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笑嘻嘻地道:“那人听说也是府上的旁支,名叫贾芸的。比二爷还大着四五岁呢。可笑二爷见了他就说‘像我儿子’,这芸爷当时就认了二爷做父亲了。”
黛玉啐道:“呸,也不害臊!”一面说着,一面禁不住笑了。薛宝钗过来推她:“走,我们过去看看,要当面臊他一臊。”黛玉心知宝钗必要在人前做出一副与自己姐妹情深的样子,还要借着她拿话打趣人的,因此推诿道:“宝姐姐先去吧,我正嫌吵嚷了半日闹的慌,就不过去了。”
薛宝钗扯着帕子愣了一愣,只得独自出门往宝玉房里去。
却说宝玉,下午制完了胭脂膏子,仍旧闷闷不乐,于是找茗烟出去散心。茗烟见主子不开心,少不得想出许多点子来哄他高兴。宝玉依旧是沉着一张脸,过了许久才忽然叹了口气,向茗烟说道:“你哪知道我心里的不痛快?平日里都说我有老太太宠着,太太们疼着,你们哪里知道半点也不能由着自己的苦!”
茗烟不敢答话,只好含含糊糊地应着。宝玉继续说道:“我倒是羡慕着你们来来去去的自在,不像我,明明是个男儿,却连这城都出不去。等林妹妹回了苏州,又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
茗烟一听,才知道症结是在这里,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于是说道:“我听说政老爷也是去苏州,难道林姑娘要跟二老爷一块儿回去?”
宝玉点了点头,面现怅惘。他只恨不得去求了王夫人和贾母,让她们不同意林黛玉随贾政启程回苏州扫墓,又恐怕惹了林黛玉难受,只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茗烟看了宝玉一眼,脸上显出十分的犹豫,想了又想,才硬着头皮说道:“小的有个主意。”
宝玉扫了他一眼,说道:“必定是馊主意。”说着拿马鞭子抽了坐下的马儿一鞭,往前面跑去。
茗烟顿时大窘,勒住马儿喊道:“我说我有个主意,爷却不信我,我也无法。”宝玉听了这话便勒住马,回过头来道:“你且先说,听着不好就自己回去领鞭子。”
茗烟骑马赶了上来,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笑,接着有人说道:“你们主仆两个这么急匆匆地往哪儿去?”
宝玉四下里看了一圈,忽然发现右边街旁的一间店铺门口正站着一个人,一身利落的装扮,英姿飒爽,正是柳湘莲。宝玉顿时大喜,连忙翻身下来说道:“柳大哥怎么在这里?”
柳湘莲笑着说道:“我才从北边回来,这间店铺的东家是我的熟人,于是过来叙旧吃茶。刚出来就看到你们了。”茗烟连忙上来打千儿。
柳湘莲摆了摆手,问道:“才看你们主仆两个一前一后的苦着脸往前去,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说着,把他们往店铺里面让:“进去吃茶说话,这家里面的后厨做得一手好小食,佐酒就茶都不错。”一旁早有机灵的伙计接过宝玉、茗烟手里的缰绳,牵着马儿往后院去了。
宝玉抬头一看,果然是一家食铺。三人在桌边坐定,一个伙计连忙过来上茶。宝玉不等柳湘莲相让吃茶,便说道:“柳大哥这番出去,必定又有一番不凡的经历,不像我,虽然也是个爷们,却只能在家里绊着。”说着长叹一声,话语里满是羡慕。
柳湘莲笑着说道:“在家也有在家里的好。你我兄弟境遇不同,不必作此兴叹才是。”宝玉便闷闷地不说话了。
柳湘莲说道:“刚才在底下,看你们二人都是愁眉不展,可是有了烦心事,不知道方不方便说?”
宝玉猛地红了脸。茗烟忽地伸长了脖子插嘴说道:“我们爷的心上人要回去了,爷正不自在呢。”宝玉脸红更甚,向茗烟斥道:“乱说,掌嘴!”茗烟只得委委屈屈地缩回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自己嘴巴。
柳湘莲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人家父母兄长要来接走,你们爷既是舍不得,向太太们求一求,多给些银子把人留住不就行了?怎么会愁成这样?”
宝玉红着脸着急地分辨道:“不是这样。”说着,只得把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通,隐去了林黛玉的姓名。
柳湘莲听了,笑着让他们吃茶品菜,然后向宝玉说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冒昧了。宝兄弟想必是不舍分别这几个月,所以才闷闷不乐。”宝玉点了点头。
柳湘莲又道:“这也好办。我有一个主意。”茗烟的眼睛一亮,忍不住停了打嘴巴的手说道:“我也有个主意,才要说,爷却不肯听。”宝玉瞪了他一眼,茗烟连忙闭了嘴。只听柳湘莲说道:“既是尊父要去苏州办差,宝兄弟何不也一同前去?既沿途增长了见识,又不必忍受相思分离之苦,岂不两全?”
