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尘风摇头,随后问他,“可想到主意。”

“撒个谎而已,还能难得倒我不成……”莫忘以指敲着额头,忽眉头一扬,心里有了计较,“既是要瞒着义父上京,索性现在就动身,不然义父回来万一又给咱们指派去别处,咱们可就去不了京城了。”

“不可。”尘风正色道:“瞒着义父上京已是极为不妥,岂还有不辞而别之理?”

莫忘双手抱胸,来回踱了几步,面上忽一喜,“有了,下月初七是义父的生日,咱们就借着给义父准备寿礼的名头出去转一圈,如何?”

尘风侧目看他,暗付也没有更好的主意,遂点头,“也只好如此。”

见他点头,莫忘咧嘴一笑,顺手自腰间解下软鞭,嘴里喊着:“师兄,看招。”一鞭已带着凌厉的攻势袭向尘风。

二人你来我往斗成一团,初时还看得清人影,随着招数越来越快,斗到后面只见一黑一白两团光圈。

两人正斗得性起,一着灰衣中年儒生装扮之人出现在木屋后门口。

来人看去一脸病容,然一双眼却如深潭之水,一眼望不到底。

他轻咳一声,两团光影各自跃开。

“义父。”

“义父。”

来人是尘风和莫忘的义父,也是云姝的阿爹——卫铭腾。

卫铭腾是桅影国的老牌细作,长期在离国从事细作活动,并为桅影国培养了大批细作。早在十五年前,卫铭腾就开始把细作人选转移到小孩和女人身上,因这两类人相对而言不易引人注目,潜伏成功率较大,也容易让目标人物放松警惕。

“义父。”莫忘看眼尘风,尔后对卫铭腾道:“我正与师兄商议,下月是义父生辰,请义父准许我二人下山筹备寿礼。”

卫铭腾摆手,“你何时回来的,那边事情办妥了?”

莫忘“噢”了一声,随既解下背上包袱,他自包袱中取出一盒子交与卫铭腾,“昨日就已料理完毕,临行前涂将军让我将此盒呈交义父。”

卫铭腾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带血的箭头,血早已干涸凝成暗红色。

盖上盒子,卫铭腾将其揣入袖中,又探手入怀,自怀中摸出两个竹筒。他打开其中一个竹筒抽出里面的画卷,抖开后上面所绘之人却是尹千跃身边的护卫一曲。他目光掠过尘风和莫忘,沉声道:“你二人即刻赶赴离京,沿途追踪此人。”他将另一竹筒递到尘风手上,“尔后设法将她所带的竹筒与之调包。”

尘风心下暗诧异,将军府大清查一事经由慧明师太传出后,他担心云姝安危,一再提出要乔装入府探望云姝。可从将军府回来他还未将尹千跃疑心云姝之事告知卫铭腾,不知卫铭腾何以知晓?且还有尹千跃派出之人的画像?

尹千跃身边插不进他们的人,这点尘风很清楚,他不明白卫铭腾是怎么做到的。虽诧异,但他知道,卫铭腾不说他便是问了也白问。

“义父放心,我与师兄定不辱使命。”莫忘很是高兴,原本他还担心自己找的借口被卫铭腾驳回,不想卫铭腾竟下令让他二人去办此事,他拉了尘风就要走。

“且慢。”卫铭腾手一抬,“还有一事。你们调完包后前往靖安候府,务必提了靖安候的人头来见我。”

靖安候祖上行伍出身,历经六代,到了靖安候苏国通的父亲这辈才封候。靖安候早些年也曾跟随先皇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那枚带血的箭头就是出自靖安候苏国通之手。

二十五年前桅影国入侵离国,苏国通在与涂将军的兄长对阵时一箭射中涂将军兄长心窝。这些年,涂将军暗地里派出一拔又一拔的人刺杀苏国通,欲替兄长血恨,却屡屡失手。

前阵子卫铭腾有事求助涂将军,今涂将军命莫忘送来血箭,卫铭腾一看便知其意。

“小心从事。”他又叮嘱一句。

尘风颌首,“义父若无其他吩咐,我与师弟这便动身。”

“义父只管敬候佳音,我二人此去日夜兼程,定及早回来交差。”莫忘是个急性子,说罢再度拉了尘风就往外走。

宗伯牵着两匹马在屋门前候着,那两匹马毛色油光水亮,一看便知是良驹。莫忘大喜过望,一见之下,纵身跃上一马马背,扭脸冲从屋中出来的卫铭腾喊道:“父父,可是给我和师兄准备的?”

