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直到天空翻起了一丝鱼肚白,而今日的早晨朝日之下,却有一层薄雾。
如果从未央宫看去,在春日清晨的雾霭中,长乐宫从来都是有些许的不真切,那朱红搭配些许玄色的宫墙像是一道结痂的老伤疤,你不知道这伤痕因何而起,有人的地方总是存在太多秘密。
“你来了?”
那个孤单的背影跪在那条暗渠旁,并没有转身,葶苈是第一次来这里,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以前在椒房殿的她会是何许模样,只是现下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个穿着并不华丽的太后,而她的面前放着一个燃烧着纸钱的铜盂。她缓缓的将手中的冥镪一张张仔细放入那铜盂中,待那些纸钱一张张卷曲成灰,她才站了起来。
葶苈你才缓缓望着她的背影说道:“宫中私自祭祀罪名可大可小。太后谨小慎微,布局周全,难道不怕失蹄在这种小事上?”
“你见了哀家不曾叩拜,也是可大可小,同样不像你的性格。人有时并非自觉捏着别人的什么把柄就可以大意的。”
“跪拜——是尊重还是敬服,抑或是畏惧?倘若说以前尚有尊重,但今日,微臣实在迷茫。”
“都不需要,天子、太后、神灵,他们所需要的跪拜,并不因着你的想法而改变,正如同,并非你跪拜了,他们就要应承你什么。这些名字的存在,仅仅是需要你讨好他们。而又有多少人会真心的去祭拜一个跟自己根本不相关的死者,一些下人。”
听到这,葶苈恍惚间有些诧异。
赵太后起身掸了掸外裳和披风上那些被风扬起的冥镪残屑,有点自嘲的说到:“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不能为你做什么,难道死而为魂便值得去乞求了?”
“在微臣眼中,太后上意高深,从来不做无用之事,正如那日广内殿的一番话语,那并非太后和微臣的偶遇吧?”
“当日国为看到你去往永信宫,就赶来通知了我。太太后很慈蔼吧?慈蔼得让人一见,就产生了幻觉,觉得那是可以信任的。”她的言语中,自嘲的意味更加强烈,说到此处,言语中却多了一分阴冷,“不过这种慈蔼是想要你去杀人。而你不该死,钩陶,周夷都不该死。或者说,你认为他们的死,和哀家有逃不了的干系?”
“太后,微臣斗胆问一句,既然他们不该死,为何死后还不能有一丝宁静。”
“你不该死,是因为还能救,而且你活着更有价值。钩陶、周夷,已经救不了,既然要死,何不死的有价值?”赵太后这是方才转头看了一眼葶苈,眼中有一种渴望被理解的恳切。
“微臣不敢揣测,只是如果微臣但凡认为是太后谋了他们的命,那么今日在这里的就不是微臣,而是皇上。只是太后您是否敢起誓,你并没有用他们的命,来谋划什么?”
赵太后缓缓收起了恳切的神情,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了下巴:“哀家并有必要同你起誓。也对,你今日站在这儿,就证明你并没有把国为交出去。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你听完,再告诉哀家,你站在哪边。”
“当日太后在广内殿说,您没兴趣知道我的故事,而今日,微臣亦明白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的太多。在昨日之前,国为还是我的朋友,所以微臣并不会交他出去。而今日开始,虽然我们不是敌人,但若微臣知道他如果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或者倾覆大汉的事,微臣将不再姑息。”
“大汉?”赵飞燕望着远处,嘴角带着的是无奈的嘲讽,“大盗窃国,原来这个道理你不懂。”
“好吧,看来你昨日,应该也同样拒绝过他的邀请。那么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守口如瓶的敌人,来日或有你死我活;要么我会立刻除掉你。”说着赵太后又缓缓跪下,打开了第三扎冥镪,缓缓回头看了一眼葶苈,满脸的阴冷笑意。
“太后今时今日,还可以随心所欲吗?”
