欢到外面去,得空了就往沈心越那里跑,进出多了,守门的弟子们也就都知道了,莲藕有那么个白袍的哥哥了。
如今,沈心越独自上山来,夺天阁的弟子们也是见着的,少年不语,他们也就没寒暄。
直到,清俊无双的少年立身于夺天阁的大门前,面如沉水,眉眼无悲无喜,白玉般的双手,自轻衫怀中取出长鞭的时候,他们才发觉到异常来。
“你们拦不住我的。”
沈心越平静地对眼前神色忌惮的守卫坦言,但这话却不仅是对守卫说的,还是对着夺天阁的万千弟子,和诸位灵修仙家!
他踏入仙途百年余载,早已容颜不变,不食五谷,但也只能算得上是初窥仙途奥妙。只是,今朝夺天阁外,着单薄白衫的少年,弯弯细眉下,娟娟美目中,竟莫名地多了一份藐视天下的气质。
夺天阁以其炼制的兵器阵法而闻名,连大门都是修建得恢弘气派,让人观之敬畏,沈心越仰头打量,却再没了当初初见时的心情。
百年前,墨羽是带他来过夺天阁的。山峰高立,直入九天,云雾缭绕,宫阙楼阁……多好的一派仙家景致,只是如今,他已窥见了那华美景之后的灼灼红水,累累尸骨,也就没了欣赏和赞叹的心情了。
少年将拿鞭的右手高高扬起,立即就惹得守门的弟子眉头紧皱,“门前动器,此为大不敬!”
这话教训得声音着实大了些,但少年的周身依旧是灵气平静,未有波动——直到此刻,守卫依旧没有开阵法伤他!
沈心越和夺天阁的接触不多,旁人都不太清楚他和墨羽之间的关系,只是这张脸实在是和莲藕太像了。
沈心越心中一笑,看来莲藕在夺天阁待得不错,这守卫竟然也愿意给他个山下公子的面子。
只是今日,他神色温和,薄暮时分,晚霞漫天,他才发现,对这等礼节迁就,他虽心中感激,却已懒得理睬。
……火鞭落!
***
墨羽带着众弟子赶来的时候,正看见沈心越将那火鞭舞得灵动奇妙,酣畅淋漓的打斗,少年的衣袂染血,一副修罗模样,只看得云端上的墨羽心中愈发满意。
真是不枉费他这些年来,四处寻血养鞭,又给主角安排风水宝地,养灵养肉的,如此大的气运,还不够沈心越这种中二少年闹上一场?
少年舞鞭的动作行云流水,大气若长虹贯日,自在似瀑布飞流,全然看不出僵硬犹疑之处,只是沈心越面若沉水的眼神,在看到远处云端上的墨衣修士的身影时,微微地僵持了一下。
墨羽瞧着自家主角没出息的样,心中一气,仗着距离远,以主角的道行肯定看不清,就原封不动地瞪了回去。
你看什么看,当初那个身负重伤,被你捡到带回去医治的世外高人,教你用鞭子的这回事,才不是我安排的!我现在是惊疑你的功法出手,所以才不动法伤你。
不过沈心越虽看不真切,但是跟在墨羽身后的一众弟子们,却是被自家长老的气息波动所感触,连莲藕都噤了声。
沈心越已入仙途,用的是上乘功法,火鞭又暗合天地之力,眼下打斗的场景着实是壮观好看,墨羽瞧得舒心,却也知道该走走自己的程序了。
“放肆!”长老在一片云端上厉声教训。
伴着这一声声响,夺天阁的阵法倏然全灭,刚才还和沈心越打斗的众位弟子教众,竟全部退回到阵法之外,偌大的阁门前又只剩下沈心越一人了。
墨羽脚踏祥云而下,一众弟子门生跟在后头,刚才还混沌一团的场面,如今就立即派别清晰起来。
北面是夺天阁墨长老,外加若干弟子门生,以及无数阁中小伙伴,南面就一个,是主角沈心越。
墨羽看着对面的少年,身姿单薄,白袍浸血,刚才还有那万夫不敌之勇,此刻,他一声令下,弟子退散,少年就仿佛被突然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任血鞭垂地,任长发飘摇。
‘这般没有气力,莫不是到了此时,也是算准了我不会伤你?’
墨羽心中一笑,朗声发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这句话可是把过往的情分瞥了个干净,沈心越本就飘摇得似乎要倒的身姿就更软了。不过让沈心越更为接受不能的,是墨羽言语中的暗示。
他不想认他。
为何?
沈心越拿着火鞭的手微微发抖,然后他听见一个冷酷无情的真相的回答的声响,‘因为先生是杀人的魔头,他得要夺天阁的长老身份为自己添置门面,自是不能认的。’
“这便是您的用意吗?”沈心越薄唇轻启,语气呢喃。
思及至此,沈心越便勾唇一笑,缓慢抬头,刚要开口质问,却就瞧见墨羽身后的一张年轻的,邪魅姣好的面容,是莲藕!
他来做什么?