卫铭腾道:“此皆乃千里马,你二人骑上早去早回。”

尘风自宗伯手里接过马鞭,跃上另一匹马马背,继而与莫忘各自抱拳辞别卫铭腾。

二人骑马下到山脚,尘风勒住缰绳,回首山谷。

“快走罢,咱们还得赶路。”莫忘勒马绕着他转了半圈,催促道。

尘风望着山谷,“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不舍。”

“嗨。”莫忘手中马鞭朝着前方黄土道上一指,“有了千里马,此去离国京城一来一去不过六七日,有何不舍?”

尘风不语,目光落在半山坡上。

半山坡的木屋右侧峭壁前有眼碧泉,云姝八岁那年给此处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碧泉山庄。

尘风与云姝和莫忘自小在碧泉山庄长大,除去卫铭腾之外居住在此的,还有负责他们日常饮食起居的宗伯夫妇。

宗伯夫妇在半山坡平地间开垦了大片农田,从前练功之余他们师兄妹三人常帮着宗伯夫妇在田间劳作。尘风并不是头回离开山庄外出,但不知何故,此番离去,他心里忽然间就生出别样滋味。

“师兄,走罢。”莫忘又一次出言催促。

尘风收回视线,看眼莫忘,甩下一鞭,莫忘紧随其后,尘土飞扬,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渐渐变成两个小点,消失在黄土大道尽头……

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将远处的天和地燃成一条直线,几匹快马撕破火烧云朝着尘风与莫忘这边疾驰而来。

马上是几个皂衣蟒靴头戴结式幞头的精壮大汉,他们身后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似挟裹着雷霆般的杀气!

尘风与他们擦肩而过后,忽勒住马,那马正跑得性起,扬起前蹄一声长嘶,极不情愿的原地打了几个转方才停下。

又一声长嘶,莫忘也勒住了马。

“这些人气焰极是嚣张,不知什么来头。”莫忘执鞭抵在额前,扬目望着跑出一箭之地的几个大汉。

“他们从前面官道而来,风尘仆仆,必是跑了不远的路。”

“师兄想说什么?”

尘风下颌一抬,“他们都是太监。”

“太监?”莫忘一愣,眯眼一想,他咧嘴笑了,“我说怎么看去有点怪异,几个成年大汉个个下巴溜光,却原来是群太监。”

那几个太监眼神锐利,从骑马的气势便能看出个个身手不弱,尘风料定他们多半是去往参军府,尹千跃既疑心云姝,尘风自然就对和尹千跃有关的人与事上心。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追赶尹千跃派往京里的人,他掉转马头,朝着被晚霞染红的天际跑去。

“师兄,等我——”

莫忘策马追了上去。

另一头,那几个太监一路马不停蹄朝尹千跃的参军府而来,他们不仅带来了皇上的密信还给尹千跃带来一枚皇上赐的金令牌。

早些日子尹千跃命人上京给皇上报信,他把将军府里接连发生命案以及坊间流言和南宫陵扯到一块。尹千跃此举不言而喻,意指冷定宕包庇勾结南宫陵藏有反心。

这些年冷定宕一直上告朝庭说南宫陵销声匿迹,然尹千跃一来南阳,宝藏、流言等消息便接踵而至。但尹千跃心里十分清楚,无有真凭实据皇上暂不会动冷定宕,他的真正意图不过是求枚金令牌。

有了这枚令牌,尹千跃就有了掣肘冷定宕的尚方宝剑。还可以凭此令牌随时随地搜查将军府。

攥紧令牌,尹千跃眯眼笑得一室阴寒……

入夜,没有星子的夜空仿如一匹乌黑的绸缎,沉沉笼罩着大地。月亮偶自云层中露出冰山一角,如同藏在黑暗中的怪兽,冷眼俯视着人间。

玄月侧身站在窗前,凝眸望着夜空,轻吐出一句:“月黑风高杀人夜。”

背对她在整理床褥的云姝闻言,手上一滞,被转眸盯着铜镜的玄月尽收眼底。

唇角一弯,她款款朝榻前走来,“知道我为何又不让你去刺杀襄王了么?”

