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可以倡议大家爱用国货啊,这样买的东西都是中国的不是外国的。这样也不行么?”程莐思虑之后,忽然提出国货论。
“那什么才是国货?很多东西说是国货,但其实只是最后一道工序是中国人完成的而已。包括产品的原料、制造它的机器,都是外国的。衣食住行,舍弃原有的习惯,选择西式的习惯,如果整个中国各个行业都有人才跟上,关税可以自主,那么依靠自己人学习西方,最终还是能中国人用中国货的,这样可以。但是现在没有这样的条件,各行各业的创新人才不够,改造整个行业的资本金不足,关税更不能自主,一旦大家不穿丝绸,不穿土布,那么卖的最好的就是洋呢、洋绸、洋布。人家已经是完整的、整合过的、有竞争力的行业,我们则是样样都足、东缺西漏的行业,还没有关税保护,到时候的结果一定是农村全面破败,民乱不止。”
杨锐想着日后的中国,忧心不已。因为钱少,他将来扶持的只能是重工业和国家基建,但是这些更多的是关乎国防战备,是不可能挣钱而是要花钱的。轻工业唯有靠民间资本去投资,但是和国外资本的实力相比,这些民间投资不但散乱、而且微弱,到时候整个轻工业都会一败涂地。就算是中国的轻工业侥幸赢了,那原有的自给自足经济体系也必定打破,无数手工业者及行业相关者都将失业。经济模式的更张。总是要牺牲无数人的,这就如后世九十年代的下岗浪潮,但一定比那规模更大。境况要惨。他能做的只能是先延缓、后调配,尽量降低产业更替的烈度,让新老行业平稳过渡。
程莐初觉杨锐要把革命成功后的中国变成一个古代中国很是荒谬,但听闻杨锐细究原因,又觉得他所言极为务实,不过越接近伟人,伟人就越加平庸。她对此并没有叹服,而是反驳道,“这样做虽然有好处。但很容易被人说成是闭关锁国,墨守成规,特别是年轻的士绅学生,一心学习西学。常常以西学为荣。就是那些不识字的华侨,出国再回来,也是说西方处处比中国优胜,政府如果返回古制,那一定会被他们反对。”
女人所言杨锐很是好笑,当下道:“那你说,那么多人说学习西学,我们到底应该学习西方什么?洋人吃夹生肉。我们也吃夹生肉?洋人穿燕尾服,我们也要穿燕尾服?洋人喝咖啡。我们也要喝咖啡?洋人要办舞会,我们也要办舞会?一个政府如果不开舞会、不吃牛排、不喝咖啡、不戴文明帽、不挥文明棍,不在话里面夹几个:sorry、p1ea色、oh,my,god,那就是闭关锁国、墨守成规,那就真奇了怪了。真正学习西方,只有一样要学,那就是由古希腊端而来的思辩传统,这是西方科学的基石,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习惯、习俗,都可以乱棍打出去。”杨锐说到着,又想起严复来了,“特别是那本天演论上面所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以后更是要斩尽杀绝。”
杨锐对严复的鄙视很让复兴会所有人不解,许多人都认为正是严复的‘物竞天择’之说,才让国人觉醒,程莐对此也是疑惑,只问道:“严复先生所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啊,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你以前说的落后就要挨打,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杨锐对此也不知道如何辩解,只道:“‘进步’二字,最终会害死人的。孙汶说民主共和比君主立宪更进步,所以要实行民主共和;要是哪一天有人说社会主义比民主共和的资本主义更进步,那是不是要行社会主义?要再后来,又出现个什么共……”杨锐想到某个主义,却没有说出来,“……又出现个什么其他主义,那是不是又要改一次,以实行这个新的主义。中国落后,民众急切,一旦信服了‘进步’之说,那就必定变得更加急躁,到时候‘跑步进入某某主义’也不是没有可能。”
“‘跑步进入某某主义’?”程莐念着这个怪词,笑道:“为什么要跑步进入?”
程莐笑,杨锐却笑不出来,只是默然道:“大家等不及啊。唯有快马加鞭,这样才能实现‘更进步’的主义,然后中国才能国强民富啊。中国啊,本来从世界中心滑落到任人宰割,就让所有人急躁的不得了,一听说那些什么‘更进步’的主义,实行能立马强盛中国,那就更将趋之若鹜、狂热不已了。而且还有康梁这两个王八蛋做榜样,那些或是有野心的、或是有爱国心的人还不举着‘更进步’主义大旗?