然后她俯身用火折点燃了那些纸钱:“你应该知道我还有一个妹妹吧。这第三扎钱是烧给她的。”
“知道,先帝死于赵昭仪奉上的杨春丹。”
“哈哈哈哈,”葶苈被这突如其来的笑笑得有些毛骨悚然且不知所措,只听赵太后说到,“我当日说过,那日活着的如果只有一个人,那么不是我,便是她,我没有做到。所以从那以后,我说到的事,都会做到。”
说罢葶苈与她四目相接,那凌厉眼神让葶苈无法直视:“恕微臣告辞。”
冥镪火焰噼啪,像是燃烧在心中一般,葶苈走了很远都能从清晨的寂静中听到。现在已经有三把火,急不可耐的想要把自己吞噬,到底最终是引火烧身了。
回到太乐令,江大人早早的就在信手堂门口的步道上候着自己了,而身后站着乌泱泱的好些兵士。
“恭喜恭喜啊。”只见江大人急急地迎了过来,“葶苈啊,这皇上的调令下来的时候,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乐官调任文官,自我进宫一来是头一遭啊。”
皇上这动作依然是来的这么快。
“江大人,下官不知这喜从何来啊?”凡是意料之中,必然没有惊喜。但葶苈还是得假装自己毫不知情。
“葶苈啊,虎父无犬子,老夫知道你是个有才干的。皇上哪里会不知道,你看上次鱼羹的案子,皇上说你怀才如璧,特派了门郎大人来传诏,说是要调派你到丞相府去担任少史。来,门郎大人已经在里面了。”
“谢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
“诶,以后还请多多照顾,虽然说没有去兰台,但是孔丞相和令尊一直交好,所以丞相府和兰台终究也是没有区别。鸿途不可限量!这太乐令,便是王大人的发迹之处,当成自己家一样,常来常往。”
面对这官场寒暄,葶苈自是明白的:“大人,肯定的,下官一直把太乐令的人当成自家人。可是这我这么一走大祭要怎么办啊?”
“皇上说了,七日后就得去丞相府议事,研习的事情,已经全全交给辛丹负责。但是得等大祭过了,才正式调往。所以研习之外的事情,还要多多上心啊。”江大人说到。
两人说着,葶苈几乎是被江大人赶着在一众兵士的目光中走进了信手堂。
只见董贤坐在信手堂的主位上,正偏头徐徐的摇动着手里的茶杯,看到葶苈进来,斜眼带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杯子,下了台阶,双手握着葶苈的手,柔柔的笑着不住打量着葶苈:“知道了吧?真好。我说句不怕江大人多心的话,我还怕你一直呆在乐府明珠暗投了呢。”
“门郎大人哪里的话,上次鱼羹事件之后,下官就觉着葶苈做乐官可惜了。”
董贤正眼也没看那江大人,缓缓的说:“那大人应该早些自己上书告诉皇上或者太太后的啊?”
“门郎大人见笑了,下官只是个乐官。哪里有这样的门路。”
“荐才这样的事儿,也没有规定官大官小啊?我还有点私事儿想跟葶苈聊,你先退下吧。”董贤没好气的说了一句,始终是没有正眼看过那江大人。
“下官告退了。”江大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自己识趣的退下了。
“董大人,江大人平日里对我还是不错的。”看江大人走远了,葶苈才这样对董贤说到。
“哼,不错。”董贤看了看信手堂外那个背影,“我一来捡着好听的说了一大堆,也不管我爱不爱听,如果真的不错就不会让张万庭的房子空着,也没说让你搬进去,还让你跟你师兄挤一个房间。况且,这个人,始终是傅太太后那边的人,也是想着这一层,皇上才没有直接动他,不然谁知道他到底是对皇上忠一些,还是对太太后忠一些。”
“只要是对皇上好的,董大人自都是肝胆相照的。”
葶苈说完这一句,董贤用手拍了两下他的手,笑了笑,说到:“你看吧,你这样有才的真是躲也躲不了,干脆就别躲了。孔丞相素日就跟王御史关系亲厚,你到那边一定能得到不少历练,仔细学着,皇上看重你,我也和你投缘。以后你跟我说话也不用这么小心。走带我带你住的地方看看。”
到了辛丹的房间门口,葶苈下意识的看了看国为的房间,国为正打开房门坐在桌边一个人饮着茶,他的房间门口晒着好些书简。看见董贤,没有出房门,远远的行了个半礼。董贤抬手示意不必,国为才又回到桌边继续喝着茶。
董贤看了一眼国为,问到:“这人是谁,平时就这样?”
“是的,朱游徼性子淡,但是对人倒是很尊重的,又喜欢帮忙,所以大人就不必跟他计较礼数了吧?”虽然知道了一些事,但是葶苈仍旧不想借着这样的事去搬弄什么是非。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倒不好生气了,诶这是什么?”随着董贤的手指的地方看去,葶苈看到在房间的门口摆了一篮子开着黄花长着小豆荚的草。
葶苈走过去看了看,拿了起来,原来是一篮子望江南:“大人不碰岐黄,不认识也是正常的。这天气渐渐暖了,这东西,叫望江南,也叫凤尾草,是好东西,不知道是谁送的。巳夫,巳夫在吗?”