云姝不语。

“你喜欢他?”玄月又冷不丁道。

云姝直起腰,对上玄月眸光,“若你改变主意,我现在便去杀了他。”

“杀他?”玄月头微垂,双目上扬,盯着云姝,一步步逼近。直至两人隔着一个拳头间距方止步,她伸出一指戳着云姝,“不是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能杀人。要一个人死,方法有很多,懂么?”

云姝退后半步,“若无他事,早些歇着罢。”

说完云姝下了榻脚,正要离去,玄月又不阴不阳扔过一句:“襄王可是个情种。”

云姝心中一凛,回眸看她,她却掩嘴打了个哈欠,就好像方才之言不是出自她嘴里一般。

院外起风了,吹得树叶飒飒响,云姝站在长廊中,迎风而立,树叶浮影在她身后的栏杆上碎碎摇曳。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似欲与夜色融入一体。

[不是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能杀人。要一个人死,方法有很多,懂么?]

[襄王可是个情种。]

云姝蹙眉,脑中回荡着玄月说过的话,越想越觉玄月话中藏有玄机。

但是,可能么?她不愿相信尘风心中深藏之人会是玄月!可若不是,何以解释她去刺杀尘风那晚尘风猜到她的来意?并甘愿一死?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从前一些想不明白的事一点点了然于胸,难怪尘风会放弃太子之位,却原来……云姝仰面,望向夜空,渐渐,夜空在她眼前幻化成了一片火海,她恍惚看见被烈焰吞噬的襄王府,看见了被困在冲天火光中的尘风……

云姝缓缓阖上双目,前世她输给玄月的何止是一个身世。

那么这一世呢?

云姝睁开眼,视线落在了尹千华所住的院落。

翌日,给玄月授课的先生来了,玄月落水后冷定宕给先生放了假,如今玄月已好,他打发人将先生又接了回来,并让阿窝一块跟着学习。

送阿窝过来的除了秋月还有萏菡,秋月看见云姝,悄悄眨下眼,友善地笑了。

云姝也报以一笑。

阿窝看去已全然忘了绿萝一事,头天上学她很是新奇,规规矩矩坐着,神情极是认真。

上学的除去玄月和阿窝还有府上几个家生子的小丫头,隔窗看着重生的玄月被拘在里面听课,云姝只觉心中大为畅快。

有人扯云姝衣角,是秋月,她拉着云姝下了台矶。

“萏菡姑姑早起做了几样点心,让我叫你过去尝尝,跟我来。”

秋月将云姝带到西间,萏菡正在摆点心,秋月拉着云姝刚要坐下,萏函便将她打发走了,说是还有一包点心忘了拿,让她回听雨轩去取来。

“你支走她是有话要同我说?”云姝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开口问道。

萏菡微一笑,推了碟点心到云姝跟前,“尝尝,我亲手做的,看味道如何。”

不过是几碟普通的点心。云姝捏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刚嚼两下,眉头一扬,她看眼萏菡,又迅疾往门外扫眼,不用她开口,萏菡已知她尝出了是宫里的玫瑰酥。

宫里的玫瑰酥做法和民间不同,云姝能尝出,萏菡已大致肯定她是太子的人,来自宫中。

同样,云姝也由玫瑰酥得知萏菡也来自宫里。

“姑姑是……尹公的人?”云姝压低声音道。

前世云姝在将军府时对尹千华及她身边的人没怎么留意过,只隐约知道尹千华嫁进将军府是另有所图,却不知她身边的萏菡来自宫里。

萏菡微微一笑,“这个对姑娘而言,重要么?”

原本不重要,萏菡刻意问起反倒重要了。

但这话云姝在心里说给自己听。她瞥眼萏菡,将手中剩下的大半块玫瑰酥塞给嘴里,在宫中时她最爱的就是玫瑰酥。

爱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且有淡淡花香缠绕齿间,经久不散。将军府膳房的厨娘也会做,只是入口即不能化,也过于甜腻,更少了缠绕齿间的香气。

