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山神庙中却人事已尽,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这并非放弃,反而是坦然。因为此刻众人能做的、该做的已经没有太多。
东风呼啸,这是葶苈并不愿意见到的,哪怕是一瞬间的风向变换,都能让这个以火灭火的法子更加的奏效。
可是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风向一直没有变,东风之下,两股火焰并没有成为对抗之势,反而是交融起来,一阵震耳的轰鸣后两股火焰的交汇促使火舌又窜高了几丈,那呼呼的响动,在场之人无不侧目,葶苈也无法再淡定,有些焦急的走到了栏杆边,盯着四围愈演愈烈的火势,手掌中的力道也不觉的大了起来。
自己承诺过,会带着这些人出去。只是现下的情况,这个承诺会兑现吗?倘若这风向不变,会导致这些相信他的人全部都葬身火海。就在一刹那,葶苈的目光中,看到西边的火墙的火舌处,虽然很微小,那片刻的变化让葶苈笑了出来。
庞秋然不解而担忧,因为葶苈的笑声在他听来,有些可怕,那是一种近乎崩溃的颤音,就如同琴弦瞬间松弛失准的泛音。
风向仍然没有改变,但这笑声来自那火舌处一丝微小的劈叉。葶苈等的便是这一丝微末的变化。姗姗来迟,却恰如其分。
“二哥…你知道《易》的第十八卦是何卦?”葶苈看着眼前的陡生的景象,已经预料到那变化只会愈演愈烈,于是一袭话竟是止不住激动的语音颤抖。
庞秋然看着这一幕,竟已泪水迷蒙,也是颤抖着说到:“蛊。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语音刚落两人欣喜若狂的相拥而叫,下首的兵士和皇帝以及众人,皆不解的看着两人在那高处,仪态尽失的跳跃欢沁。
《周易》第十八卦乃是蛊卦,山下有风,曰之蛊,这山风之卦就是葶苈一直在盼望的,及如卦辞所说,山风一吹,利涉大川。这山谷之地在烈火加热之下,犹如一个蒸笼,本来山坡上和谷地的温差大,白日时,山顶首先受到照射,山谷升温慢,风由谷地吹向山坡称为谷风,而夜晚刚刚相反,称之为山风。这场火无疑加速了山风的来临。
而这山风的走势正好掀起了一阵与东风的抗衡,好一个君子以振民育德。苍天有眼,许是刚才皇帝的一番话,恰好应了这四个字,所以这山风在众人的的眼下,渐渐肆虐起来,只见那起初微末的劈叉,现下已经是分明能看见两股火焰之间的水平线,这一场角力,在山风的推动下,不一会儿就让内圈的火势占了上风。
只见两股火势如两军对垒,各执戈矛,针锋相对,时而扭打在一起,时而一撞而散,时而对冲湮灭,就在这种久久的僵持之下,那外圈的火势,已经是难以靠近山神庙半步,众人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有些兵士甚至已经跪下在祝祷。
所谓天如人愿,那讲究的是在万般齐备顺应天意之下的一种自然而然,并非高于道,恰好是应了道。只见在一阵阵噼啪声互相重装以后,外圈的火势被拦住,由于无法前进再也得不到燃烧所需要的氧气和燃料,火势已经渐渐减小,而内圈的火势,由于燃料的渐渐减少,也应和着变得势弱起来。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两股渐小的火势,终于互相采补,融为一体,却越来越微小,直到最后一应滑入了那道壕沟。壕沟的四围并没有燃料,所以那火焰只能如跨进了泥沼的老虎一样,渐渐在壕沟中越陷越深,无力再爬出来。
“下令!提水灭火!”葶苈传令给了身边的一个斥候,只见那斥候仿佛一扫刚才的疲惫,扯着嗓子,片刻间便将葶苈的命令传达到了山神庙的每个角落,那些刚才还惴惴不安的人们,此刻都加入了提水的队伍。
只见大伙排起了长龙,从井边一直延伸到了壕沟处。虽然井中已然漂浮着不少的尸首,但还是没有影响到排头的士兵从井中提起一桶桶的水,跟着队伍一手一手的传递到了壕沟边。皇帝、商陆和顾长冬也在人群中,兵士们接过水后便愈发的有劲起来,最末尾的那个兵士从皇帝手中接过水桶时,一扫先前的低落,飞一般的跑了出去。
一桶又一桶,井中的水位已然下去了一大截,直到壕沟中最后一团火焰被浇灭冒出的乌烟,整个山神庙的上空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
“哦!哦!哦!”只听士兵们欢呼雀跃着,只见两个兵士将壕沟边上的皇帝一架而起,顺着方才提水的队列,硬生生的把皇帝传进了山神庙里来。皇帝并没有喝止他们,相反看起来十分开心,被传递的途中,还不忘跟一个个身下举着手托着他的兵士们一一抵额而祝,那笑容来自于真心,丝毫没有平日的阴霾与诡诈。
董贤只见皇帝被他们已经传到通往高台的台阶,因着自下往上的传递,头朝下,显得有些危险,董贤正抬手想要发生阻止,只见葶苈和庞秋然两人已经走到身边,拉住他的手道:“董大人跟随皇上这么多年,可有见过皇上如此真心而无虑的笑过?且让他好好享受这为帝王者真心期盼的一刻归心吧,这样的场面,怕是少见呢。”
