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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工匠精神

当晚,莫娘子下工回来后,阿愁并没有告诉她,那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王大娘跟邻居们所说的那些话。

不过,显然莫娘子不是那种爱多事的人,便是她发现,原本对阿愁的来历身世十分好奇的邻居们,竟忽然间像是忘了这么个人一样,都再没一个人缠着她追问打听,莫娘子也只于心里略奇怪了一下,便将此事抛于了脑后。

吃了晚饭后,趁着消食的功夫,莫娘子便依着之前的计划,开始教导阿愁怎么给人梳头。

之前阿愁曾旁观过莫娘子给那流金巷的方大娘梳头,因方大娘并不是个有钱人,她只选了个盘头的业务,便叫阿愁误以为,梳头娘子的工作就仅仅只是给人盘发而已。直到听了她师傅的讲述,阿愁才知道,原来“梳头娘子”竟是相当于后世的美容师兼理发师,偶尔还涉及到造型师的工作。而和后世的发廊一样,她们的服务也是分着项目的,盘头只是其中一项而已。

“每个梳头娘子都该有一个自己的妆盒子,如今你还小,暂时还用不着,不过以后你得给自己挣一个回来。”

莫娘子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只精美的妆盒打开,竟是直接将第一层抽屉就这么从盒子里卸了下来。

虽然阿愁曾零星看到过莫娘子从妆盒里拿出一些物件来,可对于这妆盒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她还真是不知道。因此,她立时便好奇地凑了上去。

那第一层抽屉很浅,大约也就五六公分的高度。里面分了一个长条木格和九个小格子以及两个大格子。长条木格里装着七八支不起眼的簪子,多数是木制的,只一两支是铜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格子里,各放着一些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首饰绒花之类的饰物——后来阿愁才知道,和后世的服务业一样,梳头娘子在做生意时,一般也会顺带着向主顾推销一些饰物之类的相关物件。这些小玩意便都是莫娘子从楼下的沈货郎那里进的货。只不过,不擅言辞的莫娘子并不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且她还多少觉得,这般贸贸然向客人推销物品,是种不敬业的表现。因此,这些东西竟就这么在她的妆盒里一放数年,如今那款式造型早就已经落了伍。

将第一层抽屉放回去后,莫娘子又拿下第二层抽屉。

这一层抽屉要比第一层深了一半,里面卷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直到莫娘子将东西拿出来,凑到那光线不怎么明亮的油灯下展示给阿愁看,阿愁才知道,这原来是一团团的假发。叫阿愁吃惊的是,这些假发居然都是真发制成的——莫娘子说,这叫“义髻”,可租可卖。

第三层抽屉却是比第二层抽屉又深了一些,里面装着一些大小不等、造型各一的瓷瓶瓷盒。每一个瓶瓶罐罐都依着其形状大小,于下方垫着的软垫中抠出一个专属的暗槽,是既防撞又防漏。

因之前看莫娘子给方大娘用过,阿愁倒是知道的,其中有几个瓶子里装的是不同香味的发油。直到莫娘子将其他盒盖一一打开,阿愁才知道,这一层里除了发油外,还装着些胭脂水粉等物。于抽屉边缘处一个长条型的暗槽里,阿愁还看到一支毛笔。听了莫娘子的讲述,阿愁才知道,原来这是画眉用的……

莫娘子只粗略给她讲解了一下这些瓶瓶罐罐的用途后,便将这一层抽屉归回原位,却是没有依着秩序拿出第四层抽屉,而是越过那一层,直接先把最下面的一层抽屉给拿了出来。

阿愁早就已经知道,这最下面一层抽屉里放置的,是用来防头油污了衣衫的披肩绸巾,而直到莫娘子将那几块绸巾都拿出来,她才发现,原来绸巾的下面还放着几块吸水的厚棉布。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大唐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可就阿愁之前在制衣坊做工时所了解到的讯息,这个世间的布料以麻料最贱,丝绸因分着三六九等,倒不像后世那般金贵难得,反而是在后世最不打眼的棉料,于这个世间颇为贵重。因此,莫娘子有五块绸巾这件事,其实于“业内”算不得什么,倒是那三块洗得微微发黄的厚实棉布巾子,叫同行们颇为倾羡。

“这个怎么用,明儿一早我来教你。”

这般说着,莫娘子这才抽出那第四层的抽屉。

阿愁曾看到过莫娘子从那一层抽屉里拿出过梳子,可等她凑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层抽屉里面分着两层。上面一层很浅,且和装着胭脂水粉的那一层抽屉一样,于软垫上依着梳子的大小尺寸抠出一个个专属的暗槽来。

当莫娘子将那一层梳子拿开后,便露出了下面一层的内容。

那一层里,也和上面一层梳子一样,于软垫上抠出一个个暗槽。暗槽里放置着的,却是一把把形状长短各不相同的刀片、剪子、镊子等物。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卷着丝线的线轴,以及一只装着银针的小竹筒——后来阿愁才知道,虽说古人讲究个“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可到底还是敌不过一个“爱美之心人皆有”,所以,其实古人也有理发一说的……当然,这个“理发”和后世的全然不是一个概念。