吃完一块,云姝伸手又拿了一块,她专心品着玫瑰酥。

她不言,萏菡也就不语。

事实上萏菡自己都说不清,她现在究竟是尹千跃还是尹千华的人。

漫说这个,便是连自己究竟是萏菡还是郑秀芝她也说不清。

萏菡眸子一点点黯淡下来,郑秀芝这个名字于她而言,遥远得仿似上辈子她曾叫过的名字。

她不但是罪臣之女,还是一个下堂妻。因婚后无所出被夫家休回娘家,回到娘家不到一月便给娘家招来横祸。

阖府上下近百口人尽皆葬送在她手里,无家可归的她隐姓瞒名混进宫,一路从洗衣房的洗娘混进御膳房做了厨娘。某日,她在给先皇的糕点里下毒,被尹千跃撞见。尹千跃素来阴毒,她当日抱着必死之心坦然讲述了下毒的前因后果,只求给她一个痛快。

令萏菡意想不到的是,尹千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最后渭然一叹,将她调离御膳房并未要她的命。

再后来,尹千跃又借着宫里放人将三十大几的她放出宫,让她去与自己的妹子尹千华作伴。

彼时,尹千华新寡,阿窝尚未满月。按理两人一个被休,一个死了相公,各有各的不幸,也算是同病相怜,理应合得来才是。但尹千华因阿窝爹爹的死迁怒尹千跃,连带着排斥萏菡,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尹千华才慢慢消除戒心,不再抵触她,并一步步接受了她。

可萏菡对尹千华是越来越看不懂,做为一个外人,她跟在尹千华身边的这几年看得分外明白,尹千跃对这个妹子可以说疼到了极致。然而尹千华不知何故竟与人私奔,以尹千跃对尹千华的疼爱,无论尹千华要嫁何人他也断没有不允之理。

若不允,理由只有一个,尹千华所嫁是他们兄妹的仇家。但尹千跃并不知道阿窝爹爹是何许人,不知道又何来不允之理?因此萏菡猜测尹千华知道是仇家,这才瞒着尹千跃。

明知是仇家还要嫁,这是令萏菡看不懂尹千华的一点;另一点,萏菡就越发看不懂了。尹千跃派一曲上京探云姝底细,她告知尹千华后,隔会,尹千华竟央求她偷画太子身边的宫女画像,又让她悄悄送去城中的“吉绣坊”。

不用想萏菡也知道,画像必定和云姝有关,她不明白尹千华为何要跟自己的兄长做对?她后半生的命是尹千跃给的,按说她该禀告尹千跃,可她没有。是以云姝问她是不是尹千跃的人,她自己也说不上了。

萏菡虽替尹千华瞒下了,到底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她做了玫瑰酥,并故意做成普通糕点形状来试探云姝。云姝一尝即知,她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下一大半。

不动声色地瞟眼云姝,见她将一碟玫瑰酥吃了个干干净净,她浅浅一笑,“姑娘若爱吃,明儿我再做了送来。”

她主动开口打破僵局,云姝也就不再藏着掖着,身子往前一倾,凑近她道:“无功不受禄,眼下我想联手的是尹公,若姑姑是尹公的人,玫瑰酥明儿给我做两碟。”

查云姝的是尹千跃,担心云姝急于帮她的是尹千华,然云姝却要撇开尹千华只和尹千跃联手。萏菡吃不准云姝是不是在诓她,故模棱两可地道:“姑娘这话我听着糊涂,尹公是二奶奶的兄长,二奶奶的事便是尹公的事。选谁不选谁,这不一个样么?”

“敢问姑姑,这穿着袜子洗脚和脱了袜子洗脚能是一个样么?看来姑姑是不信任我,对我的诚意还持有怀疑。虽然我不知道姑姑因何怀疑我,但我的的确确是诚心想与尹公联手。”

从前云姝就察觉尹千华进府似乎另有图谋,且对自己莫名带有一丝善意,只是从前她因为不关心而忽略了。然她在尹千华这看到的善意在尹千跃那,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未看到过一丁点。

眼下萏菡话里话外令云姝越发肯定,尹氏兄妹之间存有分歧。若果然如此,那么云姝目前能用到的只能是尹千跃。

所以,萏菡究竟站在尹氏兄妹谁那一边,对云姝而言自然就相当重要。

“姑娘爽利,我也就直说了。”萏菡斟酌一番道:“不瞒姑娘,我早已被放出宫,蒙尹公赏饭,送我去服侍二奶奶。现如今我不过是尹家一个下人。尹公也好,二奶奶也罢,都是主子。”

萏菡不愧在宫中浸淫多年,话说得滴水不漏,这些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明告你,她是尹家下人,尹氏兄妹都是她的主子,两边谁也不得罪。倘或尹千华一直在她跟前演戏,私底下与云姝交情非同一般,云姝便是把她方才的话传给尹氏兄妹,她说的也是实情,谁也怪不到她头上。

云姝起身,拍拍裙子,走到门口,随意四下看了看。尔后倚在门上,斜眸望着萏菡,似笑非笑道:“下人?我观姑姑言行气度非同一般,尤其姑姑举手投足不经意散发出来的端凝之气,倒颇像……”

“姑娘说笑了,像什么?”