说着葶苈到处寻着嫪巳夫,想问问是谁送来的。只见巳夫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见到巳夫提着一篮子望江南正走过来。
看见葶苈和董贤,巳夫连忙下跪见了个全礼:“参加二位大人。”
“巳夫,这望江南是你采的?”葶苈问到。
“是的,今天早上一大早大人便出去了,然后游徼大人说曲谱书简有些发霉起了虫糟了鼠,就搬出来晒晒,叫他的师学去上林苑找这种草,说回来摆在架子和柜子里驱一下。”
“哦,这样啊。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一篮子就够了,不用再去了啊。”葶苈说着就把地上那个篮子拿起来,对着国为远远的点了个头致谢,国为抬了抬眼看到,并没有回应他,起身把门关上了。
“嘿,这个人。”董贤说罢便准备要去找国为的麻烦,葶苈一把拦住了他,摇头示意不用。
“他平日就是这样,没什么坏心的。”葶苈解释着,拎着篮子打开了门。
一进屋,董贤看见那房间只有一个竹帘做隔断,外面即是客厅又是书房,里面堆着一个柜子和两个木箱,隔着几步便是平常葶苈和辛丹相挤而眠的那张床。
董贤皱了皱眉:“你们两个就挤在这个屋子里啊?这个江临华也是够会办事的,是太乐令的房间不够还是朝廷苛待了谁?”
葶苈一边把那些望江南分开一束放在书架上,一边说:“本来是分了房间给我的,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不怪别人的。况且跟我师哥住在一起,就跟小时候一样,说说笑笑,也没那么无聊。”
“来我来帮你。”董贤说着,就从葶苈手中拿过一束望江南打开衣柜放了进去,然后又拿了一束,想要去打开地上的一个木箱放进去。
“怎么好意思劳烦大人。”葶苈连忙从董贤手里拿过那束望江南,转脸不好意思的对董贤说到,然后把木箱打开了一个容手进的去的缝隙,把手里的望江南放了进去。突然感觉手上被什么扎了一下,隐隐生疼。
“哎哟。”葶苈拿出手到眼前看了看只见食指上有两个孔印,周围已经肿了起来。
“怎么了?”看到这一幕,董贤上去拉着葶苈的手看了看。
“好像被什么咬了一下,”葶苈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晕眩,虽然已经反映过来是什么事,强打着精神便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不受脑子控制了,“别碰…里…有…”
话还没说完,脸一黑,整个身子如石子一僵便倒了下去,董贤连忙扶着葶苈,紧张的看了一眼那个箱子,对着后面的两个兵士到:“你们快把箱子打开看看!”
只见那两个兵士用剑挑开那个木箱,一大股腥气这是才扑面而出,众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骇人的景象,皆看呆了。
一个小小的木箱,旁边破了一个小洞,而木箱里面竟然秘密麻麻的盘满了十数条各色的蛇,还散乱的丢弃蛇排泄而出的鼠骨和小一些的蛇骨,那些蛇吐着信子,仿佛是见到了光疯也似的四处逃窜,扭动着爬行着,已经有几条爬出了箱子,只见箱底放着一个木盒子。
“如果刚才打开这个箱子的是我,那么被咬的便是我了。”看到这个场景,董贤连忙扶
开了葶苈,看了一眼那箱子,不禁恶心,打了个干呕。
“你们把这些脏东西给我找个布袋装上,去一个人去请太医丞。”说到这董贤突然脑子想到一件什么事儿,“再来几个把王大人扶到对面房间,另外去个人去请皇上和司寇大人。”
董贤十分愤怒的快步冲到了国为的房间门口,一把踢开了房门,只见国为还是在里面饮茶。国为看了一眼已经不省人事面色乌黑的葶苈,抓了一把望江南,放到了口中咀嚼着。
“你知道些什么?”董贤冷冷的看着他,问到。
国为一边咀嚼着那些草,一边示意让人把葶苈扶到自己的床上躺着,然后看了看葶苈的伤口,吐出了口中被咀嚼成浆状的草,敷在葶苈的伤口上。
董贤怒火中烧,提起朱国为的领子,狠狠道:“你若是不说我砍了你。”
“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国为仍然是淡淡的。
“我虽然不懂草药,但是为何你会命人去采这种驱蛇的草?”董贤一眼便看到了事情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