见阿愁好奇地盯着那一层刀剪,莫娘子不满地伸手一戳她的额头,道:“这些东西的用途,以后再教你。今儿你先学这些。”

她将刀剪收回妆盒内,只留下那层梳子,又盯着阿愁的眼,一脸严肃地道:“这些,都是你将来要赖以为生的器物。于别人来说,它们是死物,可于你来说,它们却是你的依靠。这世间谁都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你的一双手,还有这些物件。所以你头一个要学的,就是怎么好好待它们,学着怎么用它们又不伤了它们,你还要学会怎么清理它们、保养它们,敬重它们。”

敬重……

看着那些梳子,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阵眨眼。在秋阳的那个世界里,东西制造出来就是供人使用的,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要“敬重”这些死物……

只听莫娘子又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只要你用心以待,便是死物也会用心回报于你。这些梳篦栉器也是如此。如今你还小,许还听不懂我的话,不过你且记下,将来等你大了,经的事多了,你也就能明白了。”

说着,她转过身去,从暗槽里拿起一把把不同造型的梳子,给阿愁讲解起其各自的用途和名称来。

看着莫娘子那认真的神色,阿愁脑际不由闪过几个大字:工匠精神。

便只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子,可显然,莫娘子十分的敬业。

见她走了神,莫娘子的眉一皱,伸手又在她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

阿愁赶紧敛了神,将莫娘子才刚说的话复念了一遍,莫娘子这才敛了不满,继续她的“教学”。

而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些被她统称为“梳子”的栉器,原来竟是各有其名,也各有其作用。什么角梳鸾篦、鬓枣郎当,有些名称她之前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莫娘子果然很有自知之明,她说自己不会教人,竟真的很不会教人。她只一味填鸭式地给阿愁灌输着这些器物的名称、用途,却是根本就不管阿愁有没有听懂。而,不管是被拐时还没到留头年纪的小阿愁,还是后世来的那个秋阳,她连发鬏和发髻的区别都还懵懂着,又哪里能听得懂莫娘子这些带着“专业术语”的介绍,因此,她的眼里几乎自始至终在转着蚊香圈。

许是为了省些灯油钱,莫娘子只给她普及了一遍这些梳篦栉器的名称后,就催着她去洗漱了,然后二人就早早地吹灯歇下了。

*·*·*

第二天一早,莫娘子依旧于老时间里起了床。阿愁也乖乖跟着起了。二人收拾妥当后去了福康坊,便果然如莫娘子所说的那样,这一回,阿愁也跟着一同进了老奶奶的内室。

和不讲究的方大娘不同,老奶奶可是个讲究人,所有一应的梳头家什都没有用到莫娘子的——人家自有一套专用的。

只见莫娘子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雪白的丝绸巾子,于老奶奶的肩上披了后,这才打散老奶奶于睡觉时编起的发辫,先是一阵按摩后,才用粗齿的梳子将老奶奶的头发通梳了三遍,然后是细齿梳梳过三遍,再用细篦梳沾着清水再次细细篦过三遍,莫娘子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厚棉巾子,裹了那头发轻轻按压着,直到发上的清水被吸干,却是又沾着香膏将头发再梳过一遍,又抹了头油篦过一遍,这才开始盘发。

因如今从事了这一行,所以阿愁不自觉地也开始注意起别人的发式来。而显然如今市井间流行的是一种蓬松的发式,可老奶奶是上了年纪的人,不懂得也不愿意遵从如今的流行,所以莫娘子给老奶奶梳的头,依旧是那种八级台风都吹不乱的、紧贴头皮的落伍发式。阿愁想,也难怪老奶奶的孙女儿会那么说了。不过,老太太却显然对莫娘子的手艺十分满意。

莫娘子梳头时,阿愁在一旁认真观摩着,偶尔听着莫娘子的吩咐给她打一打下手。她这专注的模样,老奶奶早从镜子里看到了。和秋阳她奶奶一样,老太太便是心里对阿愁这态度十分满意,嘴上却是再不肯说一个“好”字的。等莫娘子梳好了头,老太太转过头来,便倚老卖老地把阿愁给教训了一通,又吓唬着她要“认真学手艺,不然当心挨打”之类的话,最后却是又和昨天一样,叫高老娘赏了阿愁一把大钱“买糖吃”。

阿愁:“……”

和上次一样,当阿愁要把这些钱交给莫娘子时,莫娘子又一次拒绝了,只道:“你自个儿收着。”又道:“说是给你买糖的,你却不能真个儿这般乱花了。钱你自己收着,可用的时候你得先问过我。”又教导着她:“挣钱不容易,钱得用到刀刃上……”

于是,莫娘子一边教导着阿愁理财之道,一边领着她赶到了柳娘子家里。

阿愁她们过来时,却是没能再见到柳二郎跳柜台的英姿。因为昨儿他到底还是迟到了,挨了打的他今儿终于乖了,一早就按时出了门。

显见着柳娘子跟莫娘子是朋友,二人一边梳着头,一边聊着一些阿愁此时还不知道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因昨儿柳娘子去了一趟宜嘉夫人府上,且这位夫人是“玉栉社”的社主,莫娘子又是“玉栉社”的一员,因此,在嘲笑完小叔柳二郎后,柳大娘子的话题也就转到了这位宜嘉夫人身上。

