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与刘真长何许人也王东海本名王濛,以标致的容貌与放达的行为著称,王濛本人臭美至极,曾经反复对镜自照,自言自语:“我阿父王文开怎么会生下我这么俊俏的儿子呢”谢安四岁的时候,谯郡的桓彝曾如此夸赞他:“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谢安自此便对王东海的模样充满了好奇,直至去岁上门拜访终于了了一睹王濛风采的心愿,两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谢安离开时,王濛还对儿子夸他:后生可畏。王濛不只是外貌出众,更善谈玄理,清谈的水平与刘惔字真长齐名。刘惔年少时住在荜门陋巷,靠编草鞋为生,后来凭借出众的才华与风度为王导赏识,之后尚明帝之女庐陵公主,可见其过人之处。
谢安一向热衷清谈玄学,是以对谈玄水平之高的刘惔格外钦慕,只恨没有机缘相见。如今听闻长兄谢奕说王濛要为自己与刘惔的阿妹说媒,好不激动,若答应下来,岂不是很快就有机会上门去拜访刘惔与之清谈阔论了遂一口答应。
谢裒本以为儿子不会答应,要费些口舌说服呢,没想到全然不费几何功夫,捋捋胡须点头道:“刘驸马有风度才气,其妹亦必知书达礼,若此事能成,必为我儿之幸,无奕,此事便交予你,近日必得亲自登门拜访王东海。”
谢奕欢喜道:“阿父放心。”
探父出,谢奕抱着女儿回看阮氏,谢安亦准备回房,走到一片绿荫底下时,忽闻稚细鸟语,鸣声有些凄厉,谢安定下脚步探首向上一望,只见一垂髫小儿骑于危梢,正伸手捣树上鸟窝,望之摇摇欲坠,此儿正是谢朗。谢安眉头一皱,喊道:“胡儿”
谢朗身躯一震,移目对视谢安,有些慌张,树梢开始晃动,伴有咿呀声响。谢安见状,迅速将手藏于阔袖别于身后,走近两步,和颜悦色地冲谢朗笑道:“胡儿,先下来,看看叔父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谢朗见谢安面无愠色,便去了紧张之态,仍是静默不动。谢安又笑道:“胡儿你真不下来你不下来,我就把好玩的东西送给你阿兄了,你此刻若决定下来,就小心下来,下来后叔父就把东西给你。”
谢朗一听,迫不及待地伸腿找落脚的树杈。
谢安提醒道:“当心些,别摔着了。”
谢朗抱着树杈辗转下地,落地时已是面色煞白,气喘吁吁。谢朗自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久坐易无力,攀爬跳跃常喘气,却十分爱玩,大概因王氏看得紧,没有玩耍之机,所以玩心愈重,所谓物极必反正应此中之理。
阿兄英年早逝,孤儿寡母实在不易,谢安知道谢朗的身体状况,亦知王氏所虑,所以在众侄中,对谢朗关照最甚。
谢朗急促地喘息了两下,迫不及待地追问谢安:“叔父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谢安摊开双手,空空如也。谢朗失望至极,耷拉下脑袋道:“叔父怎么可以使诈呢”
“叔父没有欺骗你,”谢安道,“叔父是要赠予胡儿一句话:好物当与兄弟享之。胡儿适才是不是不想好物被兄弟得了去若是你阿兄得了,必然会与胡儿享之,若是换作胡儿呢”
谢朗沉默不语。
谢安摸摸谢朗的脑袋,又问:“胡儿听听,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谢朗眨巴着眼睛向树上一望,低声答:“是鸟语。”
谢安道:“是归巢的雌雀不见幼雀在哀鸣,如若胡儿为幼雀,幼雀为胡儿,胡儿的慈阴为那雌雀,何如”
谢朗羞愧地低下了头。逢此时,听见王氏的喊声,谢朗尚不及躲避,已被王氏发现,王氏一见谢朗身被绿叶,面带尘垢,快步而来,似带几分怒意。谢安忙将谢朗拉至身后,上前招呼道:“阿嫂是在寻胡儿吗胡儿适才与我在一起。”
王氏哂道:“小郎1适才与这竖子一起上树捉雀么”
谢安噎住不语,面呈灰色。
王氏冲谢朗呵道:“竖子知道躲个隐蔽的地方捉雀了,叫你老母好找”
谢朗躲在叔父身后不敢应答。
谢安正思着如何替谢朗解围,恰巧看见两名仆妇路过,当即唤了过来,命其送谢朗归去。王氏低叹两声,责谢安道:“小郎总是袒护胡儿,胡儿得小郎袒护,行事便有恃无恐。”
谢安道:“阿嫂何不自省”
王氏是通达之人,也知自己对谢朗管控之严,一说自省,千头万绪漫上心头,不由湿了眼眶,背身偷抹了两把泪,哑声道:“胡儿年幼失怙,不比其他从兄弟,妾2不对其叮咛嘱咐,严加管束,怕来日他落于人后,有负谢郎所望。”
谢安闻之恻然,道:“阿嫂宽心,三郎既为胡儿叔父,理应对其呵护教导,使其成人,今后必然尽心尽力督之导之。”
王氏回身欲揖,被谢安拦住:“阿嫂不必行此大礼。”
王氏道:“如此,有劳小郎。”