看着皇帝的脸,董贤,收回了手,也自是开心的笑了。确实,这古来的君王,不都向往这内圣为王,无为而治的一刻吗?这山呼万岁的场景,一瞬间演变成了一场欢庆,只见高台上的聚拢的一些兵士围城了圈,齐齐伸出双手,接过了被传递到此处的皇帝,然后数着口令,齐齐用力将皇帝抛向天空,而后又稳稳的接住。
这一幕看得众人心头一暖,只是随着兵士们整齐划一的欢呼声,半张着口,视线只随着皇帝的起落而上下。
想到刚才那一番慷慨的言说,葶苈顽童的心性一起,也迫不及待的想加入那庆祝的人群中,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了人群,谁知道刚走到一半,就感觉到背后被人拍了一下,一转身,只发觉身轻如燕,双腿被人凌空架了起来,此刻正骑在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人是顾长冬。
“诶!你这人,上次颠马还不够,你这次还要干嘛?!”葶苈有些慌乱,想这人一贯是没个轻重的。
只听顾长冬对那些士兵们吹了个长哨,那些刚才传递皇帝的兵士便又组成了一个圈,顾长冬道:“王少史,我是服了你了,这么奇诡的方式都能被你想到,救了大家的命,大家说,也抛他一个人好不好?”
“不行,不行!我不行的!”葶苈正紧张着如何拒绝,只见皇帝在人群的抛举中腾着空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加入,说到:“你们就别管他同不同意了,他不是也没问我们同不同意放火去灭火吗,尽管抛就是!”
皇帝话音刚落,葶苈觉得后背一轻,便飞了起来,和皇帝的频率上下错落,只觉得衣袖番飞,头带轻盈,这绝顶之感,如同鲲鹏振翅,抟风去而上九霄,在空中看着那些由衷感谢并祝福他的人群,葶苈第一次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学识,竟然如此有意义。
上下起落之间,葶苈并没有注意到,与他共同腾空的那一双眼,一直注视着他,那是一种和谐感,此时此刻,就如同那夜的伩言亭,不过少了那一分占有,那一分强制与偏执,有的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需要与索求,如此协调。若是没有这个人辅助,自己此生有没有缘分,享受这真正君临的一刻呢?
大约庆祝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孔光在高台上伸臂朗声道:“好了好了,各位大汉的热血卫士,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回到皇城再庆祝吧。”
孔光话音刚落,人海如退潮般渐渐止息,皇帝和葶苈被放了下来,脚刚一落地,就见董贤上前对皇帝轻声道:“皇上,孔大人所言有理,一来这火势不知会不会死灰复燃,二来,这设计之人,不知道会不会埋下什么连环陷阱,所以此时此刻,这里并不安全。”
听到此处,皇帝点了点头,可是并没有马上下令返程,反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装,走到了高台上,对着台下百来号人,举手过额,行了一个全礼,众人皆被这一幕惊呆了,只见皇帝缓缓起身,道:“各位大汉的将士们,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的振作与勇气,感谢你们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自我,回归于秩序。今日朕能够活着离开这里,大汉的正统得以延续,全是因为诸位。”
说着皇帝从人群中拉着顾长冬和商陆二人,走到高台中央,道:“这里的每个将士,幸存的、牺牲的,都将获得一方忠勇火凤红巾,从今日起,顾长冬部改组为浴火军,以此红巾为标,直属朕的调配,无需虎符。另,顾长冬、王商陆听封。”
听到此处,二人先是一愣,旋即立刻跪下。
“顾长冬、王商陆,处变镇静、领军有素,忠勇表度,升五品立义将军顾长冬为从四品戊己校尉领浴火军。未央卫王商陆,随侍圣驾,却早已显露领军之能,着封为禁军西门牙门将,统领未央西门禁军,唯从懿旨,司马不可干预。”皇帝口谕下,葶苈激动的立刻走了出去,虽然说牙门将是个末品将军,但是这样的喜讯,已经是太好,商陆终于也走上了适合自己的道路。
“哥哥,喜从天降,终于得偿所愿,可以一展领军之能了。”葶苈一席话竟然是有些语无伦次,若是放在平时,这样的话,他断断是不敢说出口的。
“光顾着跟别人道喜,怎么知道自己就没有喜啊?”皇帝说着看了一眼葶苈,那一眼葶苈只觉得不敢相信,只听耳边圣意昭彰,“丞相少史王葶苈、庞秋然,上前听旨。”
葶苈呆呆的,只觉得庞秋然拉了自己一把,自己才得以跪下。
只听皇上流利说到,似乎早已想好:“丞相少史,王葶苈、庞秋然,机变得宜,才思敏捷,升为丞相掾使。”
掾使?庞秋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说丞相府有掾使三百人,但升到这一级,只要有丞相本人的认可与推荐,便可作为庭官,有上殿议政之权不能不说来的太快、太好。
此时董贤在皇帝耳边轻声提醒到:“皇上,你忘了夜树香的事吗?秋然也就算了,葶苈进宫不久,又是钦点、又是三番四次的升迁调职,恐怕太引人侧目,树敌众多呀!”
