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你起来了吗?”是妄言的声音。
葶苈起身打开门,对着妄言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细语问到:“怎么了?”
“刚才董大人的仆役来过了,说我让我通知你,”苏妄言略微想了一下,想把事情说的简短一些,“其实是托了皇上的话,让你准备一下,说今日肯定会事发,让你在早朝完了过后去上林苑的九皋轩碰面。而且王获一早派人来说,王狄于昨晚星夜回到了长安,想必今早会有会面。”
“肯定还有什么事儿吧。”葶苈听到苏妄言的话头,知道她的话没说完,因为皇帝对他的了解,这些事儿即便不托人传话,皇帝也应该知道他能想到。
“恩,”苏妄言又想了想,似乎是在组织着仆役的话,“皇上说,乌洛兰的死,已经处理好了,让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坚信眼前看到的。”
葶苈想了想,不过又放弃了,既然不知道皇帝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还不如临场应变来的好一些:“妄言,现在有两个事儿,一个事儿呢,你去小厨房传一下早膳,四个人的,还有一个事儿呢,用完膳之后,我们三个会去上林苑,但是你去未央卫的地方,帮我打听一个人。”
“谁?”
“一个未央卫,叫武越的。”葶苈想到了昨天那个事儿,真的不宜太晚办,还是分头安排人手比较好。
“好的,我马上就去,不过主子你可以把老甘和苏先生叫起来了。”
四个人用过早膳后在太乐令门口分了道,妄言一个人去了未央卫庭,而其余的三个人去了上林苑,想着时间还早,并没有直接到九皋轩,而是在苏墨的提议下一路游园顾盼。
“老四,你看那个树上的碧桃。”苏墨说着,葶苈循声望去,只见那一树碧桃望之如霞,重瓣缤纷丰腴,颇具丰姿,但那一树碧桃并不单一,在它的周围延绵着好些碧桃枝丫,正从一个围着白色围墙的院落里斜溢出来,而那些枝丫上的碧桃花朵,比那一树在墙外的更加灿烂多彩。
“诶,大哥你看那个地方的碧桃似乎开的更好,但是那个院子是什么地方啊?”葶苈心里觉得奇怪,怎么会在花圃齐整的上林苑里,会有同一种花被隔在院内外分植的。
“既然好奇,就过去看看呗。”苏墨笑着对葶苈说,可是不经意间却打了个哈欠。葶苈这时才注意到苏墨的眼睛里有些血丝显然是昨天没睡好。
葶苈不知道是不是昨日自己突然留宿苏墨没有准备所以不习惯:“怎么了大哥是不是昨晚岔床了?”
苏墨抬起手摇了摇表示并没有:“看着那满树的碧桃啊,便怎么都精神了。葶苈,我们两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是吗?”
葶苈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但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苏墨顿了顿似乎是有什么事,但话头却突然一转有些生硬:“那你能不能陪我过去看看那院里的碧桃树?”葶苈不禁担心起来,自从昨晚从苏墨口中知道了近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不知道苏墨是不是因此而过分忧虑,才显得心事重重。不过好在苏墨是爱花之人,想着一树碧桃能为他疏解胸臆,而那碧桃错落如云蒸霞蔚确又十分美丽,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的。