云姝莞尔,“我瞧着有几分像大奶奶的气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萏菡闻言暗自心惊。她心惊的不是自己隐藏不够好,惊的是云姝小小年纪何以有这般眼力?她在宫中数年都没人看穿,便是连尹千华也不知她出身官宦之家,是罪臣之女!

眼前这小丫头到底什么来头?似乎尹千华并不知其底细,若知也不会急火火地求她给画像。

萏菡由云姝想到太子,再由太子又想到皇上,饶她定力深厚,面色也顿时哗然一变。

见她面上一下没了血色,云姝心下不觉讶然。方才她说了什么?眉一挑,云姝心“突”地跳了一下。

不动声色细瞧萏函,之前她不过是凭着对萏菡的感觉随口那么一说,这会细瞧之下,越看便越觉得萏菡骨子里似带有贵女之气。这种贵气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当是日积月累于无形中渗透到骨髓的。

什么样的人会放下身份为奴为婢?

蓦地,云姝猛忆起一事,世间之事竟有这等巧么?难道是天赐良机让她无意发现这千载难逢的契机?

云姝于电光石火间隐隐冒出一个念头。

“姑娘这话真真折煞我也。”那厢萏菡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敛了心神,强自镇定道:“往后切莫这般玩笑,倘或传到大奶奶耳里岂不又要无端生出事来。”

“你我前世无仇,今生亦无怨,不过与你信口说笑而已,又怎能传扬出去。”云姝相当于给她抛了一粒定心丸,无论萏菡是否她心中所猜测之人,于她都只有益无害,当下她正色道:“不管你信我不信,都烦请替我捎句话给尹公,就说我有事相求。”

低头,略沉吟会,云姝又道:“若尹公愿见我,今夜,我便前往拜见。”

与尹千跃联手原本就在云姝重生后的复仇计划之中,促使她提前催动计划的正是昨夜玄月的那几句话。

霜华园的夜行人,将军府接连死去的人,以及坊间流言,无不宣告着玄月背后有股强大的势力。

前世太子病故,皇上一再欲立尘风为太子,这其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人物就是尹千跃。这点她清楚,玄月更明了,且玄月又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她势必想尽一切办法尽早除去尘风。

为免所有自己所在乎的人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云姝昨儿想了一夜,决定抢占先机,铤而走险。

参军府。

萏菡眉目间拢着忧色,焦虑不安地站在阶前,不时引颈往院外看着。

约一盏茶的功夫,一身便装的尹千跃方才回府。

入厅落坐后,萏菡讲述了事情原委,“您说,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又或者,她根本不是太子的人,而是……皇后身边的?”

“不可能。”尹千跃摇头,“皇后两只眼只盯着后宫,又岂会看到千里之外的地儿?再说了,皇后宫里别说一个人,便是有几只耗子,也瞒不过咱家的眼去。”

萏菡眼底忧色未减,“可她绝非常人。您想,她不过一小小婢女,竟提出要与您联手,她想做什么?”

尹千跃以指轻叩桌面道:“她不是想见咱家?你转告她,今夜卯时咱家恭候她大驾光临。她想做什么,且待她亲口告诉咱家。”

“……我心下终是难安,总觉她似是知晓我的底细。”

尹千跃朝她看去,她眼睫颤颤,微垂了头。

隔会,一声悠长的叹息响起,她惊起抬眸,见尹千跃闭目面带阴霾,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我原是早该死之人,多活这么些年已是赚来的,今还有何看不开的?平白累得公公替我担忧,都是我的不是了。”

尹千跃缓而睁目,“不干你事。”顿会,又道:“你且放宽心,勿自己吓自己,万事……有咱家替你,担着。”

萏菡,瞥他一眼,复又垂下头。

是夜,卯时过后,云姝如约而至,她上来便道:“前番尹公定以为我是太子派来此间的人,今我据实以告,我并不识得太子。”

尹千跃盯着她,目光阴沉堪比夜色,“如此说来,小福子竟是冤死在你手上?”