宝玉听了,眼睛亮了一亮,随后又黯淡下来,打起精神向柳湘莲说道:“柳大哥不知,家父最是厌恶我不肯用功那些经济文章的,如何肯允我同去?再有母亲祖母素日要常常拘我在身边,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同意我去的。”
柳湘莲笑着说道:“未必。听你说话便知尊父母长辈都是极疼你的,或许好好劝劝,下定决心,大约也可以去的。”宝玉便不说话了,仍旧愁眉不展。
柳湘莲又说起北地风光,行走在外遇到的一些奇人奇事。宝玉立刻来了兴致,不时地插话东问西问,三人说到了傍晚时分,茗烟看了看天色,连忙扯宝玉的袖子提醒他该回去了。
宝玉要去结账,茗烟连忙从怀里掏出装银子的荷包来,却见柳湘莲说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说着,吩咐店掌柜:“依旧记在我的账上!”于是送宝玉到店门口,伙计早已把马牵了过来。宝玉一看天色不早了,心知回去晚了府里必定又在到处找他,于是翻身上马,向柳湘莲拱了拱手,带着茗烟策马急急地回去。
晚上,众人吃过晚饭,正在闲话之时,黛玉倚着贾母,把想回苏州扫墓的事情向贾母说了。贾母虽然不舍,也没有阻拦,又想起贾敏幼时的模样,搂着黛玉哭了一场,便命人:“去请二老爷过来。”
贾政才吃了饭,闻听贾母召唤,连忙赶了过来,先给贾母行了礼,问道:“母亲唤儿来,可是有事吩咐?”贾母搂着黛玉不撒手,一听这话又红了眼圈说道:“你这回去苏州给宫里办差,就带着林丫头一起去,她也好久没回去看看了。你也到敏儿墓前,替我上柱香,可怜我那苦命的女儿,竟是早早的去了!”正说着,早已泣不成声,搂着黛玉失声恸哭。
贾政低了头,也红了眼圈哽咽。一听贾母哭得如此伤心,连忙上前好言劝慰。众人劝说了半天,贾母才止了泪,向黛玉说道:“你这番回去,也要替我在你母亲墓前尽尽心,有什么为难的,不要怕,只管告诉你舅舅。”黛玉哭着应了下来。
众人见贾母的情绪渐渐缓和过来,连忙插科打诨地逗贾母说笑。贾政也想着法子逗贾母开心,众人热闹了一场,贾政见贾母已经渐渐开怀了,也放了心,于是向贾母告辞。贾政正要出去,忽然看见满屋子的女眷中唯独宝玉一人郁郁寡欢,顿时气上心来,向他低声喝道:“孽障!这会儿摆个脸色做什么?”
宝玉正因为贾政同意带林黛玉回苏州难过,正在出神,冷不丁听见贾政呵斥他,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贾政见他脸色不好,分明是吓到了的模样,又有些后悔自己对他太过严厉了。于是放缓了脸色,低声向宝玉说道:“你随我到书房来。”
宝玉不敢不听,也不敢磨蹭,只得连忙跟了上去,心里却在暗暗叫苦:“这番叫我过去,想必又要训斥我一番。我万一再说了什么话惹他恼了,那想随林妹妹一同去苏州,却又如何开口?”
到了外书房,贾政便问道:“最近的书都读到了哪儿?”宝玉不敢不答,只得定神想了一想,说道:“《学》、《庸》、两《论》、《孟子》才读熟了,近日在读《左传》等书。”
贾政顺口还要训斥宝玉,抬眼一看,才发现宝玉竟比之前又长高了些,再想到长子早逝,不禁心生怜意。又想到自己埋头政务,对贾母、王夫人多有照顾不周、冷落了的时候,都是他承欢膝下,替自己哄得母亲和夫人开怀,不禁把素日冷淡嫌弃的那一份心也淡了。
再想素日对他也疏于教导,凡事过问得少,每每见面,又忍不住苛责于他,也委实有些太过。于是转过书案,在椅子上落座了,吩咐小厮也给宝玉搬过一张椅子来,令他在自己对面坐了,说道:“你既是读过了四书,大约也能试着制几篇时文。就在这里我出一个题目,你写一篇给我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