康梁高举变法大旗,虽然失败流亡,但是华侨多有尊敬,现在更是功成名就;孙汶举着民主共和的大旗,虽然孤身寡人,但被革命党奉为同盟会总理,虽然举义失败,但这杆民主共和的大旗,还是蛊惑了不少人,要是他哪一天功成名就了,那以后的人就会得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去西洋,找到一个‘更进步’的主义大旗,搬到中国,然后指责现有政府的是是非非,那么不管成败,举旗子的人也一定会功成名就的。这种风气一起,那中国不乱也得乱,而造成这所有的一切,根源都在严复天演论中所宣扬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杨锐的解释不能让程莐信服,她只是觉得杨锐是一个固执且极为偏激的人,他对日本人、孙先生、严复、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人和事都是厌恶的,但是这种厌偏偏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那以后严复先生,还有孙先生他们怎么办?”程莐问,难得杨锐今天话瘾作。她好奇之下想多打听一些以后的事情。
杨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没有注意她在严复后面加了一个孙汶,道:“文字狱是不可能的。最多是在教育系统、政府系统封禁天演论,严复死了最好,不死就让文史馆或者学校养着他,但是要在出版什么类似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学说那就不要想了。”
“可公民有出版的自由?”程莐道。
“那就规定,公民的出版,特别是思想论著的出版必须通过审核,不合格的不能出版。虽然不能出版,但如果写的确实是好,不是那种凭口号鼓动人心的。那就由政府买下,以后可以出版的时候再出版,这样这些人也可以有个生计,只是读者看不到罢了。”杨锐说道。他觉得自己算是仁尽义至了。
“可你这样是违宪。”程莐没有搞懂他为什么会想出这么一套东西。
“那就修改宪法。”杨锐答道。他知道程莐心里还有民主自由的影子。故意要拉出来肆虐一回,笑道:“按照民主的原则,少数服从多数对吧,那我就让十个人投票杀一个人,不舞弊,不徇私,堂堂正在的投票处死另外一个人,这样也违宪?”
“可每个人的自由都不可侵犯。生命、财产全也不可以侵犯。”程莐不知道杨锐是怎么了,莫不是又疯了?
“那就让全国民众在宪法里写明。每一个人的生命和财产都可以为国家牺牲,没有例外。”杨锐看着她,很有一种大灰狼玩弄小白兔的感觉。
“大家不会这样投票的,再说这样完全违背了自由的原则。”程莐竭力辩解。
“把全国所有的土地都没收上来,然后在分给民众,然后所有的农民都会听政府的,要他们投赞成票,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就是要把全中国的有钱人都杀了干净,他们也会赞同。”杨锐一脸残酷,“至于什么自由的原则,不写在宪法上那没有法律效应,写在宪法上,难道不要经过民众投票表决?中国不识字的人多,所以,按照民主的原则,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一定不是听读书人的,而是听那些不识字人的。你觉得那些不识字的百姓,会想着自己出版什么著作,他们要的是风调雨顺,官府不欺压自己而已。”
“你……”看着杨锐又跟自己犟起来,她满是委屈。
杨锐不管,继续说道:“我最恶心、讨厌、愤怒、鄙视的,就是在全中国大部分人食不果腹的时候,那些自以为的上等人,穿着西装,举着文明棍,喝着咖啡、吃着牛排,一心一意要求政府给他们自由和民主,好像这个国家他们才是主人,民众全是佣人,这种人有多少就要打出去多少,全死光最好。”
“你这是仇富吗?”程莐问道。