“便是一品夫人又如何,”柳娘子叹道,“没个夫婿,没个子嗣,人前还不是得受气。”

莫娘子顿了顿,才应道:“可她有钱啊。”

柳娘子一听就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了。”又道,“不过,这些烦心事可不就出在一个‘钱’字上,她若没钱,只怕还不会这般受气呢。”

又道,“亏得宜嘉夫人涵养好,若换作是我,早把赵家那些人给打跑了。当初夫人可是已有婚约在身的,他们家里竟硬是退了婚也要把人送进宫去候选。结果落了选,不过做了个普通的宫女,这一家子倒装起死来,只当家里再没这么个女儿了。如今看着夫人终于熬出了头,一个个又恬着脸巴结上来。昨儿我还在呢,那赵家大郎就说什么‘你没个子嗣,膝下空虚,我家五郎看着倒是个好的,就给你做个嗣子吧’。我呸!真个儿是不要脸到家了,不就是看上了夫人的家当嘛!”

“夫人怎么说?”莫娘子问。

“夫人能说什么?只能那么干笑着罢了。倒是一旁王府里的那位二十七小郎君,只一句话就顶得那赵大捏着鼻子跑掉了。他说:‘阿郎可真小气,明知道我姨母爱热闹,竟只肯过继一个。我看,不如把你家里那些小郎小娘全都过继过来,这样才显着您老是真心对我姨母好呢。’”说完,柳娘子一阵呵呵地笑。

“咦?”莫娘子道:“我怎么记得去年的时候,说是那位小郎需得认个属马的贵人为干亲才能活命,这才认了宜嘉夫人做干娘的。怎地他不叫夫人为‘干娘’,倒叫起‘姨母’来了?”

“你竟不知道?”柳娘子于镜子里朝着莫娘子飞了一下眉梢,笑道:“我还当这件事广陵城里无人不知呢。”

又道:“那位二十七郎的生母,原是宜嘉夫人的亲妹子。当年赵家原是想着把她那亲妹子也送进宫里去的,后来却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倒叫她成了大王的姬妾。再后来就有了这位二十七小郎君。去年的时候,夫人的妹子病死了,因她到底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叫夫人和她那外甥不好当个正经亲戚来往,所以才对外说是认了个干亲的。”

柳娘子忽地冷笑一声,道:“真论起这件事来,可真叫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若不是宜嘉夫人身后站着的那一位,王府里哪肯纡尊降贵,叫那位小郎认下这门亲。说白了,利益动人心罢了。”

“怎的说?”莫娘子没听明白。

“你没听说?”柳娘子的细眉又是一飞,道:“去年的时候,内阁里就有人议着过继的话题了。那王府里别的不多,就小郎君多呢,随便叫宫里那位看上哪一个,于王府都是天大的福份。认了这门亲,虽会叫人耻笑了那位小郎君,于王府却是有利无害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这位小郎是皇家血脉,再不可能过继给人,只怕夫人宁愿过继了他呢。”

却是又冷笑一声,道:“再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因着如今那位小郎君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是在宜嘉夫人府上住着的,竟叫赵家人也跟着眼红起来,生怕夫人把家私全都给了那位,只借口‘孝心’二字,也把家里的那些小郎小娘们送到夫人府上住着。虽说因此叫我们织坊跟着发了一笔小财,可要叫我说,我宁可没有这些眼里只有钱的亲戚们!”

说到这里,柳娘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问着莫娘子道:“你们玉栉社的年会定在几时?这可是你入社的头一年,回头你从我这里挑件衣裳去,你的那些衣裳,我可真是看不过眼去。”

莫娘子笑道:“我穿你的衣裳去算什么?该怎样就怎样吧。”

因年下忙,梳好头后,柳娘子并没有多留莫娘子,二人便这么散了。

虽说昨天在流金巷时,许多人都因着阿愁而说着客气话,说要请莫娘子去给她们梳头,可在这个尚未达到温饱线的时代里,并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个本钱,有事没事就请个梳头娘子上门的。因此,今儿一早,竟是除了那两位固定老主顾外,就再没一单生意了。

于是,带着阿愁回到家后,莫娘子便开始“操练”起阿愁来。

她正指导着阿愁如何识别头部的穴位时,就听得楼下的院门传来“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便是那总跟个看门人一样守着门户的王家阿婆跟人招呼的声音。阿愁还没听清她跟来人说了什么,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儿在楼下嘎嘎笑着问王阿婆:“阿莫可在家?”

“在在在,没见她出门呢。”王阿婆应着,抬头冲楼上叫道:“阿莫,你王大娘来了。”

顿时,阿愁就感觉到手掌下,莫娘子的头皮动了一下。抬头看去,就只见镜子里,莫娘子的眉狠狠地拧了起来——显见着是不太待见这位王大娘的。

王大娘……看着莫娘子重新盘起头发,阿愁忍不住想着,这位“王大娘”,不会就是于背后说她闲话的那个“王大喇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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