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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阿愁

锁头卸下门环的“咣啷”声才刚一响起,屋里原本正睡得香甜的女孩们就全都被惊醒了。

“起了!”

随着一声暴喝,一只脚粗鲁地踹上门板。

门板弹开,“嘭”的一声撞在门侧的大通铺上,直惊得铺位恰好正对着门板的吉祥本能地一缩脚,又伸手捂住嘴,及时咽下一声惊呼。

似乎今儿鲍大娘的心情不错,她只踹了一下门,便拖着那串“叮铛”作响的钥匙去开下一间寝室的门了。

屋里的女孩子们敛住气息,直到确定老龅牙不会进门发威,这才有人小声叫道:“起来,快起来,可别勾得那老龅牙进来拿鞭子打人。”

于是,昏暗的室内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此时正值隆冬,便又有人小声抱怨着那从大敞的门外吹进来的寒风,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把那扇被鲍大娘踹开的门给合上。

吉祥坐在她的铺位上,捂着嘴连眨了好几下眼,这才稳了稳心神。不过她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急着穿衣,而是先扭头看向睡在她左侧墙角处的阿愁。

她们这间寝室没有窗户,只于左右两排大通铺的中间开着一扇门。此时辰光尚早,连不远处惠明寺的晨钟都还不曾敲响,加上她和阿愁的铺位都位于门后,光线更是暗淡,叫她连阿愁的五官轮廓都看不清,单只看到一片昏暗中,阿愁那原本不大的眼,睁得竟如铜铃一般,显得格外的黑白分明。

“你醒了?感觉怎样?”吉祥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覆在阿愁的额上,另一只手则覆着自己的额头。略对比了一下后,她松了口气,对那一直以一种奇怪眼神直愣愣看着她的阿愁笑道:“亏得没有再发烧……”

吉祥的话还没说完,睡在她右侧的果儿已经爬了起来,直接越过她,也伸手去摸了摸阿愁的额。

“怎样?”果儿的右侧,胖丫支着手臂问道。

“还好,不热。”果儿答着,却叫那门外刮进来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她赶紧缩回手,一边扭动着双肩钻回被子里,一边喃喃骂道:“这贼老天!还没开始数九呢,就已经这么冷了,这是存心不让人活了!”

她正骂着,便听到对面的大通铺上,阿秀冲着吉祥叫了声:“吉祥,关门。”

吉祥答应着,正要伸长手臂去关门,果儿却忽地从被子里又钻了出来,一把按住她,扭头冲着阿秀叫道:“你是断了手脚怎的?!干嘛又指使吉祥?!”

吉祥正要答说“没关系”,便听对面又有人笑着应道:“她不是正好靠近那扇门嘛。”却是睡在阿秀旁边的丽娘。

果儿一听,那斜飞的凤眼顿时眯缝了起来,冲丽娘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

她正待要说什么,一向不愿意跟人争执的吉祥已经拉住了她,道:“不过顺手罢了。”说着,伸长手臂便要去关门。

她伸出去的手却再次被果儿按了回去。果儿怒道:“你怎的又烂好心了?!这一屋子的人,谁不嫌冷?可怎的谁都不去关这门?说白了,不过是因为这门是那老龅牙踹开的,她们怕关了门,回头叫老龅牙找了她们的麻烦罢了。偏你和阿愁这两个实心呆子,总看不出人的好心歹意!你俩忘了你俩是怎么被人挤到这最冷的门边上来的了?!还是你忘了,昨儿阿愁是因为什么才挨打的?!”

吉祥愣了愣,回头看看阿愁,见她依旧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不由就想起昨晚她发烧时哭着说不想活了的那些话。于是她默默地缩回了手。

对面的通铺上,阿秀和丽娘对了个眼。丽娘没吱声,阿秀则大声嚷嚷起来,一副欲找果儿吵架的模样。

“吵死了!”胖丫猛地从被子里坐起来,冲着对面喝了一嗓子。

阿秀一噎,因畏惧着胖丫那比旁人都要大的力气,她压着个声音小声叽咕着,到底没敢开口骂人。

胖丫则将被子裹在肩上,扭头隔着果儿和吉祥问阿愁:“你怎样?手还疼吗?伸过来给我看看。”

果儿立时道:“这黑灯瞎火的,你能看到什么呀!等天亮再说吧。”说着,却是裹着被子又倒回了铺位上,看着似要睡个回笼觉一般。

胖丫忙推着她道:“你怎的又躺下了?叫老龅牙看到,又该骂人了。”

“便是我起了,她就不骂人了?!”果儿嘟囔着,一边以被褥裹紧双肩一边抱怨道:“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还连盏灯都不肯给我们留。这也就罢了,大冬天的,咱们被子还薄成这样。我这一晚上都没能热乎得起来!”