皇帝抬起手来,背对董贤道:“无妨!朕就是要如此赏之昭昭,虚与委蛇,才和了那小人的做派。满朝文武,谁能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提出这以火灭火之法?这样的才能,若是不用,才是叫天下人说寡人不识才呢。传朕的命令,整备部队,回驾未央宫!”
说着,皇帝带头,后面跟着一众臣子,商陆和长冬也整备好队伍,跟在众人后面,浩浩荡荡离开了山神庙,一路上,葶苈在皇帝后面走着,只见满目疮痍,尽是焦土枯炭,这人心毒炎,竟然是举火焚天,生灵涂炭间,又成全了什么呢。
“哎,没想到,有人为了一己邪念,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葶苈看着那来时葱翠,去世已经满地焦黑的山坡,感慨到。
皇帝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放慢了脚步,缓缓问到:“葶苈,你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这到底是王家所为,还是那一党暗中人长线操作的一个计?”
“回禀皇上,”一群人在山坡上缓缓的走着,葶苈稍微加快了脚步,便得以与皇帝并肩,“我看,这像是王狄的手笔。”
“什么?”皇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这样的结论似乎并不意外,“简直胆大包天!”
“皇上试想,王洛渚已经投诚于我们,乌洛兰陈尸案的时候,皇上曾接到两封密信,一封被皇上和方先生认出是翁主的左手字,一封的行事方法,还有笔迹和之前的密信都有类似。倘若这消息确实,那么皇上关于王狄密会山神庙的事如果属实,翁主至少应该送一个消息出来吧。可是偏偏为什么就没有呢?”
“但也不排除这是那一党人借了朕的心急,而想用一个假消息谋朕于无形,若是日后真的查探起来,那么这件事必定和王家脱不了关系。”皇帝这样的推理也并非没有道理。
可是葶苈却偏偏摇了摇头:“微臣并不这么以为,还记得在王狄回来的那天,臣曾经收到了一封密信,告知我王狄归来,我的计划已经被洞悉,如果这个人相对皇上不利,那么没有什么比将计就计,让王狄灭口乌洛兰的毒计成为事实,便可让匈奴来对付皇上,不必如此大费周折的冒着这个风险放一把火。因为这党人既然从中搅局,就证明他们想浑水摸鱼的几率更大,而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一方先倒了台,对他们的目的其实是不利的,因为鹬蚌还没有争起来,渔翁的利哪里来呢?”
皇帝听到葶苈这么讲,点了点头:“那你说,他们两边有些什么目的?”
“我看目前,这党人,靠近皇上的想法更多,因为至少从一个层面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显而易见,现在王家的势力,不管是皇上,或者是他们都没有把握可以单独应付。所以站在这个角度,微臣倒是以为,他们想要的是两败俱伤。”庞秋然分析的很对,但这并不是能从葶苈嘴里出来的话,因为葶苈对于“那党人”再熟悉不过了。
“王家,恐怕这次这把火放的并不单纯。王狄这个人城府颇深,从来不会为了一个目的去做一件事,如同那天那副倒观画。那日我因为头痛而离开之后,跟王狄有了一番对话,他似乎知道他身边藏着棋子。所以他才利用了这个棋子。”葶苈赶快分析起王家的情况来,虽然赤血党人并不算正派,但是很多人的性情,却不能不让葶苈保他们三分,庞秋然已经离真相太近,近得葶苈只好岔开话题。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掠过坡地,扰得谷中回声阵阵,可风声却怎么也传递不出去,困在低谷中,横冲直撞,弄得人两耳闷声轰鸣。
“对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听风过境,未必是目的!”葶苈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所触,灵光一闪犹如电击,打草声沙沙,可惊的是蛇,而不是龙!
一阵烈火之后,转眼风声大作,如鹤唳悲鸣,在另一边,风声如何传出,这是个生死悠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