沈心越心中莫名一涩,却是起了几分厌倦的心思。他立身在墨羽对面,也不行礼作揖,就是这样呆呆傻傻地站了一小会儿,方才自报门户道,“山野闲家,名讳污糙,入不得长老净耳。”
直到此刻,主角依然顺着墨羽的意思行动的。
墨羽心中一笑,对身后的神助攻弟子莲藕愈加满意,不愧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娃,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娃娃已经修了副少年身,但依旧听话懂事,其实若凡间的样貌气度来看,此时的莲藕看起来,还要比沈心越大上些呢。
眼下这般情景,墨羽就不信若莲藕这般聪明狡黠之人会猜不出来,却能依旧不动声色,当个背景墙就可把主角压住。
守门的弟子们在打斗前给足了沈心越面子,但其实这面子是给莲藕的,而莲藕又是墨长老的关门弟子……
沈心越所在乎的谷中时光,兄弟情义,加来算去,也不过就是那么短短的七年罢了,可莲藕却是跟着墨羽修习了百年之久。
这百年里,莲藕常下山去,一开始许是真心思念,可到后来呢?仙途漫漫,墨羽四处搜刮人心炼鞭,莲藕这等聪明伶俐之人,常侍左右,竟真得一点风声都猜不到?大道三千,三千世界,又有多少光怪离奇?多少诱惑和竞争?只怕是后来,是莲藕甘心地做了那人心和血鞭间,迎来送往的来使,方才这般跑得勤快。
只是这道理,一心救世的沈心越不懂,也没人会给他解释,他自以为的深情和束缚,也不过是信了这众生的善念和良心罢了。
可是事实的真相是,关于这善念,这感情,墨羽不信,莲藕不信,夺天阁的万千求仙弟子们也不信。
他们信的是力量,是能被自己抓到手里的东西。他们信灵力,信阵法,信兵器,唯独不信人心。
可怜沈心越信。
所以,当他在几日前,得知自家先生的行为时,才格外得震惊与绝望,他觉得他是不信的,也是不该信的,只是火鞭灼灼,证词凿凿,逼着他来见他……
然后,沈心越笑了。
静立在夺天阁大门前的少年,将火鞭一寸寸地缠到手指上摩擦,简单动作间,流露出一抹清澈的,柔和灿烂若星空的笑容,他温言接着道。
“鄙人无名小卒,自是不劳长老相询,只是,我家先生金贵,学生奉教而行,就遭不得这般轻待了。”
墨羽眉头微皱,他知道,就算他此刻后头有一个莲藕,主角也不会就时与他打感情牌。只是这重心思还没被墨羽想清,就听见那对面的白衣灵修,忽就肆意张扬起来的言语,狂妄朗声道,
“你这魔头,送命来吧!”
……
对于主角这种中二病般的发言,墨羽表示很无语,不过既然对方落了鞭子,那作为反派就没有不接的道理。
话语毕,火鞭落,这一鞭,打的是夺天阁墨长老的眉心,却又分转二侧,袭的是颈间,心脉,墨羽避得毫无悬念,他几乎是看着那鞭子若慢动作放映般落下的。
几日前,阁府的地牢里跑了几个人,按路线,总归有几个是逃到沈心越的别院里去的,既然你知道了,那就来闹上一闹吧,反正有那玉蛊护你,反正有那气运罩你。
墨羽一笑,抬手截了这鞭子,右手手腕翻转,直击沈心越左胸,倏然间就和沈心越拉近了距离,然而这一掌,却像是从九重天上打下来的。
沈心越不知是乏了,还是怎么的,竟是不躲,就这样直直地应了下了……
远处观战的莲藕隐在众弟子中,漂亮的睫羽轻颤了一下,终是自顾自地垂了眼。
他没有去看那墨羽于刹那间结成的阵法,也没有去细心感受那空气中灵力波动时的冲撞,因为这些东西,是他知道的,也是他已然预料到了的。
那样的画面应该算得上唯美,少年在巨大的冲击下向后落去,白袍染血,长发飞扬,唯有一双眼睛还亮晶晶的,带着点笑意。
墨羽出掌的动作倏然僵持,他现在理解了,沈心越之前的那般突兀言语的用意了,多么笨拙的手段,多么简陋的激将法。
沈心越是在逼他出手,至少是要让他受一个,可让周围愤慨万千的阁中弟子们,所信服的攻击。
少年的胸口处并没有玉蛊护心!
主角今日的阁门一闹,为的就是寻死,他想死在墨羽手里!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周围的灵气波动,长老倏然停掌,在一片惊疑和恐惧的目光中,竟是冒着反噬的风险,将化杀为护的阵势都摆出来了。不过,只有作为当事人的沈心越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先生,”沈心越感受着灵力在他的体内一点点地流失,忽得满足一笑,他用一种异常满足般的得意口吻缓缓道,
“您果然是舍不得伤我的。”
***
沈心越跌落在夺天阁大门前的时候,已经合了眼,周围的弟子们立即喧嚣起来,墨羽收了他一身的功法,也不管身后喧闹的人群,只是回身侧首,一双黑色的眼睛,穿越缭绕云海,在人群中一个异常妖冶和俊美的面庞上停留,方才柔声问道,
“莲藕,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