“我也是。”“我也是。”

顿时,她的话引来屋里众人的一致附和。

胖丫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劝着果儿道:“我劝你还是起吧,都知道这被子薄得跟层纸似的了,你以为你再焐会儿就能热乎了?!还不如起来活动一二,倒不会那么冷了。”

果儿想了想,觉得这话在理,便嘟囔着翻身坐了起来,一边伸手去拿那盖在被衾上的棉袄,一边又抱怨道:“亏得那些人还有脸说,这是朝廷特特赐给我们的新絮棉花。我敢打赌,我们这被子里若真能翻出一两棉花,也算得她们是有良心了。只怕又跟去年一样,都是以芦花充填的……”

“嘘!”一向胆小的吉祥赶紧冲她竖起一根手指,低声道:“你不要命啦!万一被那些狗腿子们听到……”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走廊上传来一阵叮哩铛啷的钥匙串响。紧接着,天井里便响起了每天早晨都要照例听过一遍的谩骂声:

“起了起了!你们这群只知道吃白食的猪猡,都给我起了!不知死的讨债鬼,也不知道老娘哪辈子欠下的债,这一辈子竟要侍候你们这群短命鬼。一个个怎么都不死去?尽白费着朝廷的钱粮!起了!谁敢晚了,今儿一天都没她的吃食!”

那果儿原本都已经把棉袄抓在手里了,听着这最后一句,竟忽地把那棉袄往被子上一盖,翻身又躺了回去。直惊得已经挪到床边上去穿鞋的吉祥赶紧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问道:“怎地又躺下了?!”

果儿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拉着,一边以一副生无可恋的语气叹道:“你没听到吗?说是起晚了的没吃食。咱们这屋里,可都是被罚了今儿一天不许吃饭的。反正已经没我们的份儿了,起早起晚都一样,倒不如让我再睡会儿。”

她这般一说,顿时便叫屋里正摸着黑穿衣梳头的女孩们都住了手。然后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屋子的东南角。

此时吉祥正好站在那个方向,被众人那带着怨怼的眼一看,她心里立时慌了神,下意识往后一缩。

于是,那裹着被褥坐在最墙角里的阿愁,就这么露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比刚才亮了一些。虽如此,因着门板的遮挡,依旧叫人看不清那叫阿愁的女孩生着副什么模样,只那双因处于暗处而显得愈发黑白分明的眼,分外地惹人注目。

而,都不用怎么细看,众人便能从那双比往常睁得大了一倍的眼眸中,读出一股几乎触手可及的惊慌和不安。

屋里静默了片刻,便听得有人冷哼道:“都怪阿愁!若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被白白带累着饿上一天!”

果儿原本都已经倒回铺位上了,一听这话,立时又翻身坐了起来,抬手指着说话的那人道:“你说这话凭不凭良心?!昨儿的事我们大伙儿可都看着呢,那是阿愁的错吗?明明是有些人别有用心,怕阿愁挡了她们的道,这才那么陷害着她的。她当她害了阿愁,倒霉的只阿愁一人,谁又料到掌院竟直接拉上我们一屋子的人跟着一同受罚。你不去怪那害我们一起挨罚的,倒怪起无辜挨了顿打的阿愁,果然是看阿愁老实好欺负怎的?!”

她虽没指名没道姓,一屋子女孩的眼仍是都往阿秀身上看去。

阿秀被众人看得脸上一红,赶紧争辩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是有意要绊倒她的。再说了,是她没站稳,才把菜汤撒到掌院身上的,还害得我也跟着挨了两耳光呢。我这里还没喊冤,你们倒怪上我了!”

丽娘也站出来相帮着阿秀道:“这事也怪不到阿秀,原是阿愁……”

“你闭嘴吧!”果儿喝道:“别总当别人都是傻子,全天下只你一个聪明人!你若真有担当,倒是给我们大伙儿说说,阿秀伸脚去绊阿愁之前,你跟阿秀说了什么?!”

又扭头对众人道:“前儿不过才有风声,说是教坊的叶大家想要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挑个识字的当养娘,昨儿就出了这事,”她再次扭头瞪向丽娘,“我们这些人里面,唯有你和阿愁是识字的。你定是怕阿愁抢了这次机会,你才这般设计着她。如今阿愁得罪了掌院,她定然不会让阿愁出头了,那这机会可不就是你的了?!你那点心眼儿,也就糊弄糊弄阿秀那傻子罢了!”

顿了顿,却是又补充道:“我还说错了,阿秀也不傻的,你省下的那三瓜两枣,可不都是进了她的肚子!要说‘带累’二字,我们可都是被你们这两个蠢货给带累了的!偏你俩算计完了人,还把别人当傻子似的,竟又想着把脏水往阿愁身上泼!”

“你胡说!”

