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唯有把这件事情禀告呈上了。”庞秋然说到,神色凌厉。
“不,他会说的,如若是他不说反而暴露了幕后指使他的另有其人,”说着葶苈支撑起了虚弱的身体,靠坐在榻上,眼眶微红的盯着辛丹,“其一,我在中毒无法睁眼的时候,听二哥说,那松花粉里参合了夜树香,我师兄不通药理,没有理由会想到在木箱上开洞,使得蛇属筑窝;而我既然把那松花粉收起来,没有取用,那么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会打开那个箱子最后被蛇咬这是其二。”还有一句葶苈并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国为送望江南和辛丹在木箱上开洞,恐怕是一件事吧。
话到此处,庞秋然有些恶狠狠的说:“那个人知道,送引蛇的药瞒你不过,所以索性让国为来送你避蛇的药,这样你便不会怀疑。也给了你一个打开箱子的理由。”葶苈看了一眼庞秋然,没想到他并不知道赵太后的秘密,却已经窥见一斑。
葶苈摇了摇头,说:“这是两件事,不关国为的事。”
“哦?”庞秋然有点怀疑到底是自己推测失误,还是葶苈的判断出了问题,不过葶苈既然这么说,那么避让有他的道理。
“哼,呵呵呵哈,”辛丹冷笑着,表情十足癫狂而又轻蔑,“你们果然还是猜到了。这世上的聪明人何其之多,你们认为自己的聪明可以知道全部?”
葶苈眼前模糊,泪水迷蒙间,他甚至只有侧头才能看清楚这个昔年对自己如此照顾又如此温柔的师兄的脸,而在这时那张面孔上癫狂的表情如同一个陌生人。心里说不清是痛还是恨,一个赵飞燕居然能让师兄死心塌地至此——一句“我会除掉你”虽然没有杀死葶苈的人,却近乎击碎了他的心。
“是,人心黑暗一角,我不懂如何去分辨,我只看事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笃信人性始终如一。二哥,甘遂,你们先出去,这件事我要亲自问我师兄。”葶苈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阵恶心想要呕吐。此时他唯有大口的呼吸,才能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和几近破碎的情绪,才可以勉强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庞秋然蹙眉盯着这个四弟,叹了一口气,有些愤怒的说:“都这种情况了,你还有这个师兄吗?他如果念及昔年情分,他会如此而为?”
“二哥,求你…”葶苈双目噙泪,目光避开庞秋然只是盯着辛丹,幽幽的说到。
“哎!”庞秋然心中又气又痛,大袖一挥,转身出了门。
“我…在门外,如果他想做什么,你叫我。”甘遂见到此种情况只是担心葶苈会情绪崩溃或者是辛丹会趁着他的虚弱再下杀手。
葶苈点了点头。甘遂撑着仍然有些麻木的四肢出了门,他强装无事,是不想让葶苈看出什么端倪,一想到对口喂药的情状,内心就一阵混乱,仿佛那枯唇软舌触感犹在。若是葶苈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生自己的气。
见甘遂出了门。辛丹生硬的说到:“好了现在没外人了,你想问什么说吧。”
“外人?难道外人没想过要杀我,师兄作为自己人却当了别人的帮凶想要对我下手吗?还是师兄早已把自己当了外人?”葶苈这句话一出,仿佛用尽了力气,身体差点翻下榻来。
辛丹赶忙上去想要扶起他,葶苈低着头,长发散落垂下来,一手撑着床头,一手用力抬起,拒绝了辛丹的帮忙。
脑海里是那年冬天,年仅9岁的自己,因为贪玩说谎没有练琴,还折断了太白心爱尺八,被太白罚跪举盆的过往,而辛丹急急忙忙赶来求情,被太白从内屋轰了出来。辛丹就找来了一个盆子,想要倒出一半水来。
北风凛冽,遇水而冰,葶苈的手上的手套已经和铜盆冻在一起,辛丹倒不出水来,便自己托着着铜盆的底部两人一起跪在院里。
“我陪你,一人一半就不会那么累了。”事后两人一起病了一场,葶苈举着盆边还好,辛丹的手套并着手都与铜盆粘起来了。
那时言行历历在目,分甘同味的过往如此明晰,却不想现实易碎。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么滴落在床头。
葶苈不敢正眼去看现在床头站立的这个辛丹,证据确凿,但他心底还是有一丝固执相信,这些事都不是真的。
辛丹见他拒绝了自己的帮助,反而是退了几步。
辛丹吸了一口气,这一口,已经是将过往全部收起——路是自己选的,那么便不要回头,昔日情分已碎,如今剩余的,只是一些恶毒的言语:“好,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告诉你,你是个如何虚伪而自私的人。”
人就是这么奇怪,若事情没有败露,心中念及着对方的好,似乎什么都可以化解,但大错当前,却只会口不对心的说出尽量伤人的话来,好证明自己是无罪的。
葶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一刻认为自己是听错了。仰头盯着辛丹。
“你觉得委屈吗?‘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你那么聪明你应该能想到。我能眼睁睁的去体谅你的难处,当做人不是你毒死的吗?”辛丹口中怨毒喷薄,眼泪却是无可救药的滑落下来。
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对,如果事情是这样,纵使他杀了自己也是应该的。所以葶苈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一个是我多年照顾一起长大的师弟,一个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啊!你懂吗?”辛丹心中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崩溃。
葶苈此时心里亦是十分冤枉,但身体一颤抖,耳边竟然是那首童谣,他知道此言苍白,但是他还是说了出来:“可是你知道我没有选择!”