“不算吧。有钱自己花,不违法的话,天经地义,政府就是要征用,也一定要给个交代。但是我很看不惯那些士绅一副文明人上等人的作态,认为整个国家必须围着他们转……”杨锐忽然感觉自己也是累了,脑子里开始混乱,说的话也是条理不清。不过他还是道:“以后的中国国会,不可能让这些人说了算,而将是农民说了算,复兴会代表的就是农民的利益。”
杨锐此言虽短,但却让程莐看出了复兴会的执政关键,那就是复兴会通过惠民政策拉拢农民,而后再通过农民控制国会,这估计就是为什么复兴会敢直接实行宪法之治,而不经同盟会军法之治、约法之治的原因。程莐想的简单,因为她没有听过党国一说,在复兴会政治研究室里,一般的国家性质有三种,一是帝国,二是党国,三是民国,复兴会实行的其实就是党国之治,但是这个党国是不可能直通通的说出来的,只能是挂民国之牌,留帝国之影,行党国之实。党国党国,以党治国,这一点孙汶没有看出了来,但是宋教仁却是看出来了,所以他会说:孙汶是一人**,复兴会是集体**,不过这两者都与他所信奉的民主之治天差地别。
杨锐在邮轮上唠唠叨叨的时候,旧金山洪门总堂里,黄三德寂静无声,只听着唐琼昌在说着复兴、同盟两会的恩怨。“……最开始还确实同盟会最先攻击复兴会的,当时复兴会打算从士绅着手,动团练革命。但是杭州仓促间起义,所以团练革命完全失败,损失惨重。同盟会见复兴会携日俄战争时为国奋战的名望,不但不肯入同盟会,还和自己争夺会员,很是不满,后来两会在留学生退学一事上更是互相敌视。复兴会力主留学生退学,同盟会开始也支持留学生退学,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拦着留学生不让退学,中间还生一起枪击案,弄得两会矛盾更加剧烈,后面虽经谈和。但两会关系就已经冷如冰霜了。
而当时复兴会力主团练革命。所以支持立宪,同盟会就开始在民报上攻击复兴会是真奴才、假革命,不过那时候复兴会并没有做太多的反击,最多只是自辩而已。到后来,杭州举义两会关系算是正常了一段时间,甚至在杭州还有合作,不过当时主导会务的是蔡元培先生,之后蔡元培先生入狱。杨竟成才出面主持大局……”
“杭州举事的时候,杨竟成在哪?”黄三德问。当时对外的通告有些有杨竟成的署名,有些则没有,他对于杭州举义的隐情并不熟悉。
“说法很多,但能确定的是,杨竟成当时被刺杀了,有说是满清联合租界一起刺杀的,有说是复兴会在日俄战争之时不鸟日本人,得罪日本人被刺杀的。但是从杨竟成出来掌管会务之后,复兴会和同盟会就开始在报纸上针锋相对了。哎!大佬,我看,还是杨竟成本人不喜欢同盟会,不喜欢孙汶所致,我们调解他们两会的恩怨,怕是被杨竟成当作是临阵逼宫了。”唐琼昌说着这些新打听来的消息,很是无奈。
“可他为什么就不喜欢同盟会呢,逸仙是有车大炮的习惯,可十几年坚持革命,也算是难得啊。还有同盟会,虽然屡遭失败,也没有放弃革命啊。大家都是为了革命,何必闹成这样呢?”黄三德想到杨锐的那些激烈言辞,摇头不止。而后再问,“逸仙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非常的气愤,听说晚饭都没有吃,这两人算是真的成冤家了。”唐琼昌道。“真不知道以后两会之间会不会打起来。”
“打起来是一定的。”黄三德说道,他会堂之间武斗经验丰富,今日听这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知道日后这两会一定是会来那么一场的,“我就怕,革命还没有成功,两会就开打了,那对于反清大业可就……”
黄三德拍着大腿,唐琼昌却不为所动,自言自语的道:“就是不知道复兴会其他人对同盟会是什么看法,要是能像蔡元培先生那样,那两会就有可能想杭州举事时那般精诚合作,一心反清。”
“你是想……”唐琼昌看似自言自语,但却又深意在里面,黄三德闻言看着他,逼问道:“这是逸仙和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想的?”