谢奕女儿百日礼,与谢氏有交的王氏、桓氏、庾氏、阮氏等家族纷纷发来贺帖。谢家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喜悦中,谢奕此时亦不忘为谢安的婚事奔波往来,而谢裒并没有因为这场病驾鹤西行,孙女道韫才行百日礼,三子谢安收到了刘氏的请帖,喜事一桩连着一桩,加上孝顺的子孙们晨昏定省,谢裒的身体一天天地又硬朗了起来。
到了诣刘府拜访的日子,谢万等兄弟见谢安十分注重仪表迟迟不出门,不禁打趣谢安,问其心情可佳,谢安自然高兴,为见刘惔能与之谈玄而兴奋。出门的时候,王濛来了。谢安本是要先行前往王府,再与王濛一起去拜访刘家的,然而王濛一早在家等候谢安半晌,不见谢安人影,实在等不及来谢府了。一见谢安,王濛劈头便道:“我若不来,在府恭候尊3驾,怕要候到日薄西山。”
谢安不假思索地笑回:“若不整饬仪容,恐不逢女郎青眼。”
王濛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释怀。去往刘府途中不忘为谢安出主意:“刘真长此人自视甚高,通常只给才识在他之上的人青眼,谢三郎只管在其跟前展尽辩才,不必谦让,力挫刘真长的锐气。刘真长必然会青睐谢三郎,日后哪怕谢三郎不携礼登门提亲,刘真长也会将其妹嫁予谢三郎。”
谢安镇定地反问道:“论清谈,尊以为,谢安能比刘驸马”
“呃呃呵呵也许弗如,呃未可知”王濛呵呵呵。
及诣刘府,仆人上前迎接,谓驸马已在萧园恭候多时,遂领二人前往萧园。刘惔与庐陵公主俱是风雅之人,府内遍植青松郁竹,梅兰秋菊。松劲竹挺,满目苍翠;梅枝横斜,尽展萧疏风骨。阶前道侧,秋菊始含苞吐蕊。
萧园中宴客的亭台隐在绿竹深处,亭台四周饰以青帐,秋风吹来,薄帷飘卷,阵阵绿涛吞吐翻涌。仆人在亭台之前驻足唤了一声“郎主”,谢安闻声向帐后望去,但见一段墨绿色的襟带垂覆毡上,和着秋风翻飏,却不见其人。青帐之后传来茶汤倾泻的泠泠之音,仆人闻声便退下。王濛已是刘府常客,此时不拘小节地扬声高喊:“刘真长,怎么不见你出来迎接我我来也。”语罢拉着谢安径直闯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倒竖横眉,刘惔瞪了王濛一眼,请二人就坐,而后开始打量谢安,谢安亦坦然与之对视,对视半晌,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彼此揖了个礼。刘惔当即赞道:“久仰谢安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风神秀彻。”又睨一眼王濛,抿唇笑曰:“后当不减王东海。”举茶先敬二人。
王濛不恼也不介怀,举茶笑道:“后生可畏。”
谢安未有自谦之辞,一笑置之,仿佛自信,又仿佛不以为意,举起茶盏含蓄小饮。因其与支道林、王羲之等人闲时会于山间,常常钻研茶道,谢安端茶一品便知茶水优劣。这茶水刘惔似乎,有些看不起他。谢安再一次审视刘惔,刘惔眼尾狭长,眼梢斜斜上挑,看人的眼神自信至极,谢安心知刘惔应属心高气傲之人。
王濛提议清谈,并在刘惔跟前夸赞谢安的清谈水平,刘惔的好胜心很快被挑起,即命仆人送来麈尾,三人各执麈尾在手,开始清谈,于是互不相让,往复辩论。相持不下时,来了几名仆人在刘惔之侧设起青绫布障。原来庐陵公主要来,因为男女有别,所以公主想要出席,必须坐在青障之后。
王濛以为再辩下去也是相持不下,难分胜负,便欲结束这场清谈,遂道:“自那一别,我与刘真长也有月余未见,只是书信往来,想不到刘真长谈玄的水平长进了不少哇。”
刘惔辩得面红耳赤,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淡淡道:“这不是像天本来就那么高一样吗”
王濛一愣,呵笑不语,顿觉掩面被扫。
谢安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
一群侍女簇拥着庐陵公主来了,公主亦席地坐于青障之后,透过青障环视四周,目光落到谢安身上,笑问:“你就是那谢家三郎谢安”
谢安称是。
庐陵公主又问:“谢尚谢将军可是你的从兄”
谢安称是。
庐陵公主婉声道:“谢将军是个雅人,妾听说,他曾为王老君侯跳了一支鸲鹆舞,令王老君侯看痴,王老君侯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已逝的族兄。鸲鹆舞,妾倒看他人跳过,也没有觉得十分引人入胜,妾在想,谢将军一定是跳得出神入化了;妾还听说,他曾弹过一首曲子秋风,听者无不动容。可惜,妾没有机会见到他,不能一饱耳福。”
王濛听罢,捋须大笑:“这有何难谢仁祖的琴技我领教过,确实非凡,可他这从弟的琴技却能出其右,公主想听秋风,大可让谢三郎当众弹一曲,我王东海发誓,一曲终了,必然听得公主身临秋风落叶之境,不知不觉便触景潸然。”
庐陵公主笑道:“哦不知谢三郎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