于是葶苈主动拉着苏墨的手说:“不要说是大哥邀我,我本来就的想去的紧。”说着踏上那条细碎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只见上面的长着些鹅毛青藓,步履行在上面也不十分的扎脚底,几步之间三人就走到了那院子的门口。
只见那院墙雪白到石子路的尽头开了比人略高一些的拱门,拱门上是两个绿色的字“蓷囿”。一阵风吹过,葶苈仿佛看到那字在随风飘动。
“大哥你看这上林苑里真是处处是景,这些巧心花匠居然是连这提名也是别具心思。”一边说,葶苈一边指着那两个正在随风摆动的字。
“是啊,”苏墨一看那绿“字”,便是被这机心所摄,忍不住抬手抚了一把,拨开那“字”,在一个角落里见了一点有些斑驳褪色的绿漆,果然如他所想,“你看,这‘蓷’想必是一种绿色植物,这瓦工在设这个苑门的时候并没有用挂匾的方式,而是直接在门楣上阴刻开槽,涂上绿漆,想是日久有些许地方反复的剥落,修补麻烦也不美观,而这花匠却兰蕙之心,想是把蛋清苔泥和牛乳混合在一起搅拌了直接填在了这阴槽里,这样只要每日浇上些许的水,哪怕是下雪天这苔藓也是绿的,这倒成了一个雅致的小景。”
“大哥怎么换了个名字,你反而就不认识这个东西了?你熟悉香料,哪里会不认识‘蓷’呢?我说出来,你一定会觉得自己把所学都还给师傅了呢。”葶苈说着笑了笑。
“我认识?”苏墨有些疑惑。
葶苈便领着二人走进了拱门,只见拱门之中,有六个整齐的花圃,如众星拱月般的环绕着一座石山,石山的周围种满了碧桃一直随着石山的南北两边的小路蔓展到围墙,刚才看到的那些旁逸斜出的碧桃就是从这里延伸开来的,或是夜风,或是寒露,摧折了这院中的碧桃,尽然满地皆是花烬。而花圃中尽皆种植着一种叶片光亮如鹅掌,而开着粉色串铃一般小花的小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而此刻那些小草和花圃中因为春日的晨露随着阳光的慢慢的蒸腾,竟然整个院子氤氲着淡淡的凄冷水气,偶尔一阵晨风拂过,那碧桃落英,粉蓷翩翩,确如顾影自怜,伴着树头画眉的啼叫,显得格外空阔幽寂。
葶苈深吸了一口院中有些清冽的清新空气。采了一株那铃铛一样的小花捏在手中,指着那些花圃道:“就是这些了。”
“原来是益母草啊,活血破淤,对于泻血和女子的月信不调最管用了。”苏墨恍然大悟。
“对,但是这益母草啊,还是先人有智慧,名其为‘蓷’想必是推走体内的淤血的意思,《诗经》中也有《中谷有蓷》一篇。”葶苈解释到。
听到这苏墨笑了起来,坐到了一方花圃边用条石垒砌的边缘上:“皆说四弟歌声婉转如夜莺鸣梁,三日不绝,我可是从来没听过呢。这话头是你起的,不管如何,你得给我唱一个这个,甘遂你说好不好。”
甘遂面无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葶苈也没有退却,笑着说:“好啊,只是这意思不太好,这篇唱的是弃妇之怨。”
说罢清了清嗓子唱道:
“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离,慨其叹矣。
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离,条其啸矣。
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葶苈尾音未决,只见苏墨皱眉用食指在嘴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葶苈有些奇怪:“大哥是不是我唱的不好……”
苏墨摇了摇头,道:“四弟,你听,我怎么隐约耳闻有女子的哭声?”
