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来的路上,听闻上巳节疑案是由王少史破解,”王狄对葶苈和皇帝说到,“若少史能一同参与,我想此案必能火速解决。”
“将军抬举了,上巳节的事只是误打误撞,最后竟然是个真凶也找不出的。现下有司寇大人和廷尉使,哪里有下官这个门外汉插手的分。”此人的城府今日已经眼见数次,葶苈并无把握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连忙推脱。
“王少史精通药理病症,哪里又能说是门外汉呢?”王狄似乎并不想放过葶苈,葶苈听到这样的话头,心中只是肯定了他一定有所安排,那么这个山芋自己是接不得,只道:“下官只是丞相府的下品官员,而这邢狱的事情向来是有司寇廷尉负责,哪有能力滥竽充数啊,办案的门道手续众多,实在是才疏学浅,怕反而误了办案的时机。”
“是啊,若朕派了葶苈去参与,反而让司寇他们以为是朕责怪他们办事不利。这样就容易惶恐起来,便是什么都做不好了。倘若司寇他们久而不决,以王卿的谋略见识,也是需要一起出力推拖不得的,只是现在还是让分内的人先来。王卿这么着急的就推举葶苈,朕可是要罚你,朕看你是想早早的瞥了干净,一味想躲懒了。说起这解案,王卿当年对霹雳木案的决断推测,朕也是记忆犹新啊。”皇帝笑着打趣到,瞬间也打消了由自己下令让葶苈去参与的可能性。
那也难怪了,原来当年经手这霹雳木大案的是王狄。此等狠辣手段之下,葶苈顿觉余祭酒一家从一开始便死局已定。王狄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说话。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一群人围在莲池旁,竟然是一丝风也透不进来,皇帝的鬓边已经是渗出了几丝汗珠,董贤从自己的袖间拿出一方绸巾,却不想皇帝对着北珠指了指,北珠就直接挽起袖口给皇帝擦拭起来。
“皇后,诸卿,这里日头甚毒,不如随朕到回廊中小憩,等着司寇他们来回禀吧。”
“皇上,臣妾想派人去分发一些药囊给大家,以免有人过了尸气。”傅玲珑一番话言辞恳切。
皇帝上前,几分笑意挂上眉梢,眉峰寒凉如钩:“这里有太医呢,何需皇后亲自过问这样的事,随朕进去。”
说着一群人跟着皇帝进了莲池旁边的回廊,皇后似乎放心不下太医院的手段,不过也只好作罢,眼神久久注视着那莲池旁。一群人到了回廊后,皇帝对杜老宦道:“夷越新进贡了一些黄金脑耳,胶质浓稠,配上这上好的桃胶和冰糖吊成的甜汤放到冰窖里去镇了,去火润肺最是得宜。朕前些日子尝过一些,佐上扬州来的早熟杨梅确实不错。传一些来吧。”
“脑耳?”王狄似乎很有兴趣,“夷越可真是个好地方,总是有些新鲜玩意儿。不知道这次除了脑耳之外还进贡了什么呢?”
“大多都是一些野蕈,”董贤道,“拿来入馔做成菜肴也是又新奇又鲜香,并不是一般的肉食蔬菜能比。就说这脑耳吧,除了润肺以外,女子用来养颜功效却是比燕窝都还好。可惜只在夷越地区才找的到。”
“门郎兄还是那么懂食道,”王狄说着话,“记得昔年在门郎兄家中做客,仅仅一道紫芽虾抱瑶,让在下记忆犹新,这虾的尺寸不能短于两寸才能抱得住这瑶柱,这样的虾东海南海应该是难找,只能在北海去寻吧?只是门郎兄这搜集食材,一年便花费不菲吧。”
面对这样的询问,董贤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说好听了,那是说他会吃,说的不好听,那便是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奢侈。董贤一时间垂下眼睛,只是笑着看着回廊里的青石板。
“哎哟,你瞧我们这些带兵的人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啊,门郎兄别往心里去。不过北珠听闻来自北海,或许对北海的虾是不感兴趣,不知道会不会喜欢东海的鱼翅呢?”