云姝直视他,一字一句地道:“有一个年轻妇人,死后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且还回到年少时,尹公可信?”

尹千跃目不错睛地盯着她,嘴角扯了几扯,尔后阴恻恻地笑道:“你大半夜前来就为跟咱家说这个?”

“换做别人同我讲,我也必不信。”隔着几案,云姝坦然迎着他目光,双眸清明如水,丝毫不见一丝慌乱。她已决定孤注一掷,赌的就是她无意发现的那点契机。

“十一年前……”

云姝故意略顿住,果见尹千跃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她下颌一抬,“在原刑部郑尚书的夫人五十寿诞那日,郑夫人的堂妹,已故去的容妃娘娘带了年仅七岁的二皇子出宫前去赴宴……”

尹千跃眼底迸出一缕杀气!

云姝视而不见,继续道:“出了宫的二皇子如离了牢笼的鸟儿,对高墙外的一切事物都心生好奇。有个小公公便暗地里唆使鼓动二皇子,让他悄悄去寻被夫家休回娘家的堂姐,央求堂姐领他出府去街上逛去。”

被休回家的女儿不能在家中宴席上抛头露面,当时尘风的堂姐正欲去寺庙替母亲祈福,禁不住尘风央求,堂姐带了他一同前往。

孰料,尘风竟在寺庙中不翼而飞。

有小和尚来报,说是瞧见有蒙面人挟裹二皇子往后山去了。庙里的武行僧持棍追入后山,眼见将追上蒙面人,不想斜刺里跳将出另一蒙面大汉,手提大刀,刀刀俱是杀着。几下便将挟持二皇子的蒙面人逼至悬崖边,不等武行僧赶上前就飞起一脚,将那人连同二皇子一并踢下了深渊。

这些都是云姝奉玄月之命前去刺杀尘风那晚,从尘风嘴里得知。郑尚书满门近百口人除去逃在外的堂姐,余者不分老幼尽皆被斩。

云姝大胆猜测,萏菡多半是尘风的堂姐,而当年尹千跃则是容妃宫里的太监。容妃痛失爱子,日日以泪洗面,终引得皇上厌弃,不久抑郁而亡。

但尹千跃自那以后便飞黄腾达,先是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大太监,后又调至御前成了皇上最为信赖倚重的近侍。

帝后均对尹千跃另眼相看,独皇后所出的太子见到尹千跃总目含杀机,联想太子对襄王的亲厚,云姝遂恍悟太子为何不喜尹千跃。

“你究竟是何人?”尹千跃面上雷云翻滚,杀气毕露。

尹千跃的反应在云姝意料中,她波澜不惊地道:“我是何人不重要,尹公只要知道我和尹公一样,有着共同想要维护的人。”

“谁?”

“二皇子!”

石破天惊的三字,犹如滚石压在尹千跃心上。

当年之事,几个知情的太监、侍卫及宫人都被先后除去,他能保全并在宫里一路青云直上。实乃皇后狠毒有余,智谋不足,事事依赖他谋而后动。

这些年他与皇后互为棋子,各取所需,加之他做事谨慎,当着皇后在太子面前“逆来顺受”。太子犯事触怒帝颜,他为太子开脱总能以各种方式传到皇后耳中。以至太子在皇后跟前流露对他的不屑反遭皇后训斥。

从前云姝以为尹千跃力保襄王是因太子不容他,他是在为自己谋活路。而今方知他不单是在为自己谋活路,通过萏菡她看到尹千跃对容妃存有一线愧疚,是以她才敢与虎谋皮赌上一把。

云姝猜得也对也不对,但她却赌赢了。

“二皇子今何在?”尹千跃猛自座椅上弹起。

云姝随之起身,“如今靖安候住的宅子是从前的尚书府,二皇子回京后无意路过候府,他一下忆起自己是谁。然回宫后,他直说自己当年贪玩,趁堂姐抄录经文时独自跑去后山玩耍,不慎跌落悬崖。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户农家土坑上,边上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娃。”

“你就是那女娃娃?”尹千跃逼近一步,目光阴冷锐利,似欲直直从她眼里看进她心里去,以辩虚实。

云姝下颌一抬:“正是。”

“那你如何又到了此地?”