葶苈这才全神贯注的去寻苏墨口中的那梨花带雨之声,果然,貌似从石山的背后传来阵阵的呜咽。葶苈抬手示意了一下,询问其他两个人要不要去石山背后看看,苏墨点了点头,起身一同向石山背后走去。
还没走到一半,突然从石山的北面走出了一个人,葶苈一看,方知自己刚才那阵歌声闯了祸——那人尽然是皇后身边的侍女钩珏。
“是谁,大清早的就在这里唱这种幽怨之声,是故意的吗?”钩陶的一番话说的恼怒。显然,刚才一阙《中谷有蓷》正断了她主子的愁肠。而想那阵啜泣,定是来自皇后。
苏墨看了一眼葶苈眼神里有些不解。
不过在葶苈看来想也知道,若然一个女子,空有母仪天下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他夫君的爱从还是诸侯王时便尽数给了一个男子,嫁娶多年,从未得半点怜爱,或许就如碧桃一般,花月佳期正茂,却被无意东君白白遣入了泥淖,随着傅太太后一阵亲上加亲的联姻手风,零落于龙凤红烛下,溺亡在合卺对杯中,尽数被和入红泥,烟锁在椒房重楼。
葶苈连忙拉着两人跪下对着石山道:“不知娘娘在此,微臣实属无心,见这蓷草可爱,忽然想到诗经中有此一篇,才放胆而歌,并无冒犯娘娘的意思,请娘娘赎罪。”
只听石山后那人急促的啜泣了一阵,又发出了一声鼻息,似在收敛的着哭意。而后佯装着一切无恙的说道:“无妨,咳,上次研习后只听少史黄钟大吕,便知传言匪虚,今日得闻回肠小调,乃是触人清肠,婉转相宜,勿怪陛下也偶尔为之迷乱,又何罪之有。”
那声音气息虚乏,哭腔犹在,当葶苈听到“迷乱”二字时,尽然有些自责,他跟皇帝除了伩言亭里皇帝险些失了方寸之外,其余时候都是清清白白,而皇帝昨日确实实在在是临幸了北珠,除此之外不知还有多少个游龙戏珠的断肠事曾出现在这头顶凤冠的女子的耳蜗里。
只听那女子声音渐渐平顺:“请少史进来一叙。我想再听听那首歌。”
“这……就算是娘娘要砍微臣的头,微臣也不敢再唱这首曲子。”
葶苈一句简单却真切的话,说的石山后面的那人,尽然是从鼻里轻嗤出了一丝笑意“哦?少史大人连推辞也是有趣的紧,只听说有人讨赏的,本宫还没听说过有人讨杀的,那少史大人随便唱个什么也好。”
“臣看这碧桃灼灼,不知娘娘是否喜欢《桃夭》?”葶苈想选个喜庆一点的歌曲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这一派出嫁欢沁,想必可以疏解一下愁绪。
“本宫看这个不好,共鸣来自内心,我看刚才那首就挺好。来,你进来唱,刚才为石山所挡,本宫听的并不真切。”皇后说到,声音温柔合缓。
葶苈想着,这下是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苏墨和甘遂也只好紧跟其后。
到了石山后面才突然闻到一股药味儿。而那药味儿来自皇后身前的一个小炭炉上正煮着一只小陶瓮,瓮里些许益母草正伴着沸腾的水在上下浮动着。而那瓮里只有半瓮水,剩下的已经被滗进了一只陶碗,此时正冒着热气捧在皇后的手中。
葶苈看了看那女子,憔悴发白的面容上是一对带着淤青的双眼有些失神,丝毫不似那日在大祭时看到的那么灵动,看似一夜未眠,头发就散乱的披在背后,满头满肩的落英,却寂寞不自知。她正端坐在一个白玉的地垫上。背微微有些蜷曲,正红色绣着凤戏海棠的凤炮褶皱四起,大袖随意的铺展在身子两侧,而在一侧的袖边,放着那顶金制的展翅凤冠。
葶苈是第一次看到摆放着的凤冠,才发现那栩栩如生的羽毛和缀满的各色宝石,尽然让它显得如此冰冷沉重,毫无生气。
傅皇后见葶苈进来,上下细细端详了一番,微微一笑,真切而勉强:“说句不怕少史见外的话,不似董郎俊俏,但温润亲切不是书卷气,仿若莲子清心。”
“娘娘谬赞了。”葶苈连忙道。
只见那女子摇摇头,发间碧桃花瓣轻落,正想说点什么,却一言看到苏墨:“原来苏先生也在这里。”
“参见娘娘,娘娘长乐无极。”苏墨连忙上前行了个大礼。
“苏先生客气了,你我是旧相识,虽然从未单独说过话。想上次见先生还是一年前了。先生还是在制香吗?”那女子强打着精神浅笑着,努力想掩饰自己眼神中的疲惫。
“回娘娘,草民唯有这一技傍身。”
“先生不自谦。”那女子说着用手轻轻捧起了那只药碗送到嘴巴,可是犹豫了一阵并未饮下,又放回了胸前。
葶苈看见她喝的是益母草汤所以问到:“请娘娘恕臣无状,臣见娘娘饮这益母草汤,不知娘娘是落红腹痛,还是归红无序呢?”