大佬逼问,唐琼昌忙道:“逸仙后面回去的时候说了,‘革命要想成功,必要先杀杨竟成’,我听了初不在意,但后面想来,也有些道理,如果要同盟会复兴会化解恩怨,那杨竟成就必须不在位,同时会内还要有像蔡元培先生那样的人,这样两会才能齐心协力、一同反清。我就不知道复兴会除了杨竟成之外,还有其他什么人。”
唐琼昌的谋算黄三德真不知道该如何评述好,只道:“上次我们见的章太炎先生,也对逸仙和同盟会不屑一顾,你能确定杨竟成死了,不是章太炎先生接位?逸仙是洪门中人,他革命成功之后也一定会回报洪门,可万一我们把杨竟成杀了,复兴会最后还是不和同盟会协作怎么办?难道再杀一次章太炎先生?当年逸仙写信要我杀康梁二人我都没杀,他们两个还是保皇党,现在杀杨竟成是何道理?你啊,哎,还有我,不要再去搅合他们两会的事情了,越搅合越乱,等什么时候两会打起来的时候我们在做调解吧。”
黄三德一番话只说的唐琼昌低头,他其实出此下策也是事出有因的,同盟会再怎么不堪垃圾,孙汶也是洪门自己人,而复兴会,再怎么革命,毕竟还是外人,杨锐虽然娶的是广东人,但自己并不是广东人,会员大多也不是广东人。他原本是想借这一次调解,让两会不再争执,而是同心协力,却不想被杨锐激励反对。
唐琼昌把诸事交代之后,便离了总堂,回了自己的住所,不料孙汶却在这里等着了,他一见唐琼昌便道:“大佬有没有说什么?”
“大佬不同意啊。”唐琼昌道。
“这……这怎么就不同意了?不杀杨竟成,革命党就会自相残杀啊。”孙汶根本没有在旅馆里坐着,直觉告诉他杨竟成已经知道了之前陈英士刺杀之事,所以才会这么敌视自己和同盟会,是以他下午还是找了唐琼昌,希望他派人把杨竟成做了。
“大佬说,就是杀了杨竟成,两会也未必能同心协力,你不要忘记了,复兴会可还是有个章太炎呢。杨竟成死了,蔡元培又不在,那以后管事的一定是章太炎。难道我们也要去国内把章太炎也杀了?”唐琼昌带着孙汶进了屋子,关上门坐下才细说此事。
“章太炎如果也反对革命,那也可以杀了。”孙汶说道,他只觉得自己身处极度危险之中,复兴会的刺杀叛徒的手段他是听过了的。杨竟成既然知道自己派人暗杀了他,那他就一定会暗杀自己,为今之计,最好的就是杀了此人,以绝后患。
“你……”唐琼昌看着孙汶不可思议,他忽然有点搞不明白到底是孙汶想革命党自相残杀,还是杨竟成要革命党自相残杀。“逸仙,要是章太炎死后,后面接任的人还是不赞成两会合作呢?”
“那就再把后面……”孙汶说到这里倒是停住了,他现唐琼昌这一句是套他话的,他不自觉却上了当,于是只好红着脸道:“死一两个人,就能消弭两会的分歧,让反清大计早日实现,也不算是做坏事吧。”
唐琼昌却笑:“逸仙,那问题为什么就不能从同盟会这边解决呢?”
“从同盟会这边解决,”孙汶初听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后面才反应过来,急道:“孙汶死不足惜,但是整个中国人却没有一人真正的懂民主共和为何物,更不要说五权分立和三法之治,为了革命能早日成功,日后中国能富强,我不能死啊!”
唐琼昌也知道孙汶不能死,只是信口胡说好看看孙汶的本心而已,现在听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心下暗叹的同时只好问道:“逸仙,那现在这般,你将如何决断?”
“我还是想找洪门兄弟,杀了杨竟成。”孙汶从刚才的微微尴尬又回复到了大义凛然,“只要杨竟成死了,革命才能早日成功,中国的贫苦民众才不会再受**奴役之苦。”
“大佬既然说了不杀杨竟成,那就不会容许他出事,”唐琼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看着孙汶渴求的目光,最后还是加了一句:“最少不会容许他在唐人街出事。”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孙汶听他之言很是欢喜,只觉得找到了盟友。
“逸仙,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吧,我不想知道。还有你要记住,你这边的任何事情都和洪门没有关系。”唐琼昌道。
“我明白了。”孙汶说道。不过他脸上的笑意却没有了,在美国他能依仗的就是洪门,洪门一旦和这事情没有关系,那他什么也做不了。要他自己提着枪把杨竟成杀了,他做不到,即便他能做到,也不想做。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陈其美,要是他在这里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可是他不在啊。即便是现在要他来,先不说时间上来不了多久,就是时间上来得及,陈其美也是难以入境的。
“难啊。”回去的路上,他在心里微微叹道。(未完待续。。)