“我爹爹是个游方郎中,当日他在寺庙后谷底采草药,救了被树枝挂住的二皇子。因二皇子醒后不记得自己是谁,我爹爹遂起心欲认下他。”

“为避人耳目,你爹娘便带着你和二皇子一路南逃,可是如此?”

“是。”

“说谎!”尹千跃长袖一拂,“一派胡言。”

“尹公且听我说完。”云姝镇定自若,“当年我只两岁,如何记得所发之事?我所言都是后来二皇子告知。”

尹千跃重重“哼”了一声。

云姝来回走了两步,又道:“当年爹娘带着我们走了大半月,某日在我们歇脚的猎棚来了一个跛脚大汉。那大汉杀了我爹娘,还说二皇子是京里的贵人,他要带二皇子回京。二皇子执意带上我,否则断不肯跟他同去。因他杀了我爹娘,行踪又诡秘,二皇子认定他是恶人,便在回京的半道上趁他酒醉用他的刀杀了他,替我爹娘报了仇……”

偌大的厅里,响着云姝沉稳的声音,潜伏在院外角落里的死士及住在后院的太监,耳朵再长也听不到厅里的动静。

尹千跃眯眼看着云姝,当年容妃娘娘虽得宠,然皇后表面贤淑温良,也极得皇上敬重。且皇后身后不仅有娘家温国公一族势力支撑着,还有姐夫随国公府的助力。

为太监者,身已残,志再残,岂非枉来人世走一遭?

是以,在皇后抛出橄榄枝后,尹千跃稍作思量便依附上皇后。当年他向皇后献策,在尚书夫人过寿这日定下除去二皇子之计。为避嫌疑,心思深沉的尹千跃在容妃携二皇子离宫的前一日佯装身子不适,第二日便留守宫中。

当日的蒙面人俱是皇后的心腹侍卫,而挥刀踢下蒙面人与二皇子的侍卫,一则以为两人必死无疑,二则寺庙里的武行僧追赶甚紧,那侍卫脱身后便径直回了宫。因皇后有令,要带回二皇子的首级,那侍卫求助尹千跃。为瞒天过海,尹千跃以掖庭宫小太监血肉模糊的首级骗过了皇后。

事后,做事谨慎的尹千跃出宫亲下谷底,遍寻不见二人尸首,只在悬崖半山腰的树枝上寻到一块布条,乃二皇子所穿衣物。他心知二人未死,却又不能向皇后言明,提心吊胆过了几年,虽风平浪静,他一颗心却始终悬着。

得势后,这几年尹千跃不断派出人暗地查访二皇子与坠崖侍卫的下落,然这二人却似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半分消息也无。今从云姝口中得知事情经过,他心中不觉信了大半,那跛脚大汉必是坠崖侍卫无疑。

他一边感慨二皇子知恩必报,小小年纪做事便异常果敢;一边又心生忌惮,知恩必报者,有仇也必报。若叫二皇子得知当年……慢着,尹千跃心念一动,他抬足绕着云姝左转半圈,右转半圈,徐徐转了几个来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忽站定,沉声厉喝道:“你今年多大?”

“十三。”在他打量云姝的时候,云姝眸光一直随之而动,丝毫未躲闪。此刻亦从容不迫与之对视。

“十三?哼!扶乩,摸骨测字,多数人不过是为混个衣食住行而信口雌黄。但世间确有奇人异士能料个七七八八,本公想知你师从哪位奇人异士,习的又是何邪门歪道?”

云姝看着他,缓缓走至椅前。落坐后,她提过几案上的茶盅,给自己倒了杯茶。饮过茶后,她看向随后落坐的尹千跃,“尹公说小福子是冤死的,可还记得?”

尹千跃摆出一副敬听下文的姿态。

“小福子不死,来日尹公就得死在他手上。尹公想知道,来日他是如何弄死您的么?”