北珠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并没有说话,北珠怯怯的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道:“我不太吃鱼的。”
“以后可不能只是就着牛羊肉吃了,咱们大汉好东西多着呢。有空啊,可以跟小贤在食道上多学学。自然能知道大汉的好处,就不会再日日在朕耳边说北海风光了。”皇帝这一番说辞明里暗里是对王狄有忌惮的,可是在葶苈听来不知为何颇有种只闻新人笑的意味,而董贤的嘴角笑意落入葶苈眼中也是颇为尴尬,王狄这跟红顶白投其所好,来的比墙头草还快。
言谈间,杜老宦身后的小内宦手中已经是捧着十来个漆盘上来了,那黑漆的胖子里放着一个金制的小碗,小碗内是胶纸浓稠的脑耳羹,脑耳一应切碎成米粒大的小段,里面还陪着枸杞大枣薏仁米和一些桃胶。色泽金黄,却颇为清润,配着着旁边的一个银盘内放着的略带一点点青意的胭脂红早熟杨梅,让人食指大动。
承到葶苈面前时,葶苈用勺子舀了一口那脑耳羹,送入嘴里,只觉凉意幽幽,沁甜滋润,如清泉浮于肺海,可是葶苈素日吃的不太甜,两勺下去就有些腻了,于是就捡了一颗饱满的杨梅打腻,只是没想到这么一吃,竟然整整吃了一盘。
“葶苈啊,”皇帝看着葶苈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盘略有些酸涩的早梅,“不酸么?”
葶苈嘴里还喊着一颗杨梅,口齿生津之际,不便开口于是笑着摇了摇头。直到整个杨梅咽了下去才道:“皇上有所不知,微臣从小就对酸的东西有偏好,以前医术师傅说酸入肝,喜欢吃酸的,是因为臣肝有些虚,但是这毛病改不了,特别是这杨梅,从小就喜欢的。只是关中不产,所以每次父亲得了杨梅赏赐,基本都是被微臣一个人吃掉了。”
“哦,老杜,把朕这盘给葶苈。”皇帝端起自己的杨梅给了杜老宦。
“这…”葶苈环顾了一下四周。
“臣倒是想起一桩旧事来,微臣记得,皇上还是定陶王的时候也喜食杨梅吧?有次我还和皇上生生弄坏了孔丞相家的一颗杨梅树。皇上逃跑的时候怀里还抱着杨梅呢。今天少史一句话,就讨了皇上的杨梅去。真是令人羡慕啊。”王狄一番话,皇帝或许也是想起年少趣事浅笑起来。
“大人久不回来,皇上的习惯也是会改的。再说宫里不是有规定么?”董贤一句话,语气冷冷,似乎是厌倦了王狄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拨离间。还好,董贤是个明理的人,葶苈心里松了一口气。
“是啊,就跟皇祖一样,夷越当时还没有纳降,只是朝贡,皇祖喜食山珍,夷越的贡品有次不小心居然在野蕈里混了毒蘑菇,还好当年李八子是夷越的和亲贵族,她的一个婢女认了出来,并且道破了里面的玄机。所以索性以后,都不准大家讨论皇上在饮食上的偏好了呢,怎么二哥居然是忘了?好在这里都没有外人。”王洛渚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听到王狄言语间不小心犯了忌讳,才说了一句。
王狄说着,就轻轻用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哎,你看我这一回京,像是得意忘形了。这嘴巴该打,还请皇上赎罪。”
“不妨事的,现在国泰民安,想也没有什么人在会动那些念头。”看来皇帝并没有照章办事的打算。
“回禀皇上,”当众人在回廊里分食甜汤之际,司寇、太医丞和廷尉使三人已经是来到回廊,司寇行了个全礼道,“使者的死因已然探明。”
“是溺死的吗?”皇帝问道。
“回皇上,是。”司寇一番话出,葶苈和庞秋然打了个眼色,纷纷不解,这明明是稍微有经验一点的仵作便可探明的真相,为何三署的人会认为是溺死的?难道皇帝的安排仅仅是让三署的人做个假见证?这怎么能瞒得过王狄和虚若提?只见王狄眉头微蹙,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的坐直了身子。
“是意外吗?”皇帝又问到。
“按照初步整理的线索,应该是。”司寇一番话出。
“这话让外臣有点糊涂了,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司寇大人的应该是是什么意思?”王狄正欲开口,但似乎虚若提已经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所以王狄不动声色的又坐回了原地。
“是啊,这种事,怎么能有应该不应该的说法?”皇帝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臣等斗胆请皇上移步莲池边,臣会向皇上一一说明。但此举恐惊扰圣驾。”司寇道。
“微臣见那使者死状可怖,不知道皇上能否不必亲自去看?”董贤说到。