“你怎么没有选择?这便是你虚伪的地方,你笃信自己足智多谋,看事通透,可是你忘了你自己不是个圣人,甚至可以说你忘了你自己是个人!你觉得你当时没的选择,只能留夷儿一条全尸来安慰自己开脱自己。其实你一开始就有选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为了彰显自己的聪明,无所不所其极。你没想到你的聪明除了会害死你,还会害死你身边的人。事情发生你又自私的只想自保,而没有想过你其实可以反抗,夷儿只是10岁的孩子。他没的选你也没的选吗?”辛丹一袭话脱口而出,言道最后力量用尽,只能呜咽,摇了摇头叹到,“错的还是我啊,我怎么会把他交给你,他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近在眼前啊!”
句句锥心之语,是的葶苈知道,他当时的懦弱,他当时只是一味畏惧,倘若自己能挺身而出,抗下所有的风险,那么周夷已然被放回,自己又如何不能保住他,即便死的是自己。
“不,不是这样…你难道不是奉了赵太后的旨意要除掉我?”葶苈摇着头,不敢相信这事情背后的一切真相。但是辛丹的话是对的。自己的聪明,成就的是懦弱与苟且。
一个人要建立自己的世界需要几十年,但怀疑自己是错的,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辛丹轻蔑地斜眼盯着葶苈,眼里的泪水不住的滑落,十年情谊,一朝尽丧。
“呵呵呵,”辛丹轻蔑略带哭腔的苦笑,充盈着整个房间,“王葶苈啊,王葶苈,你现在心中是不是还自作聪明的以为,想杀你的是赵太后?”
葶苈有点不知所措,他不能想象,如若不是赵太后要除掉他,他将怎么面对自己这个师兄,因为不是如此,他便是想宽慰自己这是一场背叛也不能。
辛丹擦了擦脸上的泪,语气开始变的坦然:“对,我是‘赤血党’人,你应该已经知道国为也是了吧。但是我们原本是不认识的。“赤血党”人互不相认这是惯例,直到知道你是怎么被蛇咬的我才知道国为也是。不管是赵太后让我提醒你那松花粉的毒计,还是国为奉了赵太后的意思送了望江南给你防备,其实赵太后都是一心要保住你。”
“想来应该是赵太后洞悉了周夷和我的关系,怕我错了主意,迟迟没有复命,才叫了国为。”
“赤血党?”葶苈听的有些迷惑。
“‘狼盘虎踞,河山易色,赤血丹心,净我家国’。可惜我现在跟你回不去了。我自己也回不去了。我既成了豺狼的敌人,又成了赤血的叛徒。”辛丹轻蔑的对葶苈说,“记得你小时候跟我说过一个故事,说黑夜中的蝙蝠既长着兽的毛,又长着鸟的翅,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而后你又说,想成为什么,需要蝙蝠自己选。所以我选了我弟弟,我只是一个人,我没有那么高尚。还有,本来中山王跟我接触后,隐隐察觉那晚的人不是我,我本来也想告诉他只是碍着命令和他保持接触,但是,现在不会了,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知道。”
说到这,辛丹无力的跪在地上:“事情已然明朗,现在该怎么处置我,少史大人下令吧。”
出使、三五年未见哥哥的周夷、赵太后与先帝的梦、国为的话、孙子的五间篇,高渐离、《易水寒》那些散乱的画面,现在成了一条完整而鲜血淋漓的鱼线,本于己无关,自己却恍然不知,咬中了命运的鱼钩。倒刺入心,难以拔出。
葶苈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泪从脸上无声的滴落,无力地说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放我走?”辛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葶苈点了点头,两人的最后一点情谊,可能就在辛丹的转身之间,便消弭无踪。
辛丹看着虚弱的葶苈,眼泪无法控制的汹涌而出,却没有声音。只见他在原地停了停,擦干了眼泪,笑着上前摸了摸葶苈的头说到:“我陪你,一人一半就不会那么痛了。珍重。”
说罢,转身便出了门。
甘遂和庞秋然看到他出来,正想上前阻拦,只听葶苈说到:“让他走!”迟疑了片刻,才放了行。
甘遂连忙跑到床边,看到葶苈面容抽搐,正在竭力掩饰着背叛后的无助与伤痛,就像一只风雪中的文思鸟,环抱着双腿靠在榻上,蜷缩着,全身抽动。
甘遂想一把抱着他。可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突然葶苈仿佛想通了什么,从床上跃起,来不及穿鞋,挺着有些虚浮的脚步,紧跟着追了出去,口中沙哑喊到:“师兄,师兄你回来!”甘遂也连忙追了出去。
葶苈追出门去,只见辛丹长衣宽袖,大步流星,仿佛是听到了葶苈的声音,那背影停了下了。头略微偏了偏,眼看着葶苈还离他三步的距离,正要抓住那衣袖。
辛丹沉沉的说了句:“回不来了。”头也不回的走了,葶苈此时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再也跟不上去了。
那背影渐行渐远,葶苈觉得冷,喉咙被什么堵着怎么喊不出声音来。只能全身颤抖着,仍由眼泪放肆横流。
就这么呆在原地,日光渐暗,这红墙玄瓦,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吸着人动弹不得。
突然全身一暖,一双手臂已是从背后环抱住自己,下巴就这么抵在自己的头上,沉重而又踏实。一股熟悉的味道袭来,葶苈这才放肆的转过身来,埋在那个逼自己魁梧得多的身体里,哭出声来。
“我在…我在。”甘遂一边轻轻拍打着葶苈的背,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庞秋然,看了看远方,辛丹已经消失的背影,说到:“四弟,明天就去丞相府吧,离开这里。”
离开?抛去?放下?一句话是那么容易啊,世界之大,聚散虽有定数,但是分道扬镳却怎么如此难以平静视之。离开了太乐令,去了丞相府,可这未央宫还是未央宫。
自己又能去到哪里?
余晖已逝,归途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