院外夜深如墨,饶谁此时听到有人在耳边谈及自己来日的死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尹千跃自不例外。

眼皮微跳,他自袖内摸出铁弹。

静静的夜里,铁弹摩擦声,细密地响起。

“他会用浸湿的宣纸,一张又一张,一层又一层,掩在您口鼻上,直至你窒息而亡。”

“咣当!”两枚铁弹碰撞,其声清脆震耳。

院外有轻微动静,不过瞬间,复又归于宁静。

云姝继续道:“承启三十三年,新皇继位,既非当今太子,也非二皇子,而是静妃之子煜王。”

“静妃?”

“这个静妃,尹公也曾见过。”

“宫里并无静妃,本公何处得见?”

“她眼下和我一般大,尚未进宫,这也是我来找尹公的原因之一。万不可让她进宫,她进宫,咱们都得死,包括二皇子。”

没进宫,和云姝一般大,尹千跃自然就想到冷玄月。萏菡和小福子都曾跟他提及过这两丫头之间透着古怪,难道世间还真有人死后重生这种古怪事儿?

尹千跃觉得这事太匪夷所思,但云姝说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他不多想。当年容妃携二皇子去尚书府赴宴失踪一事,朝中老臣大多知晓。可知道详情,知道有公公唆使二皇子央求堂姐,知道有蒙面人挟持二皇子的,除去他与萏菡及皇后之外,这些年便只有坠崖不知是生是死的二皇子和那侍卫知道了。

至于那间寺庙,上至方丈,下至扫地僧,一应人等当晚便全部葬身火海,无一人幸存。

可他心中还有诸多疑问,更无法确信那坠崖侍卫是否真被二皇子所杀?毕竟这是云姝的片面之言,若云姝是那侍卫派来的,又或者那侍卫向二皇子透露了他是当年的幕后主使者……他后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二皇子在哪?没见着二皇子,你说什么本公都不能信,也不敢信。”

“实不相瞒,二皇子如今正赶往京城,只怕有人不容他,还请公公施以援手。”

“谁不容他?冷玄月?换句话说是冷定宕不容二皇子?”

“冷将军对大离朝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冷玄月并非将军之女,真正的将军之女被调了包。还有,那冷玄月,与我一样,亦是重生之人。”

云姝接着又道:“冷玄月背后有股庞大的势力,尹公您想想,将军府接连死去的人以及坊间流言,他们无非就是想借助尹公之力除去冷将军。”

尹千跃冷冷一笑,“你重生,她也重生,还是个冒牌千金。哼,有趣,越来越玄乎。”

“前世我随冷玄月进宫,对她忠心不二,结果却死于她手。今生我来求助尹公,一为复仇,二为保全二皇子。前世二皇子回宫后尹公待二皇子极为亲厚,只有尹公能护得二皇子周全,也只有尹公能对抗冷玄月背后的势力。我今置生死于度外冒险前来求助,不想尹公如此多疑,既不信我,多说无益。告辞!”

尹千跃没拦她,云姝走后,他略沉吟会,起身去了后院。

“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撞见过什么奇特的人或事?”尹千跃把昨夜京城来的几个太监叫了起来。

几个太监摇摇头,其中一人忽道:“有,昨日我们下了官道,对面撞上两个少年郎,擦肩而过后他们勒住了马,听马嘶声当是两匹良驹。因好奇,奴才当时回头瞅了一眼,他俩正往我们这头看。奴才还只当是乡野之地的少年没见过世面,被奴才等气势给震住才停下打量几眼。”

尹千跃来回踱了几步,尔后扭头看向他们,“这样,你们即刻快马加鞭赶回京里。沿途留点心,凡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往京里赶的,你们暗中跟着。若有人加害,务必出手相救,不得有闪失。”

几人领命,自去了。

尹千跃后半夜一直没睡,人死后带着前世记忆重生,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重生之说,但又莫名老想着承启三十三年皇位交替一事。

眼下是承启十七年,如果承启帝在位真的只有三十三年,那么未来十六年里,后宫添新人,新人添皇子,不是不可能。太子不容他,他大可以在以后的皇子中挑个人选,不一定非得选二皇子去冒那个风险。

他是当年除去二皇子的主谋,这事除去他和皇后便是连萏菡都不知道。可世事无常,谁能保证皇后不出卖他?太子可不就一直疑心他?

尹千跃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派人暗中保护二皇子,仅仅出于云姝对他的信任么?当年容妃娘娘又何曾不信任他,可是……

他长叹一声,负手仰望着夜空,他似乎看到漫天飘起雪花,看到了跪在冰碴上瑟瑟发抖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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