阿秀立时从铺位上跳下来,向着果儿扑过去。正梳着头的胖丫见了,赶紧横过一步,伸手拦下阿秀。丽娘倒是并没有扑过来,而是摆着副有冤无处诉的委曲模样,坐在床铺边上抹着眼泪,引得相邻铺位上的女孩们全都围过来劝慰着她。吉祥向来胆小,生怕两边冲突上,一会儿拦着阿秀,一会儿又抱住果儿,一边又害怕这里的吵闹会引来管院娘子,只来来回回在通铺间的狭小过道上打着转。

一片混乱中,谁都没注意到,引起这场骚动的主角,那个阿愁,自始至终抱着她那单薄的被衾缩在墙角里,正以一双含着不解和惊恐的眼,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觉醒来,阿愁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竟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她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直到身旁那瘦弱女孩叫着她“阿愁”,她才知道,似乎她的名字叫“阿愁”。

可是,这名字于她来说,竟没有一点儿熟悉的感觉……

阿愁拥着被衾,默默观察着四周。

此时天还未亮,就如那个果儿所说,屋里也没有点灯。就着那点模糊的天光,阿愁看到,这间屋子其实并不算大,横不过六七步,竖也不足八-九步。整个房间里,除了她面前那扇因失于保养而裂着好几条大缝的木门外,便再没有任何可采光之处了。

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沿着左右两边墙壁垒着两排长长的大通铺。阿愁悄悄数了数,这么点点大的屋里,竟挤了十六个女孩,两边的通铺上各住了八个。因房间小,人又多,便是从那大敞着的门外时不时刮进来一阵寒风,依旧难以吹散屋里一股难闻的霉味,以及一种不洁净的人体气息。

这十六个女孩,似乎按着铺位,于无形中形成了每四人一组的格局。那个叫果儿的女孩和对面铺位上的阿秀对上时,靠里侧那四张铺位上的女孩,则以过道为界,很自然地分了两组,纷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吃瓜看热闹模样。而靠近门口两边那四张铺位上的女孩们,则是各自抱了团,相互帮衬对峙着。

显然,阿愁应该和那个果儿、胖丫,以及吉祥是一伙的。不过,因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依旧感觉摸不着头脑,所以她并没有参战。

旁听了半天,她才勉强弄清楚,那睡在她身边的瘦小女孩叫吉祥。这女孩一看便是个温柔又胆小的。

睡在吉祥另一边的,那个生着一双漂亮凤眼的果儿,则显然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果儿的另一边,那高个子的女孩叫胖丫。只是,她的模样恰正和她的名字形成截然的对比。胖丫生得极瘦,加上她那比别的女孩都要高出半个头的身高,看着简直像是根发育不良的竹竿一般。

和她们这边对峙着的,严格说来其实只有两个女孩。一个,是那看起来就不怎么聪明机灵的阿秀;另一个,便是那个丽娘了。这丽娘倒是生得五官清秀,且看着颇有一种知书达理的文雅气质。

此时那个丽娘正拿手捂着脸,在嘤嘤低泣着。她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女孩,那铺位和阿愁与吉祥一样,都是最靠近门口的。不知为什么,阿愁敏锐地感觉到,这二人劝着丽娘时的态度中隐约带着些许敷衍。她不禁猜测着,看来对面那四人的关系,并不像其他四人组那般团结,看着倒像是这四人里面又分了一层的亲疏远近一般。

这里几人正吵嚷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当当”的钟声,却原来是不远处的惠明寺里终于敲响了晨钟。

“打钟了!”

原本看着热闹的另外两组人马立时喊了一嗓子,纷纷从铺位上跳下来,分开如斗鸡般对峙着的阿秀和果儿等人就匆匆跑了出去。

那阿秀和果儿一样,其实都还没有收拾整齐。见状,二人不约而同地歇了战事,又冲着对方冷哼一声,都扭头回去继续收拾自己,却是一个忙着穿鞋,一个忙着梳头。

吉祥早就已经收拾妥了,她回过头来,见阿愁仍一脸怔怔地抱着那被褥,便上前拉开她怀里的被褥,柔声道:“可是你手上还在疼着?我来替你穿衣裳吧。”

已经梳好头的胖丫挤过来,道:“我来吧。我帮她穿衣裳,你赶紧替她把头发梳一梳。”又低头对阿愁道:“你别怕,今儿你就躲在我的后面,掌院看不到你,应该也就想不到要罚你了。”

“嘁,”飞快辫着辫子的果儿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掌院可是个属王八的,咬着人就再不肯松口呢!”

胖丫立时回手在果儿身上拍了一记,责备道:“阿愁原就胆小,你何苦吓她!”

果儿不服道:“我不说,掌院就能放过她了?!与其这般骗着她,倒不如先叫她心里有个底呢。阿愁,”她侧过头来,凑到阿愁的面前,盯着她的眼道:“你心里可得有个数。昨儿你当着客人的面洒了掌院一身菜汤,当心今儿她依旧不饶你!”

看着那围着自己的三人,阿愁眨了眨眼,然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原来她果然叫做阿愁。她想。可与此同时,她隐约又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并不叫阿愁,她应该叫……

恍惚中,似有什么从阿愁的脑际一闪而过。而当她努力想要去追逐那道灵光时,灵光已经不见了踪影。

“发什么呆?快点穿鞋,晚了又要挨罚了!”

将一双已经没了后跟的破旧布鞋踢到她的脚下,果儿推着她的膝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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