“微臣素闻汤司寇,见微知著,断案如神,皇上一贯勇武,若不明着给匈奴使者摆明真相,恐有人不服而不肯罢休,既然人是溺死的,那一次当着面说清楚也就让此事难再生事端,众人也就没有任何异议了。”听王狄这样说道,葶苈心中已是明了,王狄敢这样开口,想必在这件事上,非有什么当面说清楚的必要,只是他不清楚,皇帝已经在这件事上做过手脚。而这一句,已经是截断了皇帝和皇党众人的退路。
葶苈正要进言阻止,只听皇帝说了句:“好。”
众人走到莲池边,只见乌洛兰的尸体旁放着一个被水浸湿的小瓶子和一个羊皮囊。乌洛兰的尸首已然被用白布盖了起来。
“这是…?何物?”皇帝问道。
那汤司寇拿起那个药瓶,拔出湿润的瓶塞,倒出了瓶中的粉末,将那有些受潮起团的红褐色粉末置于掌心,承到了皇帝的面前。
“寒食散!”葶苈一眼便认出了那药粉。
“少史大人好眼力,这的确是寒食散。”太医丞接着道。
“这是种什么东西。是毒药吗?”王狄不通岐黄故而问到。
“回将军的话,寒食散是一种用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五种矿物做成烈性毒药,服用后人会神情气爽,灵台清明,体力增强,且有一定的助阳之效。”太医丞回到。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又说它是毒药呢?”皇帝问到。
“这个方子最早来自一些方士,有记载的记录是在淳于意的诊籍中有记载。服用此散后,人看似身体更加强健,实际是在透空人的底子。有些人会短暂产生幻觉,若长期服用,毒物会聚集体内,无法排出,大部分人会产生依赖,更有甚者到后期的时候一旦服用下去就会产生剧烈幻觉而自残身体,或者因为量度没有把控好而一命呜呼。而且一旦服用此散,则服下后就算是量控制的好,也必须行散。”葶苈接着道。
太医丞接着道:“少史大人说的是了。此散之所以被称为寒食散,是因为服下此散后会产生大量的内热,所以必须吃冷的饭食。而要散去这种内热,才能达到表面上的强身健体之效。而行散有严格的规程,除了吃寒食外,还必须着轻便的衣服,有时甚至需要袒胸露乳来散热,需要冷水沐浴,但却又不能饮用冷酒,因为这样会导致心脉麻痹而猝死,而当饮用热酒,需要一天反复多次。”
“所以呢?”皇帝问到。
王狄打开了那个羊皮囊闻了一下,酒意浓厚,道:“所以三署的大人们在查验过尸体后,认为尸体之所以面目全非,指甲尽毁,是因为长期服用寒食散后在昨晚因为瘾癖发作服用时产生了强烈的幻觉,而用手抓脸自残身体。但乌洛兰意志尚存,所以立马开始给自己行散,先是解开衣物,然后因为幻觉将羊皮囊里的冷酒当做热酒饮下,导致体内三阴剧焚,正好路过莲池,见到有水便跳了进去,想强行散热,却没想心脉麻痹不能动弹,生生被溺死在了里面。”
司寇大人“正是。”
王狄一番推测刚完,只见皇后终于因为忍不住身体的不适,或也是因为对王狄描述的画面太过恐惧,竟然脚一软,瘫了下去。
“你们,送皇后回宫。说了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皇帝对着杜老宦手下的几个小宦者说到,语气中没有丝毫怜悯。
一群人看着突然瘫倒的皇后,目送着宦者架着她送她回去时,她必是疼痛难忍,全身扭动着,并不十分配合。
“这莲池中浮萍泥沙集聚,想三署的大人应该是看过了尸首的口鼻气管处的异物情况,才会下是溺死的判断吧?”王狄此刻心中疑惑,这与昨日自己的安排并相同,况且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怎么会再度服下寒食散而被水淹死呢?所以按照自己的部署,乌洛兰绝对不应该吸入泥沙和浮萍。
“如将军所言。”廷尉展开了一方绢帕,那上面正是从尸体的喉咙深处掏出的合着人血、喉液、浮萍、泥沙的分泌物。这样的情况让王狄不明就里,倘若有什么变数,那么变数只能是在尸体上。
“一切如这般,那么便是个意外了。”皇帝此刻想要给这个案子下一个断言。
在想清楚其中的关窍后,王狄给王获打了个眼色。王获便过去用一根树枝挑起了盖着乌洛兰尸体的白布,蹲下来,鼻子正好冲着尸体的头,一阵香味儿扑面而至。
“好香…这味道不是…”王获说着倒头看向了葶苈。
王获的话一出,虚若提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什么,也看向了葶苈:“所以看来三署的大人并没有偏私,只是说出了事实,与他们的推测。人是溺死的不假,但这个‘寒食散’如果不是意外,而是一个懂药的人安排的呢?”
“是啊,试问一个匈奴人,怎么会长期服用这种药?”王狄貌似只是说出了虚若提的疑惑。
那股子‘傍鸾台’的香味儿,以及昨晚的桩桩件件,似乎乌洛兰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他。
此时,葶苈才明白,王狄的整个计划,若说是一簇对准皇党的冷箭,里面有一把居然朝向着他。但葶苈不明白,既然皇上已然安排解局,不管意外还是找到凶手,此事就与邦交无关了,却为何单单没有把他捞出局外?
莲叶荫翳之下,乱泉涌动,错综复杂,藕节泥淖之中,心有七窍,却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