皇后摇了摇头:“老毛病了,皇上也是这么说,不然怎会没有子嗣呢。”
子嗣?葶苈心中替这个女子苦笑了一阵,这没有子嗣偏成了她一人的罪过,被天下所诟病,可是没有耕田的牛,哪来规整的畦呢?这女子默默承受这一切,或许这“益母”二字,才是最扎心的所在。
话到此处,钩珏道:“娘娘,奴婢听闻少史大人好岐黄,路数跟宫里的太医又不太一样,不妨您让他给您看看?”
葶苈刚要伸出手,傅皇后却放下了手中的药碗,拒绝了:“不用了。本宫的病是什么,本宫有数。”
听到此处,葶苈却有些怜惜这个眼前的一国之母起来,这种种,不过是她为自己夫君的爱情担了虚名而已。
然后她又端起了药碗,用嘴吹了吹那浮在汤上的淡淡药膜,却还是像有点犹豫似的没有喝下转而说到:“久伴这药香,便觉得这味儿雅了。尽然是没有别的香气可以比拟的,不然苏先生的香也是想试试看的,只是太医不让,说这香料中多有麝香,所以一直也没有向先生讨过。待来日好了,一定叨扰先生,不过这益母草汤辛中一点酸,还是不太好落口的,不知道少史可不可以用刚才的歌,为本宫送药呢。”
那女子的目光凄然而真挚,葶苈心中虽微微一悚,却觉得再也无法拒绝。
于是一曲《中谷有蓷》娓娓道来,是这女子心中无尽苦楚,只如平生诉不完:
“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离,慨其叹矣。
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离,条其啸矣。
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
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其中气短,未冷暖遍尝者自知。一阙罢复起一阙,傅皇后眼中的泪珠涟涟而落,她端起碗一饮而尽。
“娘娘…”钩珏正想说什么。
只见那药汤已经随着葶苈的歌声,在傅皇后一阵深深的呼吸之后滚落入了她的腹中,“花儿谢了…不是吗?”
葶苈并没有在继续唱下去,而是盯着这女子看了好久:“娘娘可知,这益母草也有驻颜之效,娘娘方华,久服此汤,宛如冻龄,何来花落的伤感之语呢。”
傅皇后摇头讪讪,笑意中颇为自嘲,并未说话。
葶苈转而对钩珏说:“姐姐,微臣有一个方子叫活血养颜汤。就是用这益母草,可保娘娘容颜常驻。姐姐回去后,记得在娘娘的信前信后取鸡蛋4只煮熟去壳,将益母草3钱,桑寄生3钱洗净,然后把熟鸡蛋、益母草和桑寄生放进锅内,用文火煮沸,半小时后,放入冰糖,煲至冰糖溶化。吃蛋饮汤,久而久之,可调娘娘肝血,青春常驻。”
“女为悦己者容,本宫如今又何须点蔻染黛呢。谢少史好意了,听说今日皇上会见少史,少史也不要在此久留了。快去吧。一草一木都来之不易,不是吗?”
皇后一番话已是在逐客,想必一番情绪波动需要冷静一下。葶苈明白,所以并未多言,与苏墨甘遂起身告礼离开。
刚刚走到石山边,只听皇后道:“今日与少史一见,觉得少史心地良善,今后少史与皇上相处的过程中需得谨记,小心董郎。”
最后四个字说的轻微,不过葶苈听的真切。这是好大的一个误会,想必伩言亭一事,在皇后看来,已经坐实了葶苈和皇帝关系,而董郎的醋意和翻覆手段葶苈是见过的,想来皇后也领教过,可能吃过亏,有次提点,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葶苈并未谢过,因为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误会。
转身走出蓷囿时,风过拱门,一阵幽咽,只觉这寥寥晚春,空庭